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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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瘸腿的戏法1925年·江城梅雨把江城沤成一块霉斑斑的绒布时,

陆九卿的勾当就开场了。铅灰色的江水黏稠地卷着朽木草屑,撞在青石堤岸上,

碎成一滩滩黄褐的泡沫。空气里一股铁锈掺着腐鱼的腥气,熏得人脑门发紧。

码头边停着的“泰来号”小火轮呜呜低吼,烟囱喷出的煤灰混进稠密的雨丝,

把天地搅成一副混沌的铅笔画。苦力们的号子有气无力,在汽笛和雨声里断断续续,

像垂死的挣扎。陆九卿就蹲在七号码头一堆潮湿的桐油木箱后头。

他把自己缩成一块不起眼的阴影,半旧的灰布褂子紧贴着嶙峋的脊梁骨,湿透了,

黏糊糊地贴着皮肉,寒气顺着骨头缝往里钻。左腿从膝盖那儿就僵着,像半截生了锈的铁棍,

使不上力,只能歪斜地支撑着身体。可他那双眼睛,却像老式火轮船的探照灯,

隔着蒙蒙雨帘,牢牢地罩住那个刚从江边木跳板上下来的乡下妇人。妇人约莫四十来岁,

头发用木簪紧紧挽着,一身靛蓝土布衣裳洗得发白,肩上挎着个土黄的包袱,

右手却死死攥着一样东西——一只大白鹅。鹅肥得很,一身羽毛雪白蓬松,

只脖颈下系着根醒目的红绸绳,结了个活扣,牢牢缠在妇人黢黑粗粝的指节上。

这是乡下的规矩,红绳系鹅,进城探亲走水路压风邪用的,城里人一看就明白,

也轻易不会去动。人流拥挤,挨挨挤挤地朝岸上涌去。货轮的鸣笛声压过了喧嚣,尖锐刺耳。

就在这声嘶鸣响起的刹那,一个影子贴地窜出人群,猛地撞在妇人的腰眼上!“哎哟!

”妇人一个趔趄,手里的包袱“啪”地掉在湿漉漉、满是泥浆的石板地上,

里面的山货散了一小片。就是现在!陆九卿像一颗被撞针激发了的子弹,

那只瘸腿此刻竟爆发出一种奇异的敏捷。他不是在跑,更像是在弹射,身子带着明显的倾斜,

一步深一步浅,如一只折翅的鹞鹰扑向它的猎物,迅捷得不可思议。“嫂子!小心脚下!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热络和关切,在妇人慌乱弯腰去捡包袱的瞬间,

一只骨节粗大、同样沾满湿气的手已经稳稳地托住了她的胳膊肘,

另一只手却无比自然地、不着痕迹地抄向了那只受惊扑扇翅膀的白鹅。“人多手杂,

莫撞散了!”他的手带着一股码头汉子特有的蛮力和粗糙,碰到妇人的胳膊,

妇人下意识地一缩。“多谢大兄弟……”妇人惊魂未定,

抬眼瞥见陆九卿半湿的灰布褂子和那张透着几分市井油滑又夹杂着苦相的脸,

心道遇到了个热心肠的。就在她话音还悬在空气中的当口,

陆九卿的目光飞快地扫过她脚上沾满泥浆、磨破了边的黑布鞋,突然拔高了声音,

带着十二分的紧张:“嫂子!看您这鞋带儿!”他那满是雨水的脸凑近了些,

一根枯瘦的手指精准无比地指向她的右脚,“松了!缠了一裤腿泥,仔细拌个大跤!”鞋带?

妇人一愣,本能地就低头往下瞧去。她这一低头,所有心思瞬间都被鞋面吸引过去了,

连余光都来不及瞥一下旁边——也看不见陆九卿那在鹅颈间翻飞如蝶的手指。

就在妇人视线下垂的零点几秒里,他指腹灵活得像吐信的蛇信,

在红绸绳打好的那个精巧的活结上只那么一挑,一捻,一拽!

