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默把掉了漆的校徽往兜里塞,边缘的锯齿刮过指尖,留下细碎的疼。
他今天没骑自行车,车胎在零下七度的夜里冻裂了,像条干瘪的黑蛇蜷在楼道口,胶皮层翻卷着,露出里面的钢丝,被霜裹得发亮。
空气里飘着铁锈味,呼出的白雾刚散开就凝成冰粒,粘在睫毛上。
林默把手缩进袖口,袖口里藏着半片暖宝宝,是母亲昨晚从外婆遗物箱里翻出来的,过期两年,余温薄得像层纸。
教学楼三楼的走廊静悄悄的,只有高三(5)班的教室门缝透出惨白的日光灯,像块冻在墙上的冰。
推开门时,一股寒气扑面而来——暖气坏了第二周,玻璃窗内侧挂着冰凌,倒悬着,像一排没磨尖的獠牙,窗台上的粉笔盒结了层薄霜,盒角的粉笔头冻得发硬。
黑板右侧贴着最新的”江南十校联考“排名,打印纸边缘卷着毛边。
林默的目光在密密麻麻的名字里游移,最终停在靠下的位置:”57.林默 512 危险“。
那个红色的”危险“像枚图钉,把他钉在走道中央。
他伸出冻得发僵的食指去抠那个”512“,指腹被纸面的冰气刺得发麻,两个月前他还是 32 名,再往前甚至进过前二十。
这串数字像口深井,他正往下坠,西周却空荡荡的,抓不住任何能借力的绳子,只有风从井壁的裂缝里灌进来,呜呜地响。
第一节是英语晨读,林默把课本竖起来,挡住半张脸。
右手无名指的冻疮肿成紫黑色,裂口处的组织液昨晚结了层黄痂,握笔时稍一用力就崩开,血珠顺着笔杆往下淌,在练习册上洇出小小的红点,像雪地里溅落的火星。
英语老师踩着高跟鞋走过来,”嗒嗒“声敲在地砖上,像啄木鸟在凿冻硬的木头。
她停在林默桌前,指尖敲了敲课本:”默写第三单元短语,十分钟后收。
“他把流血的手指往桌沿蹭了蹭,留下道暗红的线。
桌斗里,母亲凌晨三点煮的茶叶蛋还烫着,塑料袋外壁凝着水珠,顺着袋角往下滴,在裤子上洇出小小的湿痕。
母亲总说”鸡蛋趁热吃补脑子“,可他闻到那股五香味就反胃,胃里酸水首涌——昨晚做题到一点,晚饭是半包泡面,汤面上漂着碎葱末,像浮在记忆里的绿霉,现在还粘在喉咙口。
七点二十五分,班主任老郑抱着沓 A3 纸进门,纸边卷成半圆,像把钝镰刀。”
时间紧任务重,“他把纸往讲台上拍,”这是衡水中学的作息表,贴出来对照执行。
“教室里响起窸窸窣窣的响动,后排有人压低声音骂:”操,连拉屎都规定三分钟。
“林默抬头去看那张表,黑字密密麻麻:05:30 起床,05:35-05:45 跑操,05:45-06:05 晨读……22:50 熄灯。
精确到分钟的时间轴像铁轨,把每个人的二十西小时碾得扁平,连呼吸都要卡着秒表。
老郑用图钉把表按在软木板上,粉笔灰簌簌往下掉,落在林默摊开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上。
封面那两个烫金的”梦想“,被灰蒙住,瞬间暗了下去,像被霜打蔫的花。
他盯着那两个字,忽然没忍住笑出声,声音不大,却在安静的教室里格外突兀。
老郑皱起眉:”林默,你笑什么?
“他慌忙摇头,用袖口去擦”梦想“上的灰,冻疮裂口被扯得生疼,倒吸一口冷气。
袖口在字面上拖出一道血痕,像条红色的蜈蚣,爬过”梦“的夕部,钻进”想“的目部,把那点微弱的光彻底堵死了。
化学课代表徐涵坐在第一排,正用荧光笔在错题本上画重点,笔杆在指间转得飞快,笔帽上的荧光粉蹭在指尖,像沾了点碎星。
后排的周凯把手机夹在课本里,拇指飞快上滑,屏幕的蓝光映着他脸上的青春痘,痘痘顶端的白头在光线下发亮。”
985 又怎么样?
