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为荒原,你是一阵向晚的春风。悄悄揉过贫瘠的土地,一大片绿草就在这里生根发芽。
它们朝着风来的方向踮脚眺望,然后送风走时低头又低头,像远水荡起了一片绿潮。
寂静的荒原被淹没,留下的,是喧嚣的旷野。01老旧的居民楼被晒得骨质疏松,
随便推开一扇窗子,吱吱呀呀的声音都能传出去好远。
楼房夹道之间飘着灰尘被曝晒后的干燥土气,开裂的柏油路面沥青痕迹斑驳,
只有路边一排蓝花楹树下有几隅阴凉。树后面躲了个人,短裤,薄上衣,
低马尾散开了三分之一,细胳膊细腿在逆光之下白得晃眼。身边箱子里的东西码得不算整齐,
一本封面贴满了便签纸的笔记本掉在地上翻开,
扉页上只有简简单单三个清秀的小字:林官儿。
此时这位正靠在树干上偷闲、嘴里晃晃悠悠叼着一袋冰牛奶的林姑娘,就是我,
17岁时候的我。视线一转,对面居民楼二楼的阳台上,也站了个人。
是和我年龄相仿的少年,身形高挑,背薄腿长,
将身上的款式毫无特色的白T和黑色长裤硬生生撑出了看起来很贵的版型。
他静静地趴在栏杆上朝这边看,不带任何情绪的目光看得人犯困。他不说话,那我也不说话,
两个人一高一低地对视,气氛一时安静得有点诡异。这份安静持续了三十秒左右,
我终于听见他开口:“你好啊,新来的小邻居。”声音带笑,至少听起来没什么恶意。
于是我回了一个笑,脆生生地问:“你怎么知道我不是过路的?”他换了只手托腮,
指着楼下说:“这儿太偏了,别说路过,迷路都不一定找得到。”顿了一下,
他又补充:“并且昨天房东说,要新搬来个女学生。
”我随手捡起掉在地上的笔记本放回箱子里,很轻快地点头:“嗯,是我,我叫林官儿。
”他靠着栏杆没有回应,目光静静的垂着,似乎有些出神,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02二楼阳台离地不高,就两米多一点,他用手撑着栏杆,腿一撩就跨了出来,
脚踏着墙面凸出的砖几步就踏到了楼下的柏油路面。他走过来,伸出了手。我以为他要握手,
于是也伸出了我的手,但是他轻轻拉住了我的手腕,摊开掌心,
在我的手心一笔一划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宋知郁。知晓的知,阴郁的郁。
”我觉得手心有些痒,有什么其他地方好像也酥酥麻麻的。回过神时,
宋知郁已经搬起我的箱子,“走吧,小邻居。”我几步跟上去,小声说了句:“谢谢啊,
宋知郁,我记住你的名字了。”他眉眼微微弯起,“就算记不住也没关系的,你就住我楼下,
以后恐怕会天天见了。”我抬头环视了一下四周,这是一个用白木篱笆围起来的小院子,
角落荒草长长,中间部分应该是房东今早才打理过,小路边的花叶修得很齐,
粉白蓝的无尽夏开得茂盛,路面石板上没有垃圾,只堆了一层薄薄的淡蓝花瓣。环境很不错,
我放慢了一些脚步,“我就是喜欢这个小院子,才租的一楼。”宋知郁回过头来,
“这院子确实不错,虽然小,但打理打理,能种些自己喜欢的花花草草。
”我随手揪了一片粉色的无尽夏花瓣捏在手心,抬起手让阳光穿透花瓣上细密蜿蜒的纹路,
“你把我想说的话说了啊,等整理好东西,我要出去外面转转,熟悉一下这里,
顺便找找有没有格桑种子卖。”一回头,撞进一双盛满笑意的眸子里。“格桑很好,
高原耐寒花,象征坚韧和幸福。”那清透的眸光,晃得我失神。
我已经不记得那时候自己有没有听清他说的话了,只是囫囵着回答:“嗯,
是……”宋知郁不知道是没发现我的走神还是发现了也不介意,
只是接着之前的话说下去:“你想种格桑的话,可能要等一等,等八月结束,秋播吧,
秋天就没有那么热了,比较好发芽。”我眨了眨眼,笑着说好,然后摸出钥匙开门,
从宋知郁手里接过了自己的箱子。他站在楼梯上趴着栏杆:“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随时喊我。
”我靠着门框看他上楼的背影,几秒钟后忽然鬼使神差般开口问:“宋知郁,你一个人住吗?
