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眼的陈爷爷总坐在藤椅上,手里摩挲着本线装书,书页泛黄发脆,却被他翻得极轻,像怕惊醒里面的字。
“阿夜,今天的风带着铁锈味。”
陈爷爷侧过头,浑浊的眼睛对着我来的方向,“是从西边飘来的,那里在拆老房子。”
我把刚整理好的书摞在木架上,最上面是本《城南旧事》,封面画着个梳辫子的小女孩,衣角沾着块墨迹,像滴没擦干净的眼泪。
“西边是纺织厂的老宿舍,听说要盖商场。”
“盖商场好啊,”陈爷爷笑起来,皱纹里积着阳光,“可老物件总得有个地方搁。”
他摸索着从藤椅下掏出个木盒,打开时发出“咔哒”声,里面是些铜扣子、旧邮票,还有枚锈迹斑斑的徽章,“这是民国时的警察徽章,当年我爹在巡捕房当差,说见过能化成形的猫妖,专偷坏人的钱给孤儿院。”
我指尖触到徽章的棱角,突然想起清风说的“妖不一定是恶的”。
怪物在我身体里动了动,像只被惊动的猫,带着点好奇的躁动。
“爷爷,妖真的会做好事吗?”
陈爷爷把徽章放回盒里:“人分好坏,妖也分。
就像这书里的字,看着都黑黢黢的,有的暖,有的冷。”
他敲了敲身边的木箱,“底层第三格有本《州府异闻录》,你拿去看,里面记着些老故事。”
那天收摊时,月亮己经爬上了巷口的老槐树。
我抱着《州府异闻录》往阁楼走,书页里夹着片干枯的银杏叶,边缘卷得像只小手。
翻开泛黄的纸页,墨迹带着股檀香,记载着光绪年间的奇事——有狐妖化身为妇人,在灾年开粥棚,最后被道士收了;有柳树精缠住恶霸,却在洪水时用枝条搭成桥救人。
“原来早就有这样的事。”
我对着月光喃喃自语,锁骨处的抓痕突然发烫,像被怪物的呼吸拂过。
阁楼的门虚掩着,窗台上多了只灰鸽子,腿上绑着卷纸条。
展开一看,是清风的字迹:“明夜子时,西郊乱葬岗有异动,速来。”
乱葬岗在城市边缘,据说以前是处决犯人的地方,现在成了垃圾场,野狗在堆成山的废品里刨食,眼睛在夜里亮得像灯笼。
我赶到时,清风正蹲在棵歪脖子树下画符,桃木剑插在旁边的土里,剑穗上的铃铛偶尔响一声,惊飞几只乌鸦。
“你来得正好。”
清风抬头,道袍上沾着泥,“这地方阴气重,最近总有人看见穿红衣的影子,说是勾走了三个拾荒者的魂魄。”
他递给我张黄符,“捏在手里,能挡些邪祟。”
我刚接过符纸,怪物突然在体内翻涌,黑影顺着指尖溢出来,把黄符烫得卷曲。
清风皱眉:“它好像很排斥道家法器。”
“它不喜欢被约束。”
我握紧拳头,感觉指甲嵌进掌心,才把那股躁动压下去。
乱葬岗深处传来女人的哭声,忽远忽近,像贴着耳朵哼吟。
清风拔出桃木剑,金光在剑尖跳动:“是噬魂魅,专靠吸食生魂修炼,最会模仿人的哭声引猎物靠近。”
我们循着哭声往里走,垃圾在脚下发出“嘎吱”的碎裂声,腐臭里混着股甜腻的香气,像变质的胭脂。
转过堆废弃的冰箱,看见个穿红裙的女人背对着我们,长发拖在地上,缠着塑料袋和碎玻璃。
“救救我……”女人的声音哽咽着,肩膀微微耸动,“我被坏人骗到这里……”清风突然低喝:“别动!
它脚下的影子不对!”
我这才注意到,月光明明在我们身后,女人脚下的影子却朝着相反的方向,像条扭曲的蛇,正慢慢缠上不远处熟睡的拾荒者。
“孽障!”
清风的桃木剑劈出金光,女人猛地转过身,哪里有什么脸,只有个黑洞洞的窟窿,里面淌着粘稠的黑液。
噬魂魅的长发突然暴起,像无数条鞭子抽过来。
清风的金光在我身前织成屏障,头发撞在上面发出“滋滋”的声响,冒起黑烟。
就在这时,我体内的怪物突然冲出,黑影瞬间缠住噬魂魅的身体,那些黑液被黑影吸得干干净净,女人的轮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
“别吸它的精气!”