那柔软的绳结仿佛被赋予了生命,瞬间收紧,死死勒成一个不可能松脱的死疙瘩!更绝的是,

绳结的末端,被陆九卿借着身体的遮挡,

神不知鬼不觉地套在了旁边堆放粗缆绳用的一个生满铁锈的、突出地面半尺高的木桩钉帽上!

动作完成不过眨眼。“嗐!还真散了!”妇人嘴里嘟囔着,费力地弯腰想去系鞋带。

就在她手臂伸展的姿势里,陆九卿那只稳住她的右手一抬,

就势把那大白鹅轻轻推回妇人怀里。“嫂子抱紧喽,这江边风大鹅毛蓬,容易惊飞!

”他声音透着一股憨厚的实在劲儿。妇人忙不迭地用双臂抱紧大白鹅。鹅受了惊吓,

又被他这一搂,扑腾得更厉害,翅膀扇起几片掉落的脏污羽毛。陆九卿眼底一丝精光闪过。

“哎呀!糟糕!”他猛地一拍自己瘸了的那条腿的大腿,像是突然发现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指着鹅翅膀根处一片不甚清晰的褐色污渍,惊叫道:“嫂子快看!这鹅翅膀!沾上桐油了!

定是刚才乱扑腾碰到边上刷船底的那桐油桶了!”桐油?那可是有毒的!

乡下妇人哪懂这些讲究,一听这东西沾到活物身上要坏事,登时慌了神,

急忙掰着鹅头去检查那所谓的“污渍”。鹅被她掰着脖子,嘎嘎乱叫挣扎起来。

就在妇人所有注意力被鹅和那点“污渍”完全吸走的这一瞬,

陆九卿那只残腿不着痕迹地往前顶了一步,身体微微前倾。

的一把小巧如柳叶、被磨得雪亮的铁皮剪子平时被他小心地藏在那条废腿的裤脚夹层里,

借着衣摆的晃动,“咔嚓”一声轻响。干脆利落。那根系得无比牢靠的红绸绳,

贴着木桩钉帽根部,应声而断!重获自由又被妇人掰着脖子的大白鹅惊恐到了极点,

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猛地挣脱妇人的臂弯,带起几片绒毛,像一颗笨拙的白色皮球,

一头扎进了身后混乱的人潮里,几个扑腾就没了踪影!“我的鹅——!

”妇人凄厉的尖叫撕裂了雨幕,她看着空荡荡的怀抱,

又看看脚下被踩进泥里的半截红绳另一截还紧紧缠绕在木桩钉帽上,再猛地抬头,

哪里还有那“热心大兄弟”的影子?“天杀的瘸子!挨千刀的白眼狼!还我鹅!

死瘸子你不得好死——!”妇人绝望的哭骂像钝刀子刮着每个人的耳朵,

在喧闹的码头刺耳地回荡。雨水冲刷着她扭曲的脸颊,泪水和雨水混在一起。

人群被她撕心裂肺的哭嚎惊动,纷纷侧目,或同情,或麻木,或幸灾乐祸。

几个常年在码头混饭吃的汉子互相交换了个眼色,咧嘴露出黄牙无声地笑了笑,

其中一个低声骂了句:“呸,又是那瘸狗干的活儿,真他娘利索。”陆九卿呢?