”他脚步顿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会问这个,但还是回了头,“以前是。
”“现在的话……”他在楼道阴影中无声笑着,“现在不是了,有你了呀,小邻居。
”03早晨小雨。柏油路上落满了被打落的绣球残花,湿润的空气能扑人满脸。转学第一天,
昨晚还熬了夜整理搬家的各种大件小件,时差没倒过来,一睁眼还有17分钟上早读。
好在新学校离家只隔两条街,昨晚我又对着这座小城的地图研究了很久,
早已摸清了所有犄角旮旯的进校歪路。一路跑到北街最高处,顺着白墙边第三棵蓝花楹抬头,
把书包先扔进去,随后自己踩着剪枝大娘搭的梯子,几步就跨坐在了墙上,翻过去,
是学校的天台。天台四面都围墙,积了一层水,墙上的青苔痕迹光怪陆离,
隐隐约约飘着一股特殊的气味。嗯……像是葡萄汽水被阳光炙烤着的味道。
勾着墙翻身借力跃下时,身侧一轻,好像听到什么金属和水碰撞的声音,
可是落地后扫了一眼,什么也没有。来不及细看,我踮着脚跳过几处积水比较深的地方,
拉开没上锁的阳台门,鱼一样滑进了教学楼里。我没有戴表的习惯,
多数时候是靠着观察周围环境来判断大概时间,高二年级在三楼,走廊上学生三三两两走过,
步履并不匆忙,看来离上课时间还早。我拍着胸口松了口气,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
走进了最右边的教师办公室。办公室老师不多,桌上绿萝排排垂着叶,很安静,
询问的声音因此格外突兀:“请问,哪位是A07班的李扶苏老师?
”右排最角落站起来一个高挑的身影,青年声音很沉稳:“我是。
”我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温和笑着的男人,他人和名字一样,浑身都是文艺范儿。当然,
最特别的是,他半扎着的头发和他养的绿萝的叶子一样长。
李扶苏把钢笔别到他T恤衫的领口上,向我走过来,问:“你是林官同学吗?
”我迅速点了点头:“李老师好。”“好姑娘。”他拍了拍我的肩:“别紧张,走吧,
我带你进班。”预备铃的声音正好响起,我跟在李扶苏身后走进A07班的时候,
许多学生还在忙着把手上的早餐猛吃一口再塞进桌洞里。紧接着,
预料中的一片好奇和探究的目光如约而至。李扶苏随手在黑板上写下我的名字,
拉着我站在讲台上:“这就是我跟你们提过的,转学来的新同学,她叫林官。
”我弯下腰:“大家好。”讲桌“左护法”是个校服外套不拉拉链的男生,
吊儿郎当地带头鼓起掌:“欢迎欢迎!”一呼百应,掌声此起彼伏,我暗自松了口气,还好,
新同学似乎都还算友善。班里是典型的男女同桌组合,
一眼看过去只有最后一排的靠窗位置没坐人,但桌上是堆着书的,大概是请假了,
我只好抬头看李扶苏。但是他先弯下腰来问我:“你有没有想坐的位置?
”我摇头:“靠后一些就好,我不近视。”李扶苏回了个“好”,
接着就朝教室后排喊:“宋知郁,把你旁边的书收一收,现在有人坐了。”等一下,宋什么?
我诧异抬头,目光果然又被那双含笑的眸子稳稳接住。是他,宋知郁。
他的校服外套下面还穿着昨天的那件圆领白T。我快步走到最后一排,小声说:“好有缘。
”他三两下把手里的书堆到自己脚边,“小邻居,我刚刚对你笑了,你没看到。
”“啊……”我拉开书包的动作顿住,微微思考了一下。“要不,你再笑一次?
