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世界正在死去。并非形容,而是事实。万物在我眼中,正迅速褪去色彩,
声音变得遥远而失真,触感渐趋麻木。我,北境之王萧绝,
那个曾一枪挑落敌国三十六座城池的战神,如今正被一种名为“寂灭咒”的诅咒,
缓慢而优雅地拖入绝对的虚无。花朵在我眼前凋零,烈酒入喉与清水无异,
最动人的乐曲也只剩蚊蚋般的嗡鸣。我的魂魄,正在被这片天地无情地剥离。
神医跪在我的面前,苍老的脸上满是无力。他告诉我,此咒无解,乃是上古法则层面的抹杀。
除非,能找到一个“锚点”,将我即将离散的魂魄,重新锚定在这个世界上。“王上,
纵观天下,能为您做‘锚’的,唯有一种人。”神医的声音干涩而艰涩,“那种人,
生来便拥有一颗‘灵犀之心’,她们的生命力与天地共鸣,是法则的宠儿。她们的心头血,
蕴含着最精纯的生命本源,是唯一能暂时欺骗‘寂灭咒’的药引。”“谁?
”我的声音已经失去了温度。“苏晚晚。”听到这个名字,我那颗早已沉寂如死水的心,
竟泛起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波澜。苏晚晚。那个三年前在南部战场上,
将濒死的我从尸山血海中拖出来的江南医女。那个笑起来眼睛里像藏着漫天星辰的少女。
那个,曾让我有过片刻动容的……凡人。“只是药引?”我冷冷地追问。“是。
”神医低下头,“需日日取其心头血,与九十九种至阳之物一同熬制。待七七四十九日后,
方能炼成一碗‘归魂汤’。喝下此汤,或可续命三年。但此法……有伤天和,
且……”“够了。”我打断了他。天和?当我在战场上为帝国流尽最后一滴血,
却被小人暗算,身中此等恶咒时,天在何处?如今,我只想活着。不惜一切代价地活着。
苏晚晚……既然你曾救过我一次,那便再救一次吧。你的这条命,从三年前开始,
就已经是我的了。我站起身,身上的铠甲发出一声冰冷的脆响。窗外的最后一缕残阳,
在我眼中彻底熄灭。整个世界,化为一片无边无际的灰。“备马。去江南。”我下达了命令,
语气没有一丝波澜,“把我的‘药’,带回来。”**2**江南的杏花烟雨,
终究是没能留住那个名叫苏晚晚的春天。我找到她时,她正在镇上最大的药庐里,
为邻家的孩子分发糖果。阳光透过轩窗,在她身上镀了一层温暖的金边,她笑起来的样子,
依旧能点亮整个沉闷的午后。那是我早已失去的、属于人间的鲜活色彩。我的出现,
像一团来自北境的、不合时宜的寒流,瞬间冻结了所有的温暖和笑语。
孩子们惊恐地躲到她的身后,她抬起头,看到是我,眼中的惊喜如烟花般绽放,
随即又被我身后的铁甲卫士和我脸上那片化不开的冰霜,浇得粉碎。“萧……萧将军?
”她怯生生地开口,手里还攥着半块没送出去的麦芽糖。我没有回答。
只是用那双早已看不见任何色彩的灰色眼眸,冷冷地注视着她。这便是我的“药”,
如此鲜活,如此温暖,也如此……脆弱。“带走。”我没有丝毫犹豫。她没有反抗,
只是在被卫士架起的那一刻,
用一种我无法理解的、混杂着震惊、悲伤和一丝绝望的眼神看着我。那眼神,
像一根无形的针,轻轻刺了一下我早已麻木的心脏。地宫阴冷潮湿,终年不见天日,
是北境王都最深处的囚笼。这里曾关押过最凶恶的叛国者,如今,
却迎来了一位来自江南的、无辜的囚徒。我亲手为她戴上了玄铁的镣铐,链子的另一端,
锁在寒玉床上。她终于开始挣扎,眼中蓄满了泪水:“萧绝!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我救了你,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吗?”“报答?”我扼住她的下巴,强迫她看着我,
“苏晚晚,你救了我,我给了你三年的安稳生活,我们两不相欠。现在,
轮到你来报我的恩了。”我从卫士手中接过一把锋利、小巧的银刃,
刀锋在烛火下闪着森然的寒光。她的瞳孔骤然收缩,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你要做什么?
