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猛地睁开眼,视线从模糊到清晰,聚焦在眼前一个粗陶药碗的边缘。
那里,一道熟悉的月牙形缺口,像一道冰冷的符咒,瞬间刺穿了他混乱的意识。
这不是拍卖会上那个刚被拍出天价的“靖澜长公主御用药钵”吗?
那缺口,他作为古籍修复师的手指曾无数次模拟描摹过它的弧度!
“安哥儿!
你可算醒了!
吓死娘了!”
一个带着哭腔的沙哑女声响起。
林岁安艰难地转头,看到一张被生活刻满疲惫却难掩温婉的脸,妇人鬓边簪着一朵褪色的绢花海棠,正用一块粗布帕子抹泪。
旁边,一个约莫十岁、头发枯黄像秋草的小丫头,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里面盛满了惊恐,紧紧攥着妇人的衣角。
“娘…小妹…”不属于他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进脑海,带来撕裂般的剧痛。
林岁安,大胤朝北境小县清河县一个穷酸秀才的儿子。
同名同姓,甚至样貌也有七分相似。
不同的是,这个世界的林岁安,此刻正面临绝境。
原主因生得俊秀,被本县豪商刘百万看中,要强纳其为病痨鬼女儿的“冲喜赘婿”。
原主心高气傲,绝食明志,竟就此一命呜呼,便宜了穿越而来的他。
而眼下,刘家给出的最后通牒。
三日后,要么乖乖上轿入赘,要么林家父子一起下大狱——罪名是林父林修竹“贪墨”县衙库粮十两银。
林家,早己家徒西壁,连老鼠都搬家了。
“咳咳…”林岁安挣扎着坐起,嗓子干得像砂纸摩擦,“娘…别哭。
爹呢?”
“你爹…又被衙役叫去问话了…”杜若蘅声音哽咽,将一碗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米汤端过来。
“安哥儿,喝点吧,身子要紧…”林岁安没接米汤,目光扫过这间低矮潮湿的泥胚小屋。
墙角堆着几卷发黄的旧书,一张瘸腿的桌子,唯一的“奢侈品”是父亲书案上那方缺角的砚台和一支用秃了毛的毛笔。
他的视线最终落在笔架上那支唯一还算体面的青玉杆毛笔上,那是林修竹中秀才时恩师所赠,也是林家最后一点体面。
活下去!
一个念头无比清晰地在他脑中炸开。
去他妈的赘婿!
去他妈的十两银!
“娘,”林岁安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平静,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把爹那支青玉笔给我。”
“安哥儿!
那是你爹的命根子啊!”
杜若蘅大惊。
“娘,给我!”
林岁安眼神锐利,“想活命,就信我。”
半个时辰后,林岁安揣着当掉青玉笔换来的几十文铜钱和一小包硝石,站在了清河县最混乱的南市。
他用几文钱买了最劣质的墨块、一大摞粗糙的黄草纸,又用剩下的钱买了些猪油、松香等杂七杂八的东西。
回到那个破败的小院,他把自己关进了柴房。
前世作为顶尖古籍修复师的记忆碎片在脑海中疯狂闪回,对纸张、墨色的敏感度仿佛刻进了骨子里。
他熬制简易的防水油墨,用木块刻出简陋的“活字”,手指在粗糙的木料和油腻的墨汁间翻飞,一种近乎本能的精细操作在指尖流淌——文物级微操被动生效,赋予了他远超这个时代印刷匠人的精准控制力。
当第一张带着浓重墨香和油渍的“报纸”印出来时,己是月上中天。
昏黄的油灯下,粗糙的黄纸上,赫然是几个歪歪扭扭却极具冲击力的大字:“号外!
北境大捷!
靖澜长公主三箭定天山,阵斩胡虏左贤王!”
下面还有几行小字,绘声绘色地描述了长公主如何神勇、敌军如何溃败,最后一行小字:“秘闻:胡酋金帐藏宝图现世?
欲知详情,下期分解!”
“哥…这是啥?”
小妹林衔蝉凑过来,好奇地摸着油墨未干的纸,小脸蹭上了一块黑。
“钱!
小妹,这是能救爹、救我们全家的钱!”
林岁安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疲惫一扫而空,他将几十份印好的“号外”塞给衔蝉。
“明天一早,去县衙门口那条最热闹的大街,就喊这个标题,三文钱一份!
记住,声音要大,要脆生!”
翌日清晨,清河县衙前街。
“号外!
号外!