”宋知郁面无表情地摇头,“你看着我,我笑不出来。”我:“?
”我那时的表情大概很一言难尽。接下来又是那种忽然安静的诡异对视,两秒后,
宋知郁把课本立起来挡在脸前,我看到他肩膀在颤。骗人,明明说我看着他笑不出来的。
下课时被围观是所有转学生都会经历的事情吗?大概是的吧。
总之我至今还记得那天桌子都被挤歪的时候,他们的问题多得像查户口。我很想融入,
很想回答,奈何被砸得头晕目眩,甚至分不清那些陌生的声音分别来自哪个方向。
宋知郁忽然拍了一下桌子站起来,“宣老师原话,英语默写第二节下课抽查。
”凑热闹的人群瞬间一哄而散。正在我松了口气准备谢谢他帮我解围时,
又听见他面无表情地接了一句:“有什么问题先问我,我家同桌害羞。”我两眼一黑,
一头就扎进了书堆里,将脸挡得严严实实。问就是两个字:体面。04托宋知郁的福,
一整天下来,班里主动来认识了我的那些同学,无人不知我和他是邻居,
就上楼下楼随时见的那种。振民一中是走读制学校,午饭统一食堂,下午放学是18:00。
避开人群拥挤,我又走了我今早来学校的那条路,倒不是喜欢翻墙,
是我中午收拾东西的时候,发现我的钥匙丢了。导致一整个下午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该死,
早知道早上翻墙听到有东西掉了的时候,就该好好看看。钥匙肯定是掉在天台了。
我这样想着,弯着腰走在天台的水洼里。干净的水面像玻璃一样反射着云,
云里忽然插进一条瘦长的影子。“林同学,你在找什么?”这声音太过漫不经心,
听着就像一个人嘀嘀咕咕的自言自语。这个声音只会来自我的同桌,毋庸置疑。
我头也不抬地问:“你看见一串钥匙没?”宋知郁坐在阳台边,面朝着夕阳,一只脚曲起,
另一只晃晃悠悠地敲着墙。后来我曾不止一次地怀疑过,
他的校裤上是不是抹过胶水——怎么做到姿势这么……狂野,人还不会掉下去的?
“不用找了。”他淡淡地说。我拍了拍手直起腰:“你捡到了?”他既没点头也没摇头,
甚至没回答我的问题,只是反问:“小邻居,你有急事吗?”“没。”我踮着脚走到他旁边,
“让个地儿。”他整个人往左挪了一截,三两下脱掉校服外套垫在了让出的那片空地上,
“干净的,坐吧。”我其实没那么讲究,反正中午放学时李老师给我拿了两套合身的校服,
夏天衣服干得很快,就算弄脏了,洗了一天一换也是没问题的。
可是看着那件铺在面前的深蓝色校服外套,嘴角还是不自觉扬起:“谢啦。”宋知郁伸出手,
我犹豫了一下,搭着他的胳膊借力,也坐上了阳台边。
只是姿势比上课时还要板正——主要是怕死。宋知郁递过来一串东西,
他果然捡到了我的钥匙。我把钥匙接过来,还没来得及再说谢谢,忽然发现上面多了点东西。
一串小葡萄?很像,但不是。是一小串紫藤花。十几朵蝶形的小花,挨挨挤挤地蜷缩着,
舒展着。我又闻到了早上闻到的那股类似葡萄汽水的味道,原来是紫藤。但是哪里有紫藤呢?
我朝四周看了一圈,没有。宋知郁看出了我的困惑,抬手指了指下面。下面?