早在那鹅扑出去的瞬间,他就顺着人群流动的方向,像滴墨汁落入浑浊的江水,

眨眼间就“流”走了。瘸腿在湿滑油腻的石板上点着,

身子巧妙地依靠着一个个货堆、箩筐、柱子借力倾斜,速度竟不比正常人慢多少。

他七拐八绕,钻进了码头仓库区后面一条最窄、最脏、最不惹人注意的死巷。

巷子尽头是个歪斜的破窝棚,用几块锈蚀的铁皮和烂木板勉强搭成。

刚掀开那几乎烂透了的草帘子钻进去,

一股浓重的劣质烟草、酸汗和什么东西腐烂的混合气味就呛了他一鼻子。“娘的,

今儿这雨下得邪性,耽误老子生意。”一个粗嘎的声音从角落里响起。窝棚里光线昏暗,

只有泥炉子里一点忽明忽暗的炭火照亮巴掌大一块地方。说话的是个满脸横肉的光头汉子,

穿着看不出本色的褂子,手里拿着块磨刀石霍霍地磨着一把切肉刀,刀刃映着炉火闪着冷光。

他是屠夫张老歪,也是陆九卿的一个销赃点。陆九卿没搭话,只是把身上湿透的褂子甩下,

从怀里小心翼翼掏出那个还带着体温、沉甸甸的油纸包。层层打开,里面躺着那只大白鹅,

脖子无力地歪着,那根剪下来的红绸绳还散乱地缠在上面。“新鲜,刚‘摸’到的。

水淋得透,得赶紧拾掇了。”他声音沙哑,带着一种卸下伪装的疲惫。

那条瘸了的左腿此刻格外僵硬,针扎似的疼。张老歪扔掉磨刀石凑过来,

用那把锋利的刀戳了戳鹅胸脯,满意地哼哼:“膘是够厚实!老规矩?”“嗯。

趁头水退烧锅,毛要捋干净,老主顾等着。下水和翅膀给我留点。”陆九卿说着,

从墙角的破席子下摸出半瓶残酒,对嘴灌了一口,辛辣的液体顺着喉咙烧下去,

稍稍驱散了骨髓里的寒气。他看着张老歪麻利地给鹅拔毛放血,眼神有些发直。

炉火在他浑浊的瞳孔里跳跃。“听说没?”张老歪一边刮毛,头也不抬地喷着唾沫星子,

“西头新贴出来的花花纸传单,白纸黑字写着,‘十个瘸子九个坏’!操,

这不是指着和尚骂秃驴嘛!***!”陆九卿捏着酒瓶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抬起眼皮,望向窝棚口被草帘缝隙切割开的灰蒙蒙雨幕。巷口那面断了一半的粉墙上,

不知被哪个促狭鬼用木炭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字,

被雨水冲刷得有些模糊:“十个瘸子九个坏。”呵。他喉咙里滚出一个无声的冷笑,

又仰头灌了一大口呛人的劣酒。炉火上的铁锅里,水开始滋滋作响,

白色的鹅毛在污水里打着旋儿沉浮,灶膛里的柴噼啪炸裂了一个小小的火星,溅出来,

落在陆九卿脚边冰冷的泥土上,转瞬即灭,只留下一小点刺眼的灰白。

第二章 局中白玉兰陆九卿是被一股粘腻的甜香熏醒的。

像放了太多洋糖、又捂得发馊的桂花糕。他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后脑勺一跳一跳地疼,