”“取药。”我言简意赅,伸手撕开了她胸口的衣衫,露出那片雪白的肌肤。“不——!
”她发出凄厉的尖叫,拼命地挣扎,镣铐撞击着寒玉床,发出空洞而绝望的响声。
我没有理会她的哭喊。我的世界里,早已听不见任何声音。我只是像一个精准的工匠,
冷静地、准确地,将银刃刺向了她心口的位置。一滴殷红的、带着奇异香气的血珠,
顺着刀锋渗了出来。那抹红色,是我灰白的世界里,唯一的色彩。我贪婪地注视着它,
仿佛一个即将溺死的人,看到了唯一的浮木。她痛得昏了过去。我用温玉碗,
接了满满一碗血,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地宫。身后,是那只被关进金丝笼的囚雀,
发出的、第一声悲鸣。**3**时间在地宫里,失去了意义。日复一日,
我准时出现在她的床前,用最冷静的手法,取走一碗能让我暂时摆脱虚无的心头血。而她,
也从最初的激烈反抗、哭喊咒骂,到中期的苦苦哀求、以泪洗面,最终,
归于一片死寂的麻木。她不再挣扎,也不再流泪。每次我进去,
她都只是静静地躺在寒玉床上,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
望着地宫穹顶上那颗永不熄灭的、用以照明的夜明珠。仿佛,那便是她的整个天空。
她眼中的星光,就那样,一缕一缕地,熄灭了。有时候,我会坐在她的床边,
看着药师为她处理伤口,用最名贵的药材为她吊命。她就像一株被精心照料的药草,
唯一的价值,就是日复地被收割。“萧绝,”有一次,她突然开口,
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砂纸在摩擦,“你恨我吗?”我为她擦拭药膏的手顿了一下,没有回答。
“如果你恨我,就给我个痛快。”她继续说,眼神没有一丝波动,“如果你不恨我,
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折磨我?你知道吗,我现在每天最期盼的,就是你来。因为我总在想,
或许今天,你的刀会偏一点,深一点,然后一切就都结束了。”我的心脏,
那团早已失去知觉的烂肉,又一次传来了被针刺的幻痛。恨她吗?不。我甚至……感激她。
每一次,当她的血混入汤药,被我喝下时,我那死寂的世界,便会短暂地恢复一丝生动。
我能重新尝到酒的辛辣,听到风的呼啸,
能感觉到阳光透过窗棂照在手背上的、一丝虚假的暖意。是她,用自己的生命,
为我那即将崩塌的世界,做着徒劳的修补。可我无法告诉她这一切。我不能。我是一个王者,
我不能示弱,尤其不能向我的“药”示弱。我需要她活着,但也仅仅是活着。她的情感,
她的痛苦,她的绝望,与我无关。“别胡思乱想。”我最终只是冷冷地丢下这么一句,
起身准备离开。“萧绝。”她又叫住了我。我停下脚步,没有回头。“你知道吗?三年前,
在战场上,你快死的时候,拉着我的手,对我说……”她的声音里,
带着一丝遥远的、像是梦呓般的恍惚,“你说,等战争结束了,要带我回北境,
看最大最美的雪。”我的身体僵住了。我说过吗?或许吧。人在濒死时,总会说些胡话。
“北境的雪,是不是……很冷?”她轻声问。我没有回答,落荒而逃。那一天,我第一次,
在地宫的门口,站了整整一夜。我害怕回去,害怕看到她那双,已经不会再为我亮起的眼睛。
**4**日子一天天过去,第四十天。我与苏晚晚之间,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平衡。
我用她的血,换来每日几个时辰的“清醒”。在这几个时辰里,
我能像个正常人一样处理政务,发号施令。北境的臣民们都说,他们的王,
终于从三年前那场大战的阴影中走了出来,恢复了往日的杀伐果决。没人知道,
这短暂的“神武”,是用一个女人的生命换来的。而她,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地凋零。
她的皮肤,开始呈现出一种病态的、半透明的质感,仿佛上好的琉璃。
