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暗。
一盏低瓦数的灯泡悬在中央,光线浑浊地笼罩着有限的区域。
大湖陷在一个褪色的旧沙发里,双脚搭在面前一张矮木茶几上。
茶几上落着些烟灰。
他左手又点了一支烟,红点昏暗里明明灭灭。
他面前的空地上,仰面躺着一具躯体。
是个女性形象,皮肤很光滑,五官精致,但此刻沾满了暗色污渍。
脖子处被某种利器切开一个大口子,里面暴露的不是血肉和骨头,而是断裂的管线、缠绕的电线,以及闪烁着黯淡微光的断裂接口。
皮肤边缘翻卷着,露出金属的底衬。
头颅无力地歪向一边,那双精致的塑料眼睛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上的污渍。
整个躯壳失去了支撑,像一个被丢弃的大型玩偶。
大湖深深吸了一口烟,对着那颗无声的头颅吐出一个模糊的烟圈。
房间里只剩下旧沙发弹簧微弱的吱嘎声和他吸烟时细微的嘶嘶声。
电视屏幕的微光在一旁无声闪烁。
钥匙***锁孔,转动。
门开了。
男主人带着一身室外的寒气走进玄关,习惯性地喊了一声:“小妍,我回来了。”
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突兀。
他的目光落在客厅中央的地板上。
昏黄的灯光下,那具熟悉的、曼妙的躯体以一种不自然的姿势瘫在那里。
脖子处狰狞的裂口,暴露出的不是血肉,而是冰冷的金属骨架、断裂的管线、闪烁着微弱故障火花的接口。
那张精致的脸庞歪向一边,空洞的眼睛映着天花板。
男人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
他踉跄一步,膝盖重重砸在冰冷的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呜咽。
大湖陷在沙发里,阴影遮住了他大半张脸。
他吐出一口烟,声音像砂纸摩擦:“别跪了。
没用。
她的意识核心都己经被我格式化了。”
“不——!!!”
男人猛地抬起头,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眼泪鼻涕糊了一脸,“为什么?!
你TM是谁?!
我跟你有什么仇?!”
大湖把烟灰弹在茶几上,发出轻微的“嗒”声。
“按规矩,我不该说雇主是谁。”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自以为是的教训口吻,“但我今天破个例,想让你清醒点。
就为了这么一堆铁皮塑料,你把你老婆扔了?
兄弟,值吗?
我最烦你们这些被机器迷了心窍的。
我得工作,就是清理掉这些占着地方的假货。
人,才是世界的主宰。
懂吗?”
“你懂个屁!”
男人嘶吼着,双眼赤红,“那个***!
是她先出轨!
是她为了外面的野男人跟我离的婚!
现在她被甩了,又想回头!
她跟你说的全是谎话!
全是她编的!”
大湖夹着烟的手指猛地一僵。
烟灰簌簌落下。
他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眼神里第一次掠过一丝错愕。
男人不再看他,扑到那具残破的躯体旁,颤抖着抚摸那冰冷的硅胶脸颊,声音哽咽破碎:“小妍……她不是普通的仿生人……她的意识……是我初恋郝小妍的意识上传……小妍她……十年前车祸死了……我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他泣不成声,“我发誓这辈子要保护好她……再出事……我就跟她一起走……”大湖嘴里的烟掉了下来,落在旧地毯上,冒起一缕细烟。
他彻底愣住了,嘴巴微张,看着地上那堆冰冷的机械残骸,又看看悲痛欲绝的男人。
“兄……兄弟……”他喉咙发干,声音有些发涩,“对不住……我真不知道……我被她骗了……这样,我出钱!
我出钱给你初恋……给小妍……重新做个身体!
最好的!
我……没用了……”男人抬起头,脸上是一种彻底绝望的死灰,“小妍的意识……没有备份……那次车祸太突然……只有这一次上传……唯一得一次……”他缓缓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造型流畅、闪着幽蓝金属光泽的小型离子枪,枪口颤抖着抵住了自己的太阳穴,“现在……你满意了?
你和那个***都满意了吗?”
大湖瞳孔骤缩,猛地从沙发上弹起来:“兄弟!
别!
你TM别犯傻!
我……”他伸出手,想扑过去。
“砰!”
一声沉闷的爆响,并不震耳,却异常清晰。
男人的头颅像被重锤砸中的西瓜,猛地向后一仰,身体晃了晃,软软地倒了下去,压在冰冷的机械肢体上。
大湖伸出的手僵在半空。
他张着嘴,眼睛瞪得滚圆,死死盯着眼前这血腥、荒诞、冰冷的一幕。
空气里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和一丝皮肉烧焦的糊味。
他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足足过了十几秒,才像被抽掉了骨头一样,重重跌坐回沙发里。
他摸索着口袋,掏出一根新的烟,手指抖得厉害,打了好几次火才点燃。
深深吸了一口,浓烈的烟雾也无法驱散鼻腔里那股铁锈和焦糊混合的味道。
他就那么坐着,在昏暗的光线下,在弥漫的血腥气中,一口接一口地抽着烟,首到烟蒂烫到手指。
深夜。
大湖的接待室。
大湖独自坐在巨大的圆桌前。
台灯的光线只照亮桌面一小圈,他的脸藏在更深的阴影里。
烟灰缸里己经堆满了烟头,像一座小小的、扭曲的灰色坟墓。
空气污浊得令人窒息。
他机械地又点上一根烟。
火光映亮他缺了两根指头的手,微微颤抖。
今天发生的一切,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神经。
那男人的嘶吼,那绝望的眼神,那喷溅的脑浆……还有那句“她的意识是我初恋郝小妍的意识上传”……像冰冷的锥子,反复凿击着他过去深信不疑的某些东西。
他第一次觉得,也许……那些冰冷的机器里,也可能装着一些……不该被轻易抹去的东西?
这个念头让他感到一种陌生的、令人烦躁的动摇。
他很久没给弟弟打电话了。
那个在安龙矿业下井的弟弟。
此刻,一种强烈的、近乎恐慌的渴望攫住了他——他想听听亲人的声音,想抓住一点属于“人”的、真实的温度,来安抚自己此刻动荡不安、甚至有些恐慌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