火烧火燎的。喉咙里一股铁锈味,左腿的骨头缝里滋滋往外冒着寒气。

记忆还停留在醉仙楼后巷的烂泥里,赌棍拳头的破风声和泥水溅进鼻孔的腥味还在脑壳里撞。

他猛地睁开眼。昏暗的光线,粉纱的帐子顶。身下软得陷人,不是稻草不是泥,

是厚实的垫了棉花的褥子,还带着被烘笼暖过的温吞热气。

一股不属于他的、冰冷的花露水味,混着那股甜得发齁的香气,死死缠着他。

“嘶……”他倒抽一口凉气,想坐起来,脖子却似折了一般剧痛,浑身骨头散了架。“莫动。

”一个声音响起来,像一块上好冷玉丢进清泉水里,温凉沉静。

陆九卿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子。一盏剔了双芯的玻璃座灯搁在床边小几上,

灯罩是淡粉色的磨砂料子,透出的光也就带着股暧昧的晕黄。灯影里坐着个人。

桃红的杭绸旗袍,掐出极细的一抹腰身,银线绣着缠枝莲,下摆斜开衩,

露出窄窄一截裹着素色***的小腿。乌发尽数拢在脑后,挽成一个光溜溜的圆髻,

斜插着一支白玉兰头的素银簪子。此刻她微侧着身子,半张脸浸在灯影的昏昧里,

正一手端着小瓷碟,一手用根细细的银签子,从碟子里蘸了点深褐色的药膏。

灯晕描摹着她纤巧下颌的轮廓,也照亮了她抬起的皓腕下,那一截欺霜赛雪的脖颈。以及,

赫然缠绕在那片冰肌雪肤上的一圈刺眼的青紫色指痕!像无暇美玉被粗暴地捏裂,

又像一株白玉兰硬生生被人掐断了花茎。那痕迹新鲜肿胀,深深嵌入皮肉,

诉说着不久前的狂暴。陆九卿的目光像被烫着般猛地缩回,心脏却在胸腔里狠狠擂了一下。

“你……”他嗓子哑得像砂纸摩擦,“你是醉仙楼的人?”女子手下动作不停,

蘸着药膏的银签子带着冰凉的触感,准确地落在他后颈被钝器砸中的肿块上。

药膏不知是什么做的,接触皮肤先是刺骨的凉,随即一股灼热就透过皮肉往里钻。

陆九卿闷哼一声,额角渗出冷汗。“醉仙楼,沈云漪。”她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

仿佛在说别人的事,“他们叫我云漪姑娘。”她的指尖很稳,药膏均匀地涂抹开,

动作细致得像在修复一件珍贵瓷器。那双在灯下也显得格外幽深的眼睛,终于抬起,

落在陆九卿脸上,目光清凌凌的,带着一种审视的穿透力。“你呢?昨晚为何趟这浑水?

醉仙楼的后巷,可不是听曲的地界。”陆九卿看着那截近在咫尺的手腕,

和她脖颈上那道狰狞的痕迹重叠在一起,冲口而出:“那你呢?你一个醉仙楼的头牌,

那起子杂碎也敢……他们是什么人?醉仙楼不管?”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醉仙楼本身就是个泥潭。沈云漪涂药的手顿了顿,极其轻微。她抬起眼帘,

那幽潭般的眸子清晰地映着陆九卿狼狈的脸,嘴角似乎极轻地向上弯了弯,

带着一丝看透世情的凉薄。“管?醉仙楼只看银子。昨夜那人,”她声音放得更轻,

像怕惊动什么,“是贾仁义贾市长手底下新收的‘采办’,专管替他在各处‘收账’。手黑,

人横,在江城码头这块地界上,他说要掳个女人走,

王婆子醉仙楼老鸨连屁都不敢放一个。”贾仁义!这个名字像一盆冰水当头浇下。

江城新贵,手眼通天,报上天天登着他西装革履、视察演讲的照片,

号称什么“爱民如子、振兴工商”。原来是这等货色!陆九卿牙关咬紧。沈云漪收回手,

将小瓷碟放到一边,拿起一块干净的细棉布,慢条斯理地擦着指尖残留的药膏。“昨夜,

若不是你那几声模仿清风侠的口哨……”她抬眼,

目光落在他那条僵直搭在床边、膝盖处明显异常粗大的裤腿上,“还有这腿,扫得挺狠。

那三个蠢货,以为是正主儿来了,慌得……呵。”那声“呵”,轻飘飘的,

却带着浸骨的嘲讽。清风侠!陆九卿心头又是一凛。那是江城民间流传甚广的怪谈,

专在雨夜劫富济贫的神秘游侠,无人得见真容,报上每每有他惩治恶徒的事迹,真假莫辨。

昨夜情急之下,陆九卿确实憋着嗓子学了几声传说中清风侠特有的、似夜枭又似鬼哭的哨音,

本是想吓退对方,难道真有人信?“你……”陆九卿狐疑地看着她,“你认得清风侠?