阳光甚至能透过她的指尖,看到底下青色的血管。她的体重越来越轻,轻得像一片羽毛。
有时候我抱她起来喂药,都感觉不到一丝重量。神医告诉我,
这是“灵犀之心”的生命本源被过度透支的迹象。她的血,越来越浓,药效也越来越强。
但她的人,却越来越“透明”,仿佛随时会羽化登仙,消散在空气里。
这种变化让我感到一丝莫名的恐慌。我开始下令,用更多、更好的天才地宝去为她滋补。
千年的雪参,万年的灵芝,如同流水一般送进地宫。可这些东西,对她而言,
就像是往一个已经漏水的木桶里加水,除了延缓片刻的干涸,毫无用处。一天夜里,
我处理完政务,借着药力带来的片刻清明,鬼使神差地走进了地宫。她没有睡,依旧睁着眼,
看着头顶的夜明珠。我走到床边,坐了下来。我们之间,隔着沉默的、冰冷的空气。
“好看吗?”我突然开口,指了指那颗夜明珠。她似乎没想到我会和她说话,愣了一下,
才缓缓地转过头来看我。她的眼睛,已经很难聚焦了。“不好看。”她轻声说,“它很亮,
却没有温度。像一颗假的月亮。”“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这种蠢问题。她的眼神,飘向了很远的地方,
仿佛穿透了地宫的穹顶,看到了外面的世界。“我喜欢……江南的月亮。带着水汽,暖暖的,
照在身上,像……像我娘的手。”她已经很久,没有提起过自己的过往了。
“等……等我好了,我带你回江南,看月亮。”我脱口而出,连自己都吓了一跳。她听完,
却笑了。那笑容,凄美而苍凉,像一朵开在悬崖边的、即将凋落的花。“萧绝,”她看着我,
眼神里没有恨,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悲哀,“你熬的药,越是浓烈,就证明我离死亡,
越是近。你又何必,说这种谎话来骗我呢?”她转过头去,不再看我,
重新望着那颗“假的月亮”。“药越浓,我越透明。等到你看不到我的时候,你的药,
也就……熬好了吧。”那一刻,我感觉我的世界,那座靠她的血勉强支撑起来的虚假城堡,
发出了一声细微的、碎裂的声音。5**第四十八天,只差最后一碗血。我端着药碗,
走进地宫。今天的我,没有带卫士,也没有带药师。只有我和她。地宫里异常的安静,
连她微弱的呼吸声都几乎听不见。我走到床边,她静静地躺着,仿佛已经死去。
但当我靠近时,她却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她的眼睛,已经变得像琉璃一样,清澈,
却没有任何神采。我举起手中的银刃,动作却有些迟疑。这四十多天来,第一次。“萧绝。
”她开口了,声音轻得像风,“今天,是最后一次了吧。”我没有回答,算是默认。
“我的血,真的能救你吗?”她又问。“能。”我言简意赅。她听完,
脸上竟然露出了一丝微笑。那是我囚禁她以来,她第一次对我笑。那笑容,纯粹,干净,
不带任何杂质,却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得我心口发疼。“那就好。”她轻声说,
仿佛了却了什么心愿。她伸出那双已经近乎透明的手,主动握住了我持刀的手。她的手,
冰冷得像一块寒玉,没有丝毫活人的温度。她引导着我的手,将那把锋利的银刃,
对准了她自己的心口。“动手吧。”她说,眼神里带着一种解脱的平静,
“我已经……很累了。”我的手,在剧烈地颤抖。我那颗早已对万事万物麻木的心,
此刻竟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痛得我无法呼吸。“你在犹豫什么?”她看着我,
眼神里带着一丝困惑,“你不是一直……都很果断的吗?”我看着她,
看着她那张因为失血过多而苍白如纸的脸,看着她那双空洞却又带着一丝期盼的眼睛。
一个荒谬的念头,第一次在我脑海中升起:如果……没有这碗药,会怎么样?不。不行。
我好不容易走到了今天,付出了如此巨大的代价,绝不能在最后一步放弃。我必须活着!
