只有婴儿偶尔的、微不可闻的哼唧,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以及窗外风吹过屋檐的呜咽。
黑暗从角落弥漫开来,恐惧和孤独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她小小的身体。
她又冷又饿,抱着膝盖缩在冰冷的硬木脚踏上,不敢睡,也不敢动,因为王婆婆说过“眼睛不能离开哥儿”。
日子就在这种无声的煎熬、饥饿和恐惧中一天天流逝。
小公子的病毫无起色,张府上下笼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低气压中。
老爷和夫人再没来看过,但他们的焦虑和阴沉仿佛能穿透墙壁,压得每个下人都战战兢兢。
王大妮像一颗被遗忘在角落的微尘,但她那双过于早熟的眼睛,却在默默地观察着,学习着。
她观察奶娘和大丫鬟是如何小心翼翼又略带不耐烦地伺候那个病婴,观察她们之间的细微互动和眼神交流。
她学会了根据脚步声判断来的是谁:王婆婆的脚步声沉稳而刻意;送饭丫鬟的脚步轻快而匆忙;奶娘的脚步则带着一种疲惫的沉重。
她迅速地学会了在听到门外传来脚步声时,就立刻摆出全神贯注“冲喜”的姿态——身体坐得笔首,尽管很快又会因为饥饿和疲惫而佝偻下去,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床上的婴儿,仿佛正在进行一项无比神圣的使命。
这是一种下意识的、求生的伪装。
她也学会了承受。
偶尔,那个负责伺候夫人的大丫鬟心情不好,或是被主子责骂了,便会经过小公子房间时,顺手在她胳膊内侧、大腿内侧最嫩的肉上狠狠掐一把,低声骂一句“丧门星”、“没用的东西”、“白费粮食的瘟货”,仿佛小公子病重不起全是这个“冲喜”丫头的罪过。
负责送饭的婆子也时常“忘了”她的存在,或者故意将本就少得可怜的食物克扣得更少。
疼痛和委屈袭来时,她只是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把呜咽声和眼泪一起逼回肚子里。
哭给谁看呢?
哭了,就有吃的吗?
哭了,就不会挨打了吗?
在极度匮乏的环境里,她过早地领悟了眼泪的无用和沉默的必要。
她像一株被压在石头底下的杂草,扭曲着,沉默着,却顽强地寻找着任何一丝生存的缝隙。
她开始留意哪里可以找到一点点额外的水源,比如那半缸浇花水,开始留意丫鬟们偶尔掉落的一点食物碎屑,虽然很少有机会捡到,开始记住哪些角落可以暂时躲避一下凌厉的目光。
这座富丽堂皇的宅院,对她而言不是一个庇护所,而是一个巨大的、充满无形规则的牢笼。
她在这里学到的最重要的东西,不是规矩,而是如何在绝境中保持沉默,如何承受苦难,如何观察环境,以及如何……活下去。
所有的情感都被压抑到心灵的最深处,只剩下一种近乎本能的、对生存的执着。
外面的天空时而晴朗,时而阴沉,但对于困在这间闷热药味房间里的王大妮来说,几乎没有区别。
时间仿佛凝固了,又仿佛在缓慢地爬向某个未知的、却隐隐让人不安的终点。
日子在王大妮机械般的“值守”中缓慢流淌。
最初的恐惧和茫然并未消退,但却被一种更深沉的、近乎麻木的适应所覆盖。
她像一颗被嵌入这巨大宅院运转齿轮中的微小沙砾,被动地随着某种既定的节奏转动,尽管这转动于她而言充满了不适与痛苦。
王婆婆偶尔会来巡视。
她的出现总是悄无声息,像一道冰冷的阴影突然投射在门口。
她会用那双锐利的眼睛扫视整个房间:床上的小公子是否安好,虽然从未好过,奶娘是否在尽职地打瞌睡或做针线,大丫鬟秋云是否在偷懒,最后,目光总会落在缩在脚踏上的王大妮身上。
“眼睛盯着哥儿!
心里默念祈福!”
王婆婆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冲喜就要有个冲喜的样子,福气是从诚心里生发出来的,懂吗?”
王大妮不懂什么叫“诚心生发福气”,但她懂得命令和服从。
她会立刻挺首瘦小的脊背,将那双空洞的大眼睛努力聚焦在婴儿潮红的、几乎没有变化的小脸上。
她不知道要默念什么,于是只能在心里一遍遍重复着从大人那里听来的、零碎的词语:“好起来…活下来…好起来…”有时王婆婆心情似乎稍好,会多问一句秋云:“哥儿今日进得如何?
药都按时吃了?”
秋云总会赔着笑脸,小心翼翼地回答,字字句句都斟酌着,生怕哪句不妥惹来麻烦。
王大妮在一旁默默听着,她开始隐约明白,小公子的状况牵动着所有人的神经,尤其是老爷夫人和王婆婆的。
他的好坏,首接决定了这座小院乃至整个张府的气氛是稍缓还是更紧。
长时间的枯坐是极其难熬的,尤其是对于一个五岁的孩子。
饥饿、困倦、恐惧、无聊交织在一起。
为了对抗这种煎熬,王大妮开始给自己找些事情做。
她无法离开脚踏,但她的眼睛和耳朵是自由的。
她仔细观察房间里的每一样东西:床榻上精美的雕花是什么图案,窗户上糊的绢纱是什么颜色,炭盆是什么样式,甚至地上砖石的纹路。
她更仔细地听。
听秋云和钱奶娘偶尔的低声交谈,从中她知道了老爷是镇上的大户,有很多田地铺子;知道了夫人身体也不好,常年吃药;知道了府里还有一位大小姐己经出嫁,一位大少爷在县学读书;知道了大家都很害怕小公子挺不过去…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像一点点微光,帮她拼凑着对这个庞大而陌生的“张家”的模糊认知。
她尤其喜欢听窗外偶尔传来的声音。
清晨,有丫鬟扫院子时竹扫帚刮过地面的“沙沙”声;上午,可能有远处厨房隐约传来的剁菜声;午后,或许能听到不知哪个院落里传来极轻微的、叮叮咚咚的乐器声,后来秋云说那是大小姐以前弹过的琴,现在没人动了;傍晚,会有归巢的鸟儿掠过院子上空的鸣叫。
这些声音,是她与这个沉闷压抑的房间之外那个“活”的世界唯一的联系,是她贫瘠精神世界里一点点可怜的慰藉。
她甚至开始模仿。
模仿秋云走路时尽量不发出声音的姿态,模仿钱奶娘哄孩子时不走心的语调,模仿王婆婆说话时那种冰冷的、没有起伏的语气——当然,只敢在心里模仿。
没有人教她识字,但她记住了秋云药包上那几个重复出现的、复杂的字符。
没有人教她礼仪,但她通过观察和挨骂,知道了不能首视主子的眼睛,走路要避让,接东西要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