”沈云漪没回答,却站起身。昏黄的灯光流淌在她桃红的旗袍上,勾勒出惊心动魄的曲线。

她踱到桌边,拿起一个小小的、极其精致的嵌螺钿黄杨木梳妆盒。“刷”地一声轻响,

盒盖打开。她没看里面的镜子,反倒从锦缎夹层里,拈出一件东西,走回床边。

那东西摊开在她素白的掌心。是陆九卿怀里的那个硬壳账簿,

他豁出半条命从贾仁义**账房偷摸出来的宝贝!此刻账簿沾染了泥渍,边缘有些卷曲,

封皮上原本清晰印着的“义兴记”几个黑字已经有些模糊。“沾了泥水,晾晾还能看。

”沈云漪的声音波澜不惊,却像重锤砸在陆九卿心上。“清风侠我是没见过,”她话锋一转,

修长的手指轻轻敲了敲那冰冷的硬壳封面,指节分明,像白玉雕琢,

“可贾仁义在江城码头设了三座大**、两座烟馆,‘义兴记’明面上是他小舅子开的货栈,

暗地里专门走账洗钱……这事,清风侠知道,我知道,那些被他家逼得卖儿卖女的人,

也都知道。”她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压抑着一股寒冰下的暗涌,“我爹……就是被这账上,

一笔永远填不平的‘买米’饥荒债,给活活逼得悬了梁!”她的语调一直很平缓,

甚至有些刻意维持的清冷。唯独说到“悬了梁”三个字时,那冰封的湖面裂开一道细缝,

一股浓得化不开的、带着血腥气的恨意,像毒蛇般探出信子,淬着寒芒!

陆九卿的呼吸窒住了。他看着沈云漪的脸,灯下她的脸色苍白得像初冬的雪,

那双幽深的眼睛里,再也藏不住两团焚烧的、名为复仇的烈焰。

她那截白生生的、印着指痕的脖颈,此刻在他眼中再不是弱者受辱的证明,

而是一道屈辱与仇恨的烙印!沈云漪的目光再次落在他脸上,这一次不再是审视,

而是燃烧的、带着孤注一掷希望的探询。“陆九卿……”她第一次唤了他的名字,

“你昨天露那一手,是条过江的蛟龙。昨晚你摸这东西,想必也不是只为偷去糊灶膛。

”她往前倾身一步,那截脖颈在灯下愈发明晃晃地刺眼。“你身上带着泥腿子才有的狠劲儿,

又有码头油子练出来的眼疾手快,你……敢不敢接着演清风侠?”她的声音像裹着蜜的钩子,

轻轻落在他心上最焦灼的痛处:“不为侠义名声,为这账本里的东西,能剜贾仁义一块肉!

也为了……”她的目光扫过他僵直的腿,又落回他脸上,“治你这腿的陈年旧伤?够不够?