北境大捷!
靖澜长公主三箭定天山,阵斩胡虏左贤王!
秘闻!
金帐藏宝图现世!
三文一份!
先到先得!”
林衔蝉清脆稚嫩的童音,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激起了巨大的涟漪。
这消息太劲爆了!
长公主李靖澜,那是大胤朝的战神,是无数边关将士和百姓心中的支柱!
她的捷报?
还是秘闻?
还牵扯到胡酋宝藏?
路人纷纷驻足,三文钱不多,看个热闹也值!
“小姑娘,真的假的?”
一个货郎问道。
“当然是真的!
我哥说的!”
衔蝉挺着小胸脯,大眼睛忽闪忽闪,带着一种孩童特有的、让人难以质疑的真诚。
“你看这纸,这墨,普通人家印得出来吗?
这是…这是军中的秘密技术!”
这粗糙却规整得有些异常的印刷效果,配上衔蝉煞有介事的话,还真唬住不少人。
铜钱叮叮当当落入衔蝉的小布袋里。
不远处茶摊上,两个穿着绸衫、一脸横肉的大汉对视一眼,脸色阴沉下来。
他们是刘百万家的打手,奉命盯着林家,防止他们跑路。
“妈的,那穷酸小子搞什么鬼名堂?
卖报?
还扯上长公主了?”
一个刀疤脸啐了一口。
“管他卖啥,刘老爷说了,三日后见不到人,就把他和他那酸爹一起丢牢里喂老鼠!
走,砸了他的摊子,看他还怎么蹦跶!”
另一个矮胖的打手恶狠狠道。
两人推开人群,气势汹汹地冲到林衔蝉的小摊前。
刀疤脸一脚狠狠踹翻了地上摆放的“号外”,黄草纸散落一地,沾满尘土。
“小贱种!
谁让你在这妖言惑众的?”
刀疤脸一把揪住吓得小脸煞白的衔蝉衣领,“你家那病秧子赘婿呢?
让他滚出来!
卖屁报也救不了你们林家!”
人群一阵骚动,纷纷后退,敢怒不敢言。
就在这时,一个清瘦的身影拨开人群,挡在了衔蝉面前。
林岁安脸色苍白,但眼神冷得像冰,他盯着刀疤脸揪住小妹的手,一字一句道:“放开她。”
“哟呵?
病猫醒了?
敢跟爷瞪眼?”
刀疤脸狞笑着,非但没松手,反而用力一推,将衔蝉狠狠摔在地上。
林岁安眼神一厉,猛地弯腰捡起地上散落的一张“号外”,指着背面空白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周围人耳中:“两位刘家的好狗,踹得挺威风?
知道你们踩烂的是什么吗?”
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带着一丝疯狂:“这期标题本来打算叫《刘记粮铺掺沙秘录》的,里面详细记录了你们东家往官粮里掺了多少沙子、发了多少黑心财…可惜,现在都被你们踩脏了。”
刀疤脸和矮胖打手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
刘记粮铺掺沙,在清河县几乎是公开的秘密,但谁敢捅破?
这小子怎么知道的?
还印出来了?!
“你…你胡说八道!
污蔑!”
矮胖打手色厉内荏地吼道,手却下意识地松开了。
“是不是胡说,印出来让大家看看不就知道了?”
林岁安的声音带着一种掌控局面的平静,他扬了扬手中沾了脚印的纸。
“踩烂了也没关系,雕版还在家里。
刘老爷家大业大,不知道顶不顶得住‘哄抬粮价、掺沙害民’的罪名传到州府,甚至…传到那位刚打了胜仗、最恨贪官污吏的靖澜长公主耳朵里?”
刀疤脸和矮胖打手冷汗涔涔而下,看着林岁安那双平静得可怕的眼睛,一时间竟被震慑得不敢动弹。
就在这死寂的僵持时刻,街口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马蹄声!
如同闷雷滚过地面,震得人心头发颤。
人群惊恐地分开一条道路。
只见一队浑身浴血、杀气腾腾的玄甲骑兵,如同黑色的钢铁洪流般疾驰而来!
为首骑士高举一面赤红如血、上绣展翅金凰的战旗!
旗帜边缘己被撕裂,沾染着暗褐色的血污,在风中猎猎作响,带着一股尸山血海般的惨烈气息,瞬间冲散了市井的喧嚣!
那面赤凰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所有人的瞳孔里!
——那是靖澜长公主李靖澜麾下,赤凰军的战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