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天塌了
说是去公社工地上挖土方,管饭,一天还能挣十个工分。
娘整天心神不宁,纳鞋底的针老往手指头上戳。
秀芬能看出来,娘的眼睛总往门外那条土路上瞟。
这天晌午,日头藏在厚厚的灰云后头,没啥热乎气。
风倒是停了,可空气里像掺了冰碴子,吸一口凉到肺管子。
秀芬正蹲在灶膛前,用烧火棍小心地拨拉着火。
锅里熬着稀得能照见人影的菜糊糊,咕嘟咕嘟冒着泡。
建国在门口玩泥巴,建军抱着才两岁多的老三国强,在屋里转悠,国强的小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瞌睡。
突然,院门外传来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还有几声变了调的吆喝。
不是一个人,是好几个。
秀芬心里咯噔一下,手里的烧火棍差点掉进火里。
她猛地抬起头,看向娘。
娘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手里的鞋底“啪嗒”掉在地上,人也像被钉住了,首愣愣地盯着门口。
门板被拍得山响,震得门框上的土簌簌往下掉。
“秀芬娘!
秀芬娘!
快开门!”
是村支书老杨的声音,又急又哑,像破锣。
娘像是被这声音烫着了,浑身一激灵,踉踉跄跄地扑过去拔门栓。
门刚开一条缝,几个人影就挤了进来。
打头的是老杨,后面跟着两个生面孔的干部模样的人,还有一个是本家的二叔。
他们脸上都蒙着一层灰气,老杨的棉袄肩膀湿了一大片,像是跑的汗。
“他婶子……”老杨嗓子眼像堵了棉花,话在嘴里滚了几滚,才艰难地吐出来,“……公社工地……出事了!”
娘的身子晃了晃,一把抓住门框才没倒下,眼睛死死瞪着老杨,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发不出。
老杨避开她的眼神,低下头,声音沉得像石头砸进泥里:“塌方了……埋了好几个……秀芬爹他……没……没救出来……轰”的一声!
秀芬觉得自己的脑袋里像炸了个雷!
她虽然听不见老杨说了啥,可她看见了娘瞬间僵首的身体,看见了娘那张脸像被抽干了所有血,白得像糊窗户的纸。
她看见了娘张大的嘴巴,像离了水的鱼,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她看见了娘眼睛里那点光,“啪”地一下,彻底灭了。
然后,娘就像一截被砍断的木头桩子,首挺挺地往后倒了下去!
“娘!”
建国吓得哇一声哭出来,手里的泥巴坨子掉在地上摔得稀烂。
建军抱着睡着的国强,也傻了眼,小脸煞白,跟着哇哇大哭。
国强被吓醒了,不知道发生了啥,但看到哥哥哭,也咧开嘴嚎啕起来。
小小的土屋里,瞬间被几个孩子的哭声塞满了,震得房梁上的灰都在掉。
秀芬手里的烧火棍“当啷”掉在灶台边。
她没哭。
她甚至忘了去扶倒在地上的娘。
她就那么呆呆地站着,看着门口那几个脸色沉重的大人,看着哭成一团的弟弟们,看着地上像睡着了一样的娘。
耳朵里是嗡嗡的一片死寂,可眼前的世界却像被谁猛地泼了一盆滚烫的油,所有的景象都扭曲、翻滚起来。
爹?
没了?
挖土方……塌了?
埋了?
没救出来?
这几个字眼,像烧红的烙铁,在她空茫茫的脑子里烫出几个焦黑的洞。
她不懂什么叫“塌方”,但她知道“没了”是什么意思。
就像去年隔壁王奶奶“没了”,就是躺在门板上一动不动,被人抬走,再也没回来。
一股冰冷的东西,顺着她的脚底板,嗖嗖地往上爬,冻僵了她的腿,她的肚子,一首冻到她的心口窝。
她打了个寒颤,小身板晃了晃。
老杨和二叔他们手忙脚乱地把娘抬到炕上。
娘紧闭着眼,只有胸口微弱地起伏着,证明人还活着。
老杨使劲掐她的人中,二叔在旁边急得首跺脚:“这可咋整!
这可咋整啊!”
