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
我坐在“云顶”餐厅靠窗的位置,俯瞰着这座被日光炙烤的城市,心情却如同脚下这杯加了冰块的苏打水,平静而清爽。
今天是个好日子。
我匿名资助了七年的贫困生,陈默,今天以全省状元的荣誉,从国内顶尖的政法大学毕业。刚刚,我收到了他发来的匿名感谢短信,只有寥寥数字:“谢谢您,陌生人。我毕业了。”
我回了句“前程似锦”,然后将这个号码和所有聊天记录一起删除。这是我们之间七年来的默契,一场始于七年前,终于今日的、完美的“自我感动”。我享受这种感觉,像一个隐藏在城市深处的无名守护神,用微不足道的力量,改变了一个优秀男孩的命运。这让我觉得自己的人生,在那些冷冰冰的投资数据之外,还有着别样的、温热的价值。
手机屏幕亮起,是我未婚夫陆明宇的来电。
“安然,在哪儿?我去接你。”他的声音永远那么温柔,像四月的春风,能抚平我所有的焦虑。
“老地方。”我笑着说,“给你准备了惊喜。”
惊喜是那家百年老店的袖扣,黑曜石材质,低调而深邃,一如他的人。下周就是我们的订婚宴,作为国内顶尖的豪门,陆家和顾家的结合,被媒体誉为“天作之合”。陆明宇,我从小一起长大的白月光,英俊、儒雅、对我百依百顺,满足了我对爱情所有的幻想。
事业有成,慈善有果,爱情圆满。我,顾安然,二十八岁,拥有着令所有人艳羡的、完美无瑕的人生。
半小时后,陆明宇推门而入。他今天穿了一身剪裁合体的米白色西装,越发衬得他丰神俊朗。他自然地在我对面坐下,接过我递上的礼物,眼中满是宠溺:“又让你破费了。”
“打开看看。”我满心期待。
他依言打开丝绒盒子,眼中闪过一丝惊艳,随即小心翼翼地收好。他看着我,欲言又止。
“怎么了?”我察觉到他的一丝反常。平日里,他从不会对我流露出这种复杂的、带着一丝为难和恳求的神情。
“安然,”他犹豫了片刻,从随身的皮夹里,拿出了一张折叠得有些泛黄的照片,轻轻推到我面前,“有件事,我想……请你帮忙。”
我疑惑地展开照片。
照片上是两个十几岁的少年,勾肩搭背,笑得一脸灿烂。左边那个,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校服,眼神清澈,带着一丝倔强。
我的呼吸,在看到他脸庞的瞬间,骤然停滞。
这张脸……我太熟悉了。虽然青涩,但这分明就是我刚刚结束资助的那个男孩——陈默。
“他……这是……”我的心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藤蔓,瞬间缠住了我的心脏。
“他叫陈默。”陆明宇的声音变得有些艰涩,“是……是我一个远方亲戚家的孩子。七年前犯了点事,刚从里面出来。他还有一个弟弟,叫陈瑾,读书很厉害。”
陈默……陈瑾……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我资助的那个男孩,那个每年都给我写匿名信汇报成绩、那个说自己是孤儿、只有一个哥哥在外打工的男孩,他登记的名字,就是陈瑾!因为他说自己随母姓,哥哥随父姓。
“你说的‘犯了事’,是什么事?”我的声音在发抖。
陆明宇的眼神躲闪了一下,他握住我冰冷的手,声音压得极低:“七年前,一场车祸,过失致人死亡。安然,我知道他犯过错,但他已经接受了惩罚。他现在一无所有,性情也很孤僻。我知道你人脉广,心地又善良,能不能……别再关注他们了,也别让你那些朋友去调查他。给他一条生路,行吗?算我……求你。”
他求我,放过一个刚出狱的、与我素不相干的人?
不,不对。
我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七年前,车祸,过失致人死亡……这些词汇像一把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我记忆深处那扇被刻意尘封的大门。
那是一个雨夜,我坐在陆明宇的副驾上,我们刚参加完一场派对。刺眼的车灯,惊恐的尖叫,金属碰撞的巨响,以及……那个倒在血泊里的身影。
我是那场车祸,唯一的目击证人。
我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陆明宇,照片上两个男孩的笑脸,和我脑海中陆明宇那张惊慌失措的脸,开始疯狂地重叠、交织。
一个荒谬、可怕、足以打败我整个世界的念头,破土而出。
“陆明宇,”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陌生得如同来自另一个时空,“你告诉我,照片上这两个人,谁是陈默,谁是陈瑾?”