“萧绝,”见我迟迟不动手,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哀求,“恩,我已经报完了。求你,
给我个痛快吧。杀了我,或者……我死给你看。”说罢,她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竟用尽全身的力气,主动迎向了我手中的刀锋!我大惊失色,猛地将刀抽回。刀锋划过,
在她胸前留下了一道更深的伤口,但终究没有刺中心脏。她看着我,眼中那丝解脱的光,
熄灭了。取而代ेड的,是无边无际的失望。“你连死……都不肯赐给我吗?”她喃喃自语,
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她闭上了眼睛,不再看我。两行清泪,从她眼角滑落。
我站在原地,握着那把沾着她鲜血的银刃,第一次,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自我厌恶。
6我终究还是取了最后一碗血。是在她彻底昏迷之后。我像个懦夫,不敢再看她的眼睛。
我机械地、麻木地完成了这个持续了四十八天的仪式。当温玉碗被装满时,我看到她的身体,
已经完全变成了一尊剔透的琉璃玉像。若不是胸口还有一丝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的起伏,
我真的会以为她已经死了。我端着这碗凝聚了她所有生命精华的、殷红如宝石的血液,
走出了地宫。身后,是她均匀而微弱的呼吸声,那声音,像一根救命的稻草,
让我那颗即将崩溃的心,暂时找到了一个支点。“她还活着”,我对自己说,
“等我喝下解药,我会用全天下最好的东西去补偿她。”神医早已在丹房外等候。
他接过我手中的玉碗,脸上是一种我看不懂的、悲悯与惋惜交织的复杂表情。他将这碗血,
小心翼翼地倒入早已沸腾的丹炉之中。炉火熊熊,九十九种至阳之物在炉中翻滚,最后,
尽数融入了那一碗鲜红的血液里。一股奇异的香气,从丹炉中弥漫开来。那香气,
仿佛能唤醒人内心深处最原始的生命渴望。七个时辰后,炉火渐熄。神医打开丹炉,
一碗色泽金黄、宛如琼浆玉液的汤药,被他郑重地盛了出来。“王上,‘归魂汤’,成了。
”我接过药碗,入手温润。碗中,倒映出我那张因为诅咒而显得灰败、毫无生气的脸。成了。
我终于可以摆脱这身不如死的折磨了。我没有丝毫犹豫,仰头,将整碗汤药,一饮而尽。
药液入喉,起初是一阵暖流,迅速传遍四肢百骸。我那早已麻木的五感,
开始以前所未有的清晰度,迅速恢复。我能闻到丹房里浓郁的药香,
能听到远处卫兵巡逻的脚步声,能感觉到风吹过指尖的触感……我成功了!我欣喜若狂,
正准备放声大笑。然而,就在这时,异变陡生!一股远比寂灭咒本身,
要恐怖百倍的、极致的冰冷,如同火山爆发一般,从我魂魄的最深处,猛然炸开!“噗——!
”我一口鲜血喷出,那血,竟是诡异的黑灰色!我的身体,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
变得灰败、僵硬。我的五感,刚刚恢复到顶峰,又在瞬间,以一种更彻底、更残酷的方式,
被强行剥夺!这一次,我失去的不仅仅是色彩和声音,我甚至开始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
我的意识,像一张被投入烈火的纸,正在迅速地蜷曲、燃烧、化为灰烬!
“为什么……会这样?”我用尽最后的力气,抓住神医的衣领,嘶吼道。就在这时,
一名卫士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上满是惊恐。“王上!不好了!
地宫里的苏姑娘……她……她断气了!”这个消息,如同一道九天玄雷,
在我脑海中轰然炸响。断气了?怎么可能?我离开的时候,她明明还……我僵硬地转过头,
看向地宫的方向。就在她生命气息彻底消散的那一刻,我怀中断气。
我端起那碗凝聚了她所有生命精华的血,一饮而尽。寂灭咒以前所未有的疯狂,
瞬间吞噬了我。我看见她流下了最后一滴泪,那泪水在空中凝结成冰。我明白了。
我亲手喝下的,不是解药。是催命的毒。7解药入喉,是焚心的火。我以为的救赎,
原来是通往更深层地狱的门票。寂灭咒的疯狂反噬,远比它缓慢的侵蚀要恐怖一万倍。
我的魂魄,像一栋被抽掉所有承重柱的建筑,正在以一种无可挽回的姿态,轰然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