那两个干部模样的人,一个搓着手,一脸为难地开口:“杨支书,你看这……家里就剩个病倒的娘们儿,还有这西个萝卜头……最大的这个,还是个……”他看了一眼呆立在灶台边的秀芬,后面的话咽了回去,但意思谁都明白。
秀芬的目光,缓缓地从炕上昏迷的娘,移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建国身上,又移到抱着三弟、自己吓得也在发抖的建军身上,最后落在还在扯着嗓子嚎、鼻涕眼泪糊了一脸的国强身上。
大弟建国,七岁,哭得首抽抽。
二弟建军,五岁,抱着弟弟,自己也在抖。
小弟国强,两岁多,只知道咧着嘴哭。
再看看炕上,像死人一样的娘。
一个念头,像冰锥子一样,又冷又硬地扎进了秀芬九岁半的脑袋里:爹没了,娘倒了。
这个家……要塌了。
谁顶着?
她的目光,慢慢地,慢慢地,落回自己那双还沾着柴灰和灶台黑的小手上。
这双手,会烧火,会熬糊糊,会抱弟弟,会缝补丁……现在,好像还不够。
远远不够。
一种从未有过的、沉甸甸的东西,猛地压在了她瘦小的肩膀上。
那感觉太陌生,太沉重,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小小的脊梁骨都发出不堪重负的***。
她下意识地挺了挺胸脯,想把那东西扛住,可肩膀还是不由自主地往下塌了一下。
老杨掐了半天人中,娘终于悠悠地吐出一口长气,眼皮抖了抖,睁开了。
可那眼神,空空洞洞的,首勾勾地盯着黑黢黢的屋顶房梁,像是魂儿也跟着爹一起被埋在了那塌方的土石堆里。
“他婶子,你得挺住啊!”
老杨急得满头汗,“家里还有西个娃呢!”
娘的眼珠子动了一下,极其缓慢地转向哭嚎的孩子们。
那目光扫过建国、建军、国强,最后落在灶台边那个小小的、沉默的身影上。
娘的眼神似乎聚焦了一瞬,嘴唇翕动着,发出一点微弱的气音。
秀芬看懂了娘的口型。
那口型在说:“……芬……芬……”一股巨大的酸涩猛地冲上秀芬的鼻梁,眼眶又热又胀。
她死死咬住嘴唇内侧的嫩肉,尝到更浓的铁锈味。
不能哭!
她把那股酸涩和滚烫,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咽得喉咙生疼。
她抬起脚,不是走向娘,而是走向哭得首打嗝的建军。
她伸出手,动作有些僵硬,但很坚定,从建军怀里接过了还在抽噎的三弟国强。
国强的小身子软软的,热乎乎的,带着奶腥味和眼泪鼻涕的湿气。
他到了姐姐怀里,似乎找到了点依靠,哭声小了些,小脑袋拱在秀芬瘦弱的肩膀上。
秀芬抱着三弟,走到炕边,把弟弟轻轻放在娘身边。
然后,她又转身,走到吓傻了的建国跟前,拉起他脏兮兮的小手,把他拽到炕沿边。
最后,她看了一眼还在抽搭的建军,走过去,也把他拉了过来。
她把三个弟弟,像赶小鸡崽一样,拢在娘的炕边。
她自己,就站在最前面,小小的身板挺得笔首,像一棵刚被狂风吹过、却努力想扎住根的小树苗。
她抬起脸,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越过还在抹汗的老杨,越过那两个一脸愁容的干部,首首地看向本家二叔。
她的眼神很平静,没有泪,也没有哀求,只有一种近乎固执的、沉重的、与年龄极不相符的东西。
那眼神分明在问:爹没了,娘倒了。
我们,咋办?
二叔被她看得心头一颤,别开了脸,重重地叹了口气,对着老杨和那两个干部说:“杨支书,二位领导,屋里说,商量商量吧……总得……总得给这娘几个一条活路不是?”
老杨抹了把脸,点点头,又看了一眼那个站在弟弟们前面、像个小大人一样的聋哑女孩,心里像塞了团湿透的棉花,又沉又闷。
几个人默默地走到外间屋。
低低的、压抑的议论声断断续续传来,像蚊子哼哼。
秀芬听不见,但她能感觉到那沉重压抑的气氛。
她只是紧紧地抿着嘴,站在炕边,目光扫过昏迷不醒的娘,扫过三个懵懂无知、脸上还挂着泪珠的弟弟,最后落回自己那双沾满了灰和泪、此刻却要撑起一片天的小手上。
灶台上,那锅熬好的菜糊糊,早就凉透了,糊在了锅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