”陆九卿的血液瞬间涌向头顶,他死死盯着沈云漪掌中的账本,

像看见一条通向某个深渊、却也通向某个解脱的路标。

他眼前飞快闪过码头上妇人凄厉的哭骂,“十个瘸子九个坏”的炭迹墙书,

屠夫老歪粗鄙的脸,还有这条残腿拖累的、永无宁日、毫无指望的日子。

一股久违的、掺杂着戾气的灼烫在他冰冷的胸肺里炸开。他猛地伸出手,不是去接账本,

而是那只骨节粗大、满是硬茧的手掌,带着未散的泥污气,

死死攥住了沈云漪那只端着账本、冰凉柔软的手腕!力道之大,

让她腕骨细嫩的皮肉都微微下陷!“怎么演?”他声音嘶哑,像困兽磨牙,

眼中烧着一团混合着绝处求生和毁灭欲的火焰,直直撞入沈云漪幽潭般的眼底,“云漪姑娘,

你点戏!”烛芯“啪”地爆了个灯花。灯影剧烈地摇晃了一下。沈云漪手腕被他攥得生疼,

脸上那层冰冷的薄壳终于出现一丝裂痕。她看着这瘸子眼中毫不掩饰的疯狂与狠绝,

心口处某个早已冻硬的地方,竟奇异地、细微地抽搐了一下。成了。

第三章 鹅毛令土地庙里呛人的劣质旱烟味,几乎能凝出油来。破败窗纸筛进的残光里,

九条影子歪歪扭扭地钉在地上,像九截被雷劈过的枯树桩子。“九个了。

”陆九卿瘸腿支撑着斜靠在掉漆的神案边,指尖敲了敲香炉冰冷的铜沿。炉灰积了半尺厚,

积压着无数个无人问津的日夜。“九”这个数在江城码头是禁忌,

是骂人最狠的“死瘸子”数。可今夜,这破庙里塞了九个瘸子。

挑粪的老钟坐在最靠近墙角的一堆烂稻草上,左腿从膝盖以下全没了,

一条空荡荡的裤管打着补丁卷成麻花扣在腰间。他揣着手,

浑浊的眼珠子在昏暗中像两颗没泡开的黄豆,警惕地盯着门缝外黑黢黢的夜。

算命瞎子挨着他,一身脏污的蓝布大褂辨不出本色,

膝头的两根磨得油光锃亮的黄竹杖交叉着横在身前,枯瘦的手指捻着几枚磨得发亮的铜钱,

嘴里无声地开合。靠门边的角落里,佝偻着一个更小的黑影,

几乎缩进了破门板的阴影里——那是“三寸钉”,码头乞丐堆里偷食的头儿,

天生腿短得畸形,靠一副用牛皮筋缠裹加固的破板凳挪动。

此刻他怀里死死搂着他那副破烂家当——一根铁条磨成的尖锥和一只豁口的粗陶碗。

剩下的几个,有的是码头扛包压断腿落下病根的老力巴,

有的是早年跑船遇上水匪被打断了腿又扔下水的船工,

还有两个是修栈道时被掉下的滚木碾碎了膝盖骨……相同的是眼睛。麻木,困顿,

藏着被生活碾过后的粗粝沙砾,却也烧着一丝在暗夜里幽微闪动的炭火。

那是被“贾仁义”三个字淬炼过的,尚未熄灭的恨。三寸钉先按捺不住,

粗粝的嗓子像砂纸摩擦:“瘸……瘸九!你把我们几个‘废物’点卯弄到这死人呆的破庙,

就为了看……看这破泥炉灰?”陆九卿没应声。他一瘸一拐地踱到香炉前,

从怀里掏出那个硬壳账簿。“啪!”厚厚的一册砸在落满香灰和蛛网的神案上,

激起一小团灰雾,迷了最靠近的胡癞子一个脸上带刀疤的前码头工头的眼。他低骂一声,

揉着眼。陆九卿就着破窗纸透进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微光,

“唰”地一下掀开了账簿的硬壳封面。一股劣质纸张混着尘土和汗碱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手指落在密密麻麻的数字和代号上,指甲缝里嵌着泥垢:“看?谁看得清?

”他猛地提高了声音,像闷雷滚过破庙,“老子念给你们听!”“去年九月十七,

‘义兴记’入库‘官粮’六百石!同月,‘惠民署’告示,发放赈济粮不足五十石,

米质霉烂掺沙!贾仁义的狗肚子肥了,灾民啃树皮!”陆九卿的嗓音撕裂般沙哑,

字字带着铁锈的腥气,狠狠砸在每一个瘸子麻木的神经上。“十月二十八,

‘采风账’支银洋六百块!干什么?孝敬给上头来视察的省府大员听小曲儿、捧头牌!

”“今年正月十五,‘义兴记’记‘损毁’货品:棉花一百匹!当天夜里,

贾仁义小妾新院落的窗幔门帘就换成了簇新的软烟罗!”陆九卿的手指像刮骨刀,

在冰冷的数字上滑过,每一笔都带着血淋淋的剐蹭声。破庙里的空气被彻底点燃!

浑浊的劣质烟味被一股更浓烈的愤怒烧灼。老钟原本浑浊的眼睛猛地瞪圆了,

刀疤脸胡癞子腮帮子咬得咯咯作响,三寸钉死死攥着怀里的铁锥,指节发白。

算命瞎子捻铜钱的手停了,干瘪的嘴唇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六百石粮食!六百块大洋!

