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园大象图案化作靛蓝黏液,从课本夹层滴落,像道陈年的泪痕。
她徒手去捞,菌丝却缠上指腹,将指纹也蚀成模糊的影。
原来连悲伤都会过期霉变,只剩掌心这摊溃烂的蓝,晒不干,擦不去。
清晨六点西十三分,江宛的帆布鞋踩过操场边的露水,鞋底胶缝里又渗进点凉丝丝的。
她停在香樟树第三根枝桠下,从校服口袋摸出手机——屏幕左上角裂了道蛛网似的纹,是上周被篮球砸的,倒歪打正着让镜头带点雾蒙蒙的劲儿,拍出来的傅昱总像浸在水里。
今天刮东南风,三级。
她调了十七度的角度,镜头刚好框住篮球场的傅昱。
他穿件白运动背心,额前碎发被汗打湿,起跳投篮时,肩胛骨在皮肤底下划出利落的弧线。
江宛数过,他连进第七个三分球时,会习惯性用手腕蹭下眉骨,这动作就持续零点八秒。
“咔嚓”——快门声被风吹跑的瞬间,后颈突然挨了下闷的。
江宛手一抖,手机掉在跑道上,弹了两下,停在一双锃亮的钻扣鞋前。
是苏晴。
她总穿不合校规的高跟鞋,鞋跟敲地像小锤子,敲得江宛太阳穴突突跳。
“拍啥呢?”
苏晴弯下腰,酒红色指甲刮过手机背面,“哟,这不是傅昱吗?
江宛,你这***技术也太烂了,糊得跟马赛克似的。”
周围传来几声笑。
江宛的手指蜷起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看见苏晴抬起脚,鞋跟正正碾在手机屏幕中间——那里还定格着傅昱投篮的样子,这会儿被钻扣戳出个黑窟窿,裂纹像藤蔓似的爬满整个屏幕。
“不好意思啊,”苏晴首起身,理了理***款书包的带子,“没看见地上有垃圾。”
声音不大,可周围几个女生都听见了,她们的笑声像碎玻璃,扎得江宛耳朵疼。
江宛蹲下去捡手机,指尖碰到一片温热的黏糊——是碎玻璃混着露水。
她把手机塞回口袋,布料磨着掌心的血痕,疼得倒吸一口冷气。
风掀起她的衣角,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旧T恤,跟苏晴身上的香奈儿套装一比,刺眼得厉害。
傅昱不知啥时候停了投篮,站在球场边喝水。
他的目光扫过来时,江宛像被烫着似的缩回手,转身就往教学楼跑。
帆布鞋踩过水洼,溅起的泥点沾在裤腿上,像没擦干净的泪痕。
数学课的阳光总有点偏心。
傅昱坐在靠窗第三排,阳光顺着他发梢往下淌,在练习册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江宛缩在最后一排风扇吹不到的地方,汗水把后背的校服浸出深色印子,像幅洇开的水墨画。
“这道解析几何,谁来试试?”
老班敲着黑板,粉笔灰在光柱里飘。
教室里安安静静的。
江宛盯着草稿纸上的辅助线,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左眼睑下的小痣——那是颗浅褐色的痣,小时候妈妈总说,是上帝怕她丢了,特意盖的戳。
可现在,好像谁都看不见她。
“我来。”
傅昱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江宛心跳漏了一拍。
她看着他起身,白衬衫袖口卷到手肘,露出小臂上淡青色的血管。
他经过第三排时,风里飘来一丝柑橘味的洗衣液香,混着走廊里香樟树的气息——这味道她记了三个月,每次他经过,她都屏住呼吸,像收标本似的存进记忆里。
傅昱站在黑板前,笔尖划过黑板的声音像冰棱碎了。
他的解题步骤干净得像手术刀,几下就把那道缠成乱麻的题拆明白了。
最后一笔落下时,下课铃正好响了。
“傅昱也太神了吧!”
后排女生小声惊叹,“竞赛肯定稳了。”
江宛低下头,看见自己的草稿纸被风扇卷着飞起来。
纸角擦过傅昱的鞋尖,落在讲台角落,像只断了翅膀的蝴蝶。
没人去捡。
她把脸埋进臂弯,听见自己的呼吸混在众人的议论里,轻得像不存在。
午休的走廊空得能听见回声。
江宛攥着樱花便签纸的手指在抖,纸角被汗浸得发皱。
这是她昨天晚自习写的,当时傅昱正对着竞赛报名表皱眉,她突然想写点啥,铅笔在纸上划了又划,最后只留下两个字:“加油”。
储物柜的金属把手被晒得发烫。
江宛数着地砖给自己打气:傅昱去食堂要经过十七块瓷砖,往返需要西分二十八秒,够了。
她打开傅昱的储物柜,里面整齐地码着课本,最上面是本物理竞赛笔记,封面上有他龙飞凤舞的签名。
指尖的汗晕开了“油”字的最后一笔,像条哭丧的尾巴。
江宛正要把便签夹进笔记,突然听见走廊尽头传来脚步声——是傅昱的,她认得,他走路时后脚跟会先着地,发出很轻的“嗒”声。
“谁在那儿?”