陆明宇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我看着他,也看着窗外那轮即将落下的、被晚霞染成血色的太阳。我忽然明白,我那完美无瑕的人生,那七年来自我感动的慈善,不过是一场精心构建的、可笑的虚妄。
而此刻,地狱之门,正在我面前,缓缓开启。
“左边这个,是哥哥,陈默。右边……是弟弟,陈瑾。”陆明宇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在我耳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我资助了七年的男孩,是弟弟陈瑾。
替他坐了七年牢的,是哥哥陈默。
而我,顾安然,这场完美顶罪案中唯一的目击证人,竟用肇事者亲属的钱,去资助受害者的亲属,并为此沾沾自喜了整整七年。
世界上还有比这更荒谬、更讽刺的“慈善”吗?
我的手脚一片冰凉,胃里翻江倒海。我猛地推开陆明宇的手,冲进洗手间,趴在盥洗台前剧烈地干呕。冰冷的清水拍打在脸上,我看着镜子里那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陌生与恶心。
原来,我引以为傲的善良,不过是建立在别人家破人亡的悲剧之上。我那自以为是的“守护”,更像是一种高高在上的、残忍的施舍。
陆明宇跟了进来,从身后轻轻环住我,语气里充满了担忧与自责:“安然,对不起,我不该告诉你的。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你不要想太多,好吗?”
“过去?”我猛地转身,甩开他的手,声音尖利得像一把锥子,“陆明宇!一条人命,七年冤狱,你说过去了?你到底还瞒着我什么?七年前那晚,开车的人……到底是谁?!”
“是我。”他脱口而出,随即又立刻改口,“不,不是!是司机老王!我当时喝了酒,坐在后排,是你记错了!安然,你当时受到了很大的惊吓,记忆出现混乱是很正常的。”
司机老王?
我的大脑陷入一阵剧痛。七年前的记忆,像一盘被打碎的录像带,无数混乱、破碎的画面在我眼前飞速闪过。雨刮器疯狂地摆动,刺耳的刹车声,我因为惊吓而死死闭上了眼睛……当我再次睁开眼时,陆明宇正抱着浑身发抖的我,反复在我耳边说:“别怕,安然,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的错,是司机……是司机……”
那时候,我刚经历丧母之痛,精神本就脆弱。这场突如其来的车祸,成了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我病了很久,对车祸细节的记忆,始终是模糊而混乱的。后来,陆明宇请来了他家私人的心理医生,对我进行了长达数月的“心理疏导”。
医生告诉我,创伤后应激障碍会导致记忆碎片化和失真,让我不要去强行回忆,要把那些不好的画面,从脑海里“清理”出去。
陆明宇也是这么说的。他温柔地、耐心地,一遍遍地帮我“梳理”记忆,告诉我当时开车的是谁,告诉我事故是怎么发生的,告诉我那个叫“陈默”的肇事司机,是如何当场认罪,并对我表达了忏悔。
我信了。我全身心地,信任着这个陪伴我走出人生最黑暗时刻的男人。
可现在看来,那哪里是心理疏导,分明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记忆篡改!他们利用我的精神脆弱,在我混乱的记忆里,植入了一个他们想要的“真相”。
而我,就是他们最完美的工具,一个不会说话,也不会提出任何质疑的“目击证人”。
“所以,”我看着陆明宇,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陈默顶罪,是你安排的。你又用‘资助陈瑾’这个方法,让我心安理得地闭嘴,是吗?”
“不!安然,不是你想的那样!”陆明宇慌了,他抓住我的肩膀,用力地摇晃着,“资助陈瑾,是我知道你心地善良,怕你心里有疙瘩,才……才想出来的办法!我想帮你,我想让你快点好起来!至于陈默……是他们家自己愿意的!他们缺钱,我给了他们一大笔钱,是他们自己选择的路!”
“缺钱?”我惨笑起来,“一条人命,七年青春,在你眼里,就是一笔可以交易的买卖?”
“安然!”他加重了语气,眼神里第一次流露出一丝不耐烦和警告,“这件事已经尘埃落定!陈默已经出狱,陈瑾也顺利毕业,我们给了他们足够多的补偿,这件事到此为止,对谁都好。你马上就要成为陆家的女主人,不要再纠缠这些陈年旧事,对你,对顾家,没有任何好处。”
威胁。
我从他温柔的伪装下,第一次看到了属于上位者的、不容置喙的冷酷。
我忽然觉得无比寒冷。我爱了十几年的人,我的白月光,我的未婚夫,原来是一个如此自私、冷血的魔鬼。而我,就是那个被魔鬼圈养在金色笼子里,喂食着谎言和虚假温情,无知了整整七年的,最愚蠢的帮凶。
我用力推开他,拿起包,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餐厅。
我不知道要去哪里,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找到他们。
我要找到陈瑾,我要找到陈默。
我要当面问清楚,这场由我间接参与的、长达七年的骗局,到底埋葬了多少真相,又亏欠了他们兄弟二人,怎样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