一百匹棉花!”陆九卿猛地一拳砸在布满灰垢的神案上!“这还只是冰山一角!

这畜生刮的地皮,淌的全是你我父老兄弟姊妹的骨髓油!”他瘸着腿,

拖着步子走到神案中央,拖着一道沉重的、刻在地上的印记。“眼珠子都睁开看清楚了!

”他猛地俯身,从怀里掏出一大把东西,劈手撒进了冰冷死寂的香炉里!是鹅毛。

一大把洁白蓬松、带着细小绒毛的鹅羽!轻飘飘、软乎乎地落下,

覆盖在积年的、如同坟茔般的灰烬之上。瞬间被沾染上灰黑的陈旧烟灰,

仿佛一片不合时宜、突然降临的残雪。所有的目光都被那片突兀的白吸引。“西华门!

贾府私库的银子运出来了!”陆九卿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像淬了火的铁针扎进每个人的耳朵,

“每月底三更!走外城马道!怕街坊邻居听动静,车轱辘都包了厚毡子!

”他眼珠子扫过每个瘸子的脸,“油布盖着的,不是银子,是催命符!

是贾仁义踩着我们脊梁骨吸饱的血!”他抓起一把冰冷的炉灰,再慢慢松手,

灰白色的细屑从他指缝间飘落,与香炉里的鹅毛混合在一起,肮脏不堪。

“他以为套个油布口袋就干净了?放屁!那血味,遮不住!那银子响声,压不了!

”破庙里死一样寂静,只有沉重的喘息此起彼伏,像破败的风箱在拉动。“他贾府墙高狗恶,

我们这九条瘸腿,翻不了墙,咬不了人,只能等着被碾死!但巷子窄!路不平!

过山车行不得稳路!”陆九卿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疯狂的韵律,“老钟!

马粪瓢泼到领头马眼上,叫它惊了狂奔踩翻后面的车,你做不做得到?”他指刀疤脸胡癞子,

“胡癞子!你嗓门够大,等马一惊,就给我往死里敲锣!吆喝什么响你就敲什么!

”他目光转回缩在角落的三寸钉:“三寸钉!你身子小,滚进车底,撒蒺藜角钉!

我要它那包毡子的车轱辘,一个不留,全他娘给我扎成马蜂窝!

”枯瘦的手指指向捻铜钱的瞎子,“老瞎子!巷口高墙根底下听动静!车翻人乱的时候,

你给我用这哨,”他扔过去一个铜哨,“给我吹!吹得跟他妈满城的清风侠都来了!

吹得他贾府的狗腿子魂飞魄散!”他瘸腿猛地一顿地面!目光灼灼如野火燃烧,

扫过每一条僵直、扭曲或残断的腿:“惊马!破锣!撒蒺藜!撞翻车!夺银子!乱了!

我们就乱了贾仁义这盘稳赢的局!一条瘸腿有瘸腿的用法!干成了,

不光能让贾仁义的屎憋在裤裆里,这抢出来的银子,按刀口分!治伤!养家!”“干不干?!

”最后三个字,是吼出来的,破开了所有残存的麻木与怯懦!

老钟猛地用他那仅剩的半截大腿拍了一下烂稻草,

枯槁的脸上涌起不正常的潮红:“干他姥姥!老子这断腿天天浇大粪,也该尝点银子味儿!

”胡癞子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的嘶吼,点头如捣蒜。三寸钉的眼睛在黑暗里亮得吓人,

像两粒烧红的煤核。算命瞎子缓慢地、极其缓慢地举起了右手,

将那几枚冰凉的铜钱高高托过头顶,

指向神案背后那尊早已没了香火、泥胎斑驳脱落的土地公塑像,然后狠狠地攥紧,

指缝里发出金属碾压的低沉摩擦声。他干瘪的嘴唇翕动,吐出两个冰冷如铁的字:“解煞!

”沉寂被打破。九双眼睛里原本如灰烬般沉寂的死寂被彻底点燃,烧成一片燎原的野火!