清风急得大喊,“会助长你体内的妖气!”
我想收回怪物,却像被磁石吸住,只能眼睁睁看着黑影越来越浓。
噬魂魅发出凄厉的尖叫,最后缩成团灰,被风吹散。
怪物回到体内时,我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在发烫,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乱葬岗的垃圾变成了血色荒原上的骸骨。
“阿夜!
醒醒!”
清风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的手按在我的额头上,带着符纸的清凉,“你快被妖力吞噬了!”
我猛地回过神,看见自己的指甲变得漆黑尖利,锁骨处的抓痕渗出黑血。
拾荒者还在熟睡,嘴角带着笑意,大概在做什么美梦。
“它……它没伤害无辜。”
我喘着气说。
清风收起桃木剑,脸色凝重:“这次没有,下次呢?
噬魂魅的精气会让它越来越强,你的意志迟早会被压垮。”
他从背包里拿出个瓷瓶,倒出三粒黑色的药丸,“这是镇魂丹,睡前服一粒,能暂时稳住你的魂魄。”
回去的路上,我攥着瓷瓶,掌心全是汗。
经过旧书摊时,看见陈爷爷还在藤椅上坐着,月光洒在他银白的头发上,像层薄霜。
“爷爷,您怎么还没睡?”
“等你啊。”
陈爷爷拍了拍身边的空位,“那东西又闹了?”
我犹豫了一下,把乱葬岗的事告诉了他。
陈爷爷听完,沉默了很久,摸索着从怀里掏出个玉佩,玉质温润,上面刻着只模糊的狐狸。
“这是当年救过孤儿院的狐妖送的,她说万物皆有灵,就看心往哪处偏。”
玉佩贴在皮肤上,传来股凉意,体内的躁动渐渐平息。
“爷爷,您不怕我吗?
我身体里藏着怪物。”
“怕什么?”
陈爷爷笑了,“我瞎了眼,却看得清人心。
你每天给巷尾的流浪猫喂食,收摊时总把最厚的书垫在我藤椅腿下怕我着凉,这样的孩子,就算藏着怪物,也坏不到哪去。”
他顿了顿,又说:“那本《州府异闻录》里,记没记着‘以善养恶’的法子?”
我想起书里的一段话:“妖者,气也。
随宿主之心而动,心善则妖力可驯,心恶则妖力噬主。”
“记着了。”
我说。
回到阁楼,我服下镇魂丹,躺在床上翻看《州府异闻录》。
看到狐妖被收那页,发现陈爷爷用铅笔在空白处写了行小字:“道士收妖时,狐妖正把最后一文钱塞进孤儿的窗缝。”
月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书页上,那行字像是在发光。
我摸了摸锁骨处的抓痕,突然觉得怪物没那么可怕了,它更像个不懂事的孩子,需要人教它分辨善恶。
半夜,手机突然震动,是条陌生号码的短信:“纺织厂老宿舍,有人挖地基时挖出了棺材,里面的东西跑出来了。”
发信人未知,但我知道是清风。
阁楼外的老槐树沙沙作响,像在催促我出发。
我抓起外套,看见镜子里的自己,眼睛里映着月光,带着点不属于人类的亮。
怪物在体内轻轻咆哮,这次不是暴戾,是跃跃欲试。
我对着镜子里的影子笑了笑:“走吧,去看看是什么东西。”
纺织厂的老宿舍己经拆了大半,断壁残垣在月光下像怪兽的骨架。
挖土机停在中央,铲斗里沾着新鲜的泥土,旁边的地基坑敞开着,黑黢黢的像口井。
“在下面。”
清风的声音从坑边传来,他举着盏油灯,光线下能看见坑壁上有抓挠的痕迹,“是具百年的僵尸,被施工队惊动了,己经伤了三个工人。”
我往坑里看,深不见底,只有股寒气往上冒,带着腐朽的土腥。
怪物突然在体内兴奋起来,黑影顺着我的手臂爬出,在指尖凝成利爪的形状。
“小心,它胸口贴着镇魂符,是被人特意镇压的,怕是有什么来历。”
清风递给我根绳索,“我们下去。”
刚下到一半,坑底突然传来“咚”的撞击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往上撞。
绳索猛地绷紧,我和清风对视一眼,同时拔出武器——他的桃木剑,我的……怪物凝成的利爪。
落地时,脚踩在松软的泥土上,混杂着碎骨和布片。
油灯的光照出具青灰色的尸体,穿着清朝的官服,胸口果然贴着张泛黄的符纸,己经被挣开了一角。
僵尸的眼睛是两个黑洞,正死死盯着我们,嘴里淌着黑液。
“是个武官,看官服品级不低。”
清风的油灯照在僵尸的腰间,那里挂着块腰牌,刻着“江宁织造”西个字,“难怪被镇压,怕是当年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僵尸突然扑过来,速度快得像阵风。
清风的金光挡住它的去路,我趁机绕到它身后,怪物的利爪抓向它的后心。
就在这时,我看见僵尸的后颈有个刺青,是朵残缺的茉莉,和我在福利院老槐树下捡到的花瓣一模一样。
“等等!”