“林默听见他嗤笑,”毕业还不是考编,考不上就失业。
“手机页面停在知乎热榜:”北大毕业生月薪西千,街道办编制千人抢。
“耳朵里嗡嗡作响,像有人在脑壳里敲铜锣。
林默把手指塞进冻疮的裂口,用疼痛逼自己清醒,可越清醒,越能听见心脏在胸腔里狂奔,像匹受惊的马,撞得肋骨发疼,每一下都撞在”考不上“三个字上。
晚上十点,晚自习下课铃响时,雪粒子正被风吹得横着飞,抽在脸上生疼。
林默推着没气的自行车出校门,路过镇卫生院,看见父亲蹲在走廊尽头。
父亲右腿打着石膏,石膏上沾着灰和干草,拐杖斜靠在墙上,手里端着个煤球炉,炉上的药罐正冒白汽,把他的睫毛打湿了一片,结成细小的冰碴。”
你妈加班,我来给你叔煎药,顺路接你。
“父亲冲他挥手,单腿往起站时,身子晃了晃,手死死攥住拐杖顶端磨得发亮的木柄。
林默想说”我自己能回“,话到嘴边却哽住了。
父亲从兜里摸出张皱巴巴的十块钱,纸币边缘被汗浸得发软,展开时能看见折痕里的灰。”
去买杯奶茶,暖暖手。
“他接过钱,指尖触到父亲掌心的老茧,那些老茧像砂纸,磨得他手指发麻。
突然想起上周的事——脚手架断了,父亲从六米高的地方摔下来,右腿胫骨粉碎性骨折。
包工头扔下一万块就没了影,母亲连夜把外婆的银镯子卖了,才凑够住院押金,那镯子是外婆陪嫁的,母亲戴了二十年,摘下来时手腕上留着圈白痕。
父亲拄着拐杖往雪里挪,每一步都在雪地上戳出个黑点子,拐杖落地时”笃“的一声,闷得像敲在棉花上。
林默跟在后面数,那些点子连成线,像道解不出的函数题,弯弯绕绕,没个尽头。
走到巷口时,父亲的额头渗出汗珠,在寒风里很快结成了霜。
到家时,母亲正蹲在灶台前缝补他的校服袖口。
屋里没开大灯,十五瓦的灯泡发出昏黄的光,照得母亲后颈的皮肤像张旧牛皮纸,几缕碎发粘在汗湿的颈窝里。
电视开着,中央一台在放《强军之路》,屏幕里三军仪仗队正踢着正步走过天安门,靴子落地的声音整齐得像心跳,咔、咔、咔,敲在寂静的屋里。”
今天班主任打电话了。
“母亲抬头时,眼圈青黑,像被人打了一拳。”
你的成绩……实在不行,就去当兵。
至少管饭。
“父亲把药罐从炉上提下来,药味瞬间漫了满屋,苦得人皱眉头,他没说话,只是拿起遥控器,把音量调大了些,军装的绿色在屏幕上流动,像片冻住的湖。
镜头切到特写,士兵的迷彩服在朝阳下泛着冷绿,衣料上的纹路清晰可见,仿佛能摸到那粗糙的质地。
林默低头看自己右手冻疮上的血痂,忽然冒出个念头:迷彩服是不是比习题册暖和?
这念头一冒出来,就像从裂缝里钻进来的风,在心里打着旋,带着股铁锈味,再也摁不回去。
凌晨一点,林默做完最后一套数学押题卷。
台灯的光圈只照亮桌面,其余的空间沉在黑暗里,像口深不见底的井。
他翻过头看卷子背面,空白处写满了演算步骤,密密麻麻的,像堆蚂蚁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趴在纸上。
忽然,他抓住卷子边缘,”刺啦“一声撕成了两半,纸张断裂的声音在夜里格外脆,像冰面裂开。
外面传来母亲的敲门声:”怎么了?
“林默屏住呼吸,把碎纸塞进书包最底层,压在几本《报考指南》下面,书脊硌着掌心,有点疼。
台灯的光圈里,冻疮的裂口又渗出血来,一滴,落在撕碎的卷子上,晕开个小小的红圈,像枚印章,盖在”梦想“的尸体上。
上床前,林默拉开窗帘。
雪停了,月光照在对面楼顶的太阳能板上,反射出冷白的光,把院子里的积雪染成淡蓝色。
他想起小时候写的作文《我的理想》,那时他写”当科学家“,老师用红笔在旁边画了五角星,红得发亮。
现在那颗星早被红笔划掉了,取而代之的是老郑用蓝笔写的一行字:”脚踏实地,先考一本。
“他把额头抵在冰凉的玻璃上,呼出的热气在窗上结了层雾。
伸出手指在雾上画了个小小的”兵“字,那字只存在了三秒,就被新的雾气吞没了,像从未存在过。
母亲轻手轻脚走进来,把重新煮好的鸡蛋放在床头。
鸡蛋在瓷碗里冒着热气,像颗微缩的太阳,暖黄的光映在墙上,投出小小的光晕。
林默假装睡着,听见母亲叹了口气,低声说:”考不上,就去当兵。
部队苦,但至少有口饭吃。
“门被轻轻带上,黑暗重新合拢。
他睁开眼,把鸡蛋贴在冻疮上,烫意混着疼,却奇异地让人安心,像有只手轻轻托住了正在坠落的他。
窗外,月光把雪地照成一片旷野。
林默觉得自己像只被习题册压扁的甲虫,正沿着那些看不见的裂缝,慢慢爬向远方那抹模糊的迷彩,爬向一个能让冻疮不再发疼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