我探出半个头去看我们坐着的水泥台下面。入目一片紫色。怯生生的淡紫,娇嫩的花青紫,
沉郁的绛紫……一大片深深浅浅的紫,敛在青褐交织的藤蔓里,流动,挣扎,翻涌,倾泻。
我只在梵高的鸢尾花上见过这么漂亮的紫色。香气竟然没有被一整天连绵的小雨冲散,
反而比早上更浓了。我深吸一口气,“开得这么好看,躲在这里可惜了。”“错了。
”宋知郁笑了一下:“是因为躲在这里,没人打扰,才开得好。”“也是。”我举着钥匙串,
看夕阳的柔光穿透紫的脉络。宋知郁很长时间安静着,没有说话。大概五六分钟后,
他才出声,“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我小心翼翼地收起钥匙串,“问。
”宋知郁很认真地看着我的侧脸:“李老师为什么叫你,林官?”“我全名确实是林官儿,
我爸说我长得很有福相,以后肯定能当大官儿,所以给我取的这个名字。
”“他一直管我叫官儿,叫的时候还很喜欢连读,把两个字音混成一个。后来他肺痨死了,
就没人这样叫了。”“我觉得这个‘儿’字不太好听,而且它是小孩子的意思。
”“我没见过我妈,她生我大出血走了。”“爸爸和妈妈都没有的人,是做不了小孩子的。
”“所以我现在更喜欢别人叫我林官,没有身份证上那个儿字,显成熟。
”一口气说完这一大段话,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感觉,我等着他的反应。
宋知郁比我想象中平静很多。他很轻很轻地点头,沉默了一会儿,问我要不要听他的故事。
我当然要听。于是他说,他本名叫做脂玉。很贵气的名字,
听起来像是那种在蜜罐里泡着长大的金枝玉叶的小公子。在十二岁之前,也确实是这样。
偏偏那年夏天,很戏剧化的古早电视情节节选中了他,
父母在一次平平无奇的长途送货中车毁人亡,多少年没联系过的姑妈千里奔来,
好说歹说劝不动他和自己共享遗产,翻着白眼接手了丧事的主持。
葬礼扎堆的宾客里有个看着仙风道骨的老头,自称大师,说他名字取得不好,太招摇,
听着是祝福,实则成了诅咒……简单总结,就是他命烂,克死了他爸妈的意思。
大师表示:年轻人莫慌,200块,老道立刻替你逆天改命。
他面无表情地拦住了上赶着要给人送钱的姑妈:“多谢大师提点,我知道了,这名字不行,
我改掉就是了。”在他的坚持下,200块的交易不了了之,逆天改命成了逆天改名。
所以他叫宋知郁。听完这个故事,我把钥匙扣上原本的那个小猫挂坠解下来递过去,
“送你我的护身符。”我看着宋知郁愣住的样子,认真补了一句:“以后,
猫猫神会保佑你的。”虽然不知道灵不灵,但有个念想总是好的,至少他颤抖着收拢指尖时,
我没有再从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看到那股淡淡的悲哀。后来……后来记不太清了。
大概就是其他的几个问题吧。“优等生竟然也会翻墙?”“翻墙算什么,
你还没见过我打架的样子。”“……所以,你转学是因为这个?”沉默持续了很久。“是。
”“我爸死了,我拿了遗产,那些高年级的学生在校门口堵我要钱,不给就打。我捡了钢筋,
下手没控制好,把他们打进了医院。”其实并不是什么很复杂的事情,
无非就是他们有家长撑腰,我没有。“无所谓,劝退就劝退,我成绩好,下一个还免学费。
”我都这么努力地押韵了,宋知郁竟然没笑,他那双瞳色深得过分的眸子看过来的时候,
我感觉里面有一种我毕生都无法读懂的情绪,快要溢出来了。他只是沉默地看着我,
我的嘴角渐渐没了弧度。不好笑吗。我在心里问自己。……啧,死冰块子。
我实在受不了他就这样看着我,一句话不说,所以拍了拍他的肩,“那你呢,
为什么自己一个人呆在这里?”“我心脏不太好,喜欢安静。”“能不管我叫小邻居吗,
有点肉麻。”“那……同桌、林同学、阿林、小官,你喜欢哪个?”“都不喜欢。”“好吧,
林官。”已经过了很多年了,现在再去回忆那些提问,再来记叙那些回答,但愿没有差太多。
我只能深刻地记得,那天傍晚落日熔金,我第一次和一个同龄的男孩子坐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