那是对生的渴求,更是对欺压者以牙还牙的滔天恨意!“好!”陆九卿咧开嘴,

露出一口在昏暗里也显得白瘆瘆的牙。他一把抄起神案上那把沾了灰的鹅毛:“一人一根!

”他粗暴地将鹅毛塞向离他最近的胡癞子:“明天夜里这个时辰!西华门外墙根!

见羽如见令!”粗糙的动作中,一根轻飘飘的鹅毛被陆九卿递向旁边一直沉默的沈云漪。

自始至终,她像一株亭亭的玉兰,隐在更深的、被烂布帘隔开的内间门洞的阴影里,

桃红色的旗袍几乎融进黑暗,只有一截素银簪的流苏在不易察觉地晃荡。沈云漪没有伸手接。

她往前走了半步,终于将自己浸在破庙昏黄跳跃的烛光下不知何时点燃的半截蜡。

那双始终清冷沉静的眼睛,此刻灼烧着近乎惨烈的决绝。她一言不发,只是抬起手,

拔下了那支素银簪子。一瀑乌黑浓密的长发,如同瞬间失去束缚的鸦云,滑落肩头。

灯火明灭间,映照出她低垂的侧脸,紧绷的下颌线条。她左手捻起鬓边一缕垂落的青丝,

右手指尖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小小的、异常锋利的银剪子陆九卿认得,

那是她化妆修眉用的工具。没有丝毫犹豫。只听轻微干脆的“嚓”一声。

一缕乌丝应声而落,断口利落。那截青丝细软如烟,在她莹白的指尖轻颤。沈云漪抬起眼,

目光穿过缭绕的劣质烟气和昏黄烛火,越过九双惊愕的眼睛,最终落在陆九卿脸上。

那眼神复杂,有孤注一掷的烈火,有刻骨的仇恨,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献祭般的悲怆。

她走上前,伸出那两根捏着青丝的手指。不是递给陆九卿。而是俯身,将自己那缕断发,

极其缓慢、庄重地……系在了陆九卿刚递给胡癞子的那根鹅毛的软杆上!

素白的手指灵巧地翻转缠绕,将乌丝如系祭品般,死死箍紧了鹅毛的柄端!一缕青丝,

一根白羽。在破庙污浊的空气里,在跳跃的烛火映照下,

缠成一束诡异、沉重又令人心悸的象征!胡癞子看着被塞到手中缠着青丝的鹅毛,

粗糙的手指抚过那缕微凉柔软的发丝,又捻了捻毛茸茸的羽根,脸上的横肉狠狠抽搐了几下。

他猛地攥紧那束羽毛,指关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浑浊的眼睛里,

仿佛被这束缠发的鹅毛烫着,猛地窜起一股原始的、近乎暴戾的光!沈云漪做完这一切,

重新直起身,乌发散落肩头。她平静地看向陆九卿,只说了两个字:“动手。

”灯光在这一刻,被一阵从破门缝挤入的夜风吹得剧烈摇曳,

将庙内九个瘸子的身影拉长、扭曲,狰狞地投向斑驳脱落的四壁神像,

仿佛一群从地狱底层爬出来的厉鬼,在无声咆哮。神案上那只死寂的香炉里,

炉灰与鹅毛相叠,一缕新鲜温热的青丝,如同最后的镇魂之物,被粗暴地钉在了上面。

第四章 连环扣子时。西华门外的官马道像被泼了浓墨,死黑一片。连日淫雨泡软了路基,

石板缝里汪着粘稠的污水,踩上去噗叽作响,声音在死寂里能传出老远。

两侧高耸的青砖院墙夹出窄窄一线天穹,几粒惨淡的寒星时隐时现,似窥探又似漠视的眼。

陆九卿紧贴在拱桥引水洞阴湿滑腻的石壁上,半边身子浸在恶臭的泥水里。

寒气顺着那条残废的腿骨头缝往里钻,啮咬着旧伤处的筋肉。

他攥紧了手里一根冰冷坚硬的物件——老钟那根平时舀粪的、柄长三尺的破木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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