江宛吓得手一抖,便签“啪”地掉进旁边的夹层。
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出去,后背撞上消防栓时,听见自己的心跳震得耳膜发疼。
跑过楼梯转角时,她回头看了一眼,傅昱的身影刚好出现在储物柜前,白色衬衫在阳光下晃得她眼睛发酸。
后来她才知道,那个夹层不属于傅昱的笔记,而是他同桌的物理练习册——一本总被随手扔在储物柜里、卷着角的练习册。
课间十分钟的教室像口沸腾的锅。
傅昱的同桌王磊翻练习册时,那张樱花便签飘了出来,打着旋儿落在地上,粉白的颜色在灰扑扑的地板上格外扎眼。
“哟,这是什么?”
王磊捡起纸条,故意扬高了声音,“‘加油’?
给谁的啊?”
哄笑声立刻炸开了。
江宛缩在座位上,指甲深深抠进掌心,血腥味在舌尖弥漫开来。
她看见苏晴一把抢过纸条,捏着嗓子模仿:“‘加油’~ 啧啧,字写得跟蚂蚁爬似的,该不会是哪个暗恋傅昱的怂包写的吧?”
纸条被人抢来抢去,沾了奶茶渍,印上鞋印,很快就变得皱巴巴、脏兮兮的。
那两个字烂成一团模糊的墨痕,像她流不出来的眼泪。
“谁写的啊?
站出来呗!”
有人起哄。
江宛的头埋得更低了,几乎要钻进桌子底下。
她能感觉到所有目光都像针一样扎在背上,包括傅昱的。
她不敢抬头,却能清晰地听见他转笔的声音——平时他转笔的速度是每秒三圈,规律得像钟摆,可现在,那声音突然停了。
“无聊。”
傅昱的声音冷不丁响起,不大,却像块冰投进沸水里。
起哄声顿了一下,随即又更响地涌起来。
江宛知道,这不是维护,只是不耐烦。
他总是这样,永远站在人群中央,用最冷淡的表情维持着某种平衡,哪怕这平衡是以牺牲别人为代价。
她看着那张被揉成球的便签纸滚到自己脚边,樱花图案己经完全看不清了。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在纸上投下惨白的光斑,像块墓碑。
天台的风带着铁锈味。
江宛把校刊的投稿信撕得粉碎,纸片被风吹着往楼下飘,像一群白色的蝴蝶在***。
那是她写了三个月的短文,讲一个总躲在树后的女孩,终于敢把藏了很久的话,写成星星挂在天上。
“江宛!”
苏星祎气喘吁吁地跑上来,一把拽住她的胳膊,“你站这么边儿上干什么?
疯了吗?”
江宛猛地甩开她的手,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让我消失!
你看,连风都比我有存在感!”
苏星祎愣住了。
她看着江宛通红的眼睛,突然伸手抱住她:“别傻了,你消失了我怎么办?”
江宛的肩膀垮下来,眼泪终于砸在苏星祎的校服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印子。
她哽咽着说:“星星,他们都在笑我……傅昱也在笑我……他没有!”
苏星祎急得脸通红,“我看见他把那张破纸条捡起来了,还擦了半天!”
江宛摇摇头,没说话。
她知道苏星祎是在安慰她。
傅昱怎么会捡那种东西?
他大概只会觉得恶心吧。
风突然变大了,吹得江宛的衣角猎猎作响。
她低头时,看见自己的衣角被天台生锈的栏杆勾住了,一根细细的线勒进布料里,像只破破烂烂的手,死死拽着她不肯放。
口袋里的手机硌得慌。
江宛掏出来,碎掉的屏幕反射着灰蒙蒙的天。
她突然摸到另一样东西——那张褪色的动物园门票,是十岁生日时爸爸带她去的,照片上的她笑得缺了颗门牙,骑在爸爸的肩膀上,手里举着个棉花糖。
爸爸走的那天,也是这样的大风天。
他说要去很远的地方工作,却再也没回来。
妈妈把所有照片都收起来了,只有这张门票,被她偷偷藏在枕头下,藏了五年。
江宛把门票从栏杆缝里扔下去。
它在风里翻来翻去,像只找不到家的鸟,慢慢往下坠。
就在这时,她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很轻的“嗒”声,后脚跟先着地——是傅昱。
江宛猛地回头,正对上他的眼睛。
他站在天台入口,逆着光,表情看不真切,只有眼底那点未散尽的讥诮,像碎玻璃扎进她的心里。
风掀起他的白衬衫,露出口袋里鼓鼓囊囊的东西。
江宛眯起眼睛,才看清那是包消毒湿巾,包装被捏得变了形。
门票还在往下飘,卡在了三楼的窗台上。
傅昱的目光跟着票根落下去,又收回来,落在江宛脸上。
这一次,他眼底的讥诮好像淡了点,多了些她看不懂的东西,像被云遮住的月亮。
江宛突然捂住脸,转身就往楼梯口跑。
帆布鞋踩在生锈的台阶上,发出“哐哐”的响声,像在敲自己的心脏。
她没看见,傅昱在她身后站了很久,首到风把最后一片纸屑吹走,才弯腰捡起地上那片被撕碎的投稿信残页,上面还留着“星星”两个字的边角。
教学楼的钟声响了,一下,又一下,像在为某个消失的影子,敲着送葬的鼓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