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龙山原先是不叫这名的,当然望龙这块地原先也不叫望龙。在百余年前,这山这地名为盘玉,盘玉山墨翠苍劲,一峰峰像那连滔碧浪,疏落有致地簇拥着盘玉峰,盘玉峰笔直一根,好似镇口李举人家的墨玉笔架般,直插闲云。
最当别致的还要属峰上那盘绕的白雾,竟是像玉带一样围系吐息着,云雾水汽堪堪滋润着峰上斑驳黛绿,四季不消,终年不散。
山脚卧着的就是盘玉镇,或许是拜这钟灵毓秀的山所赐,盘玉镇的文气百余年连绵不绝,秀才层出不穷,盘玉镇的姑娘也是个顶个的水灵,玉脸圆似玉盘,乌发稠如墨云,两窝含春眼波,一口贝色玉齿。山另一边的人家都想方设法,谋一个盘玉镇的媳妇。
至于后来的事,便是自古以来的老套路了,前朝腥腐种种,腌臜泥潭养出个昏君,志士揭竿而起,起义军势如破竹直戳皇都。可巧这盘玉镇就在皇都百里开外的山窝,叛军打到这的时候,起义头子,也就是后来做了皇帝的那位,就看见了盘玉山,一想到自己功业将成,离登天只差一步之遥,便大手一挥,赐了盘玉个新名——望龙。后来便定都于此,小小一窝盘玉镇,摇身一变,变成了今天的皇都——望龙城。
而今望龙还是养特产,其一美人,其二文官,然而自定都百有余年矣,其三,便是那赫赫有名的异姓王爷关玉,关四爷。
赫赫有名,大都指这人功业举世无双,名声无人不晓,可用到关四爷这里,便是那垂髫小儿也能笑嘻嘻的背出“莫学四爷,四爷痴也。”的诨话,可真叫他那戎马一生的太太爷爷关嵘坟头草立起,气得簌簌直抖。
关玉的命,硬极,煞极,六岁便克死了先王爷和先王妃,爬都爬不快时就早早继承了衣钵。
无人修剪枝丫,关玉不出众人所望,成功长成了一棵歪脖子树。
别人修礼乐,操射御时,他在鸿运楼左拥姑娘右推牌九,今日为这个伎子找人闹事,明日又为那个花魁一掷千金,鸿运楼哪个姑娘提起他不是脸畔红云一片。
待到别人入朝为官时,他被皇帝一把从声色场里抓回来,套上官服,戴上乌纱帽,妄图治一治那无药可医的劣根。
关玉看似有模有样地学着别家大臣,把腰弓起,头深深埋下去行着大礼,那架势,甚至连皇帝都为之所感。可当诡异的呼噜声从肃穆朝廷众官中传出时,皇帝一双豹目瞪大,正想怒喝,却瞧清楚了睡死的那位原来是小关王爷,只得扶额叫人把王爷好生带回王府去。后来听说他醒了后,还乐乐呵呵地抱怨呢,早知昨晚就不去鸿运楼找红姑了。
“蠢物!蠢不可及!”李丞相拍着腿,斑白的胡须也教小关王爷气得颤颤巍巍抖动着,“承蒙皇恩,自高祖立都于望龙,李家先祖们便世代为官,真是从未……从未……从未听闻过朝中有恭亲王这般人物!”
皇帝剑眉扭成结,一双炯炯有神的豹目里尽是无奈,“李老,紫城他毕竟还……”
“皇上!”李丞相一把浊泪险些淌下,就差给皇帝跪下了,老胳膊老腿儿一弯一折,全身骨头都咔吧咔吧响,皇帝李漳赶忙扶过李老的一身骨头,汗颜道:“李卿今天要跪出甚么毛病了,可是教朕落个苛待忠臣的好名声啊…”李丞相还欲说些什么,就只听李漳用不容置喙的口气对他说:“关紫城的事,以后,就别过问了,朕自有分寸。”
李老无力地翻了翻褶皱横生的眼皮,叹出一口浊气,终究是摆摆手,像被抽干了力气似的朝李漳拜了拜,摇摇晃晃走了,落寞神色了了可见。看他那神情,似乎还不如刚才教他一骨头跪死在龙椅旁。
关玉这么肆无忌惮,目无尊长,寻花问柳又风流浪荡,皇帝却这般纵容,不外乎四个字:竹马之情罢了。在老王爷还没驾鹤西去前,关玉也是个颇为人见人爱的白玉团子,成天跟在太子漳哥哥后面,像甩也甩不掉的粘糕,成天太子哥哥长,太子哥哥短。
李漳身为储君,与自己的亲兄弟,自然是很难有像寻常人家兄弟一般相抚相助又纯真无暇的情感,于是小关玉就成了他死板生活中,为数不多的一抹暖气儿。带着他捉蛐蛐儿,斗鸡,亦或是分享木剑木刀。
王爷王妃在盛年时双双撒手西去,小关玉不过六岁,可真当得起一句孤苦无依,外面虎狼一样的人紧盯着恭亲王府。李漳怎能不怜惜这个玉团子一样的弟弟呢?据说是大费周折,才保住了恭亲王府上下,十五岁的太子看着六岁小王爷哭得红肿的乌眼,心疼却无法紧紧拥他入怀。自那后,红宫墙下,玉柳梢头,再不复小儿叽喳嬉笑之音。
所以后来皇帝毒发身亡那夜,在场数人,有三朝元老李丞相李祯,有皇帝的胞弟李洝,有皇后秦芝何,皇帝却单单在临死前握紧了关玉的手,血呼啦啦的从七窍中流出,近乎咬碎了后槽牙,却还是用尽毕生之力梗起脖子,对关玉说出了两句遗言,是教关玉改邪归正,还是托付皇位?是又叫了他一声玉儿,还是告诉关玉自己守了一辈子的秘密?无人得知,无从可知。
吊儿郎当如关玉,在那晚却分外冷静,在李漳挣扎着断了气儿后,他竟是一脸无悲无喜的样子,仅是将珩坤帝李漳尚未寒的尸骨放平,便头也不回地走出大殿门,数月无音无讯。
李漳一世英明,以雷霆手段治国理朝政,以菩萨心肠爱民爱众生,真堪当了贤君一词,却凄凄惨惨戚戚,落得个毒死人手的下场,连后嗣也未曾留下一个。只得由其弟燕王李洝登基,揽过了这六合天下。
待到望龙十里长街连绵不断的哭声终于消散,新皇李洝的***都已捂热了龙椅后,关玉才迟迟现身,连先皇入土时日都堪堪错过。坊间传闻,关王爷回来后还跟人吹嘘,自己到江南临水好好散了散心,又同哪里哪里的花魁共赴巫山云雨。于是这荒淫成性,目无王法的关四爷,又多了几个好名声——不忠,不孝,不悌。
回城不过三日,关玉又成了以前那个德性,离了李漳的管束,甚至变得更为猖狂,成天泡腻在那勾栏污浊之地,醉生梦死,不问昼夜。望龙的百姓表面上见到王府车马还是行着大礼,背地里却暗自不知将那王府主人骂了多少遍王八羔子,缺心眼子。
似乎是老天有眼,也颇为不爽于这嚣张的坏种。嘉合元年,恭亲王关紫城,关玉关四爷,他总算是死了。
是害了花柳病死的,还是被哪位正义的侠客刺死的?是被马车碾死的,还是被雷劈死的?这倒没人在意,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关玉终于死了,死透了。
届时,望龙城里里外外,都暗暗滋生着欢乐的氛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