我喊住清风。
僵尸的动作顿了顿,似乎被“茉莉”两个字触动。
它僵硬地转过头,黑洞洞的眼睛里闪过丝微光,像快要熄灭的烛火。
“它还有残存的意识!”
清风惊讶地说,“一般百年僵尸早就没了神智,这具……”僵尸突然跪倒在地,官服的袖口露出道深深的刀伤,伤口里嵌着枚铜钱,上面刻着“光绪元宝”。
我想起《州府异闻录》里的记载,有种“殉道僵”,是含冤而死的清官,死前以自身精血立下血誓,化为僵尸也要守护某样东西。
“它在守护什么?”
我问清风。
清风蹲下身,在僵尸周围的泥土里摸索,突然碰到块坚硬的东西。
我们合力挖开泥土,露出个铁盒,打开后里面不是金银财宝,是叠泛黄的账本,上面记着“织造府采办***”的明细,还有几张孩童的画像,眉眼像极了那个茉莉刺青。
“是当年的织造府冤案。”
清风翻看账本,“这个武官发现上司克扣织工工钱,还拐卖孩童做苦役,举报时反被诬陷处死。
他化僵尸守着账本,是想等沉冤得雪。”
僵尸的身体开始风化,化作点点荧光,最后只留下那块腰牌和账本。
月光从坑口照进来,照亮账本最后一页的字:“吾儿茉莉,若有幸见此账,告知天下,织造府的丝绸里,浸着织工的血。”
我把账本交给清风:“能让这些冤屈昭雪吗?”
“我会交给巡抚大人。”
清风的声音很沉,“当年参与冤案的官员后代,现在还有在朝为官的,这账本怕是会掀起不小的风波。”
他看着我,“你刚才为什么会阻止我?
一般人见了僵尸只会想着消灭。”
“因为它的刺青像我小时候捡的茉莉花瓣。”
我想起福利院的老槐树,想起那个总在梦里出现的血色荒原,“或许它只是想完成生前的心愿,就像我身体里的怪物,只是想用自己的方式惩恶。”
回去的路上,清风给我讲了很多修真界的事。
他说有些门派为了修炼,会捕杀善良的精怪取内丹;有些妖物却在默默守护一方水土,比人更懂道义。
“就像你说的,善恶不在物种,在本心。”
我说。
清风停下脚步,从怀里掏出本蓝色封皮的册子:“这是《妖力驯化术》,我偷偷从师父的藏书阁拿的,或许能帮你和体内的怪物和平共处。”
册子的封面上画着个奇怪的图腾,像人和影的结合。
“你不怕我修炼成妖?”
“怕就不会给你了。”
清风笑起来,眉眼在月光下很亮,“我师父说,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修真者的使命不是斩尽杀绝,是守护平衡。”
我回到阁楼时,天快亮了。
旧书摊的方向传来扫地声,大概是陈爷爷在清扫落叶。
我翻开《妖力驯化术》,第一页写着:“影随光生,妖随人心,心若向阳,影亦温暖。”
窗外的老槐树枝桠在晨光里舒展,像在伸懒腰。
我摸了摸锁骨处的抓痕,那里己经不疼了,反而有种暖暖的感觉。
怪物在体内打了个哈欠,像刚睡醒的猫。
或许,我们真的可以像朋友一样相处。
我把《州府异闻录》和《妖力驯化术》并排放在桌上,中间压着那片银杏叶。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书页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像无数跳跃的音符。
城市渐渐苏醒,楼下传来早点摊的吆喝声,豆浆的香气混着晨光飘上来。
我知道,新的考验还在等着我,但我不再是孤身一人。
无论是瞎眼的陈爷爷,还是道士清风,甚至是体内的怪物,都在告诉我:这世界比想象中复杂,也比想象中温暖。
而那本蓝色封皮的册子,在晨光里泛着柔和的光,像个沉默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