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罡风，像无数把冰刀，刮过不周山陡峭的万仞绝壁。
魏尽思抹了把糊住眼睛的冰碴，肺里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喘息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他抬头，望向上方那片被厚重铅云笼罩、仅透出微弱光晕的山巅——神界之门，就在那里。脚下是深不见底的云海，身后是来路断绝的冰崖。他孤身一人，背着一把磨损得厉害的旧琴，这是他母亲魏氏留下的唯一念想，也是支撑他走到这里的执念之一。
“为民请命…守护人界…” 他低声重复着，像是在对抗这蚀骨的寒冷与绝望。这是他踏上不周山的初心，一个乐妓之子最朴素也最宏大的愿望。
不知又攀爬了多久，当他几乎耗尽最后一丝力气，手指冻得失去知觉时，一片巨大的、泛着冷玉光泽的平台终于出现在眼前。平台尽头，矗立着一座巍峨得令人窒息的石门，古朴而苍凉，门扉紧闭，其上流转着难以言喻的符文。
他，通过了。
沉重的石门无声地向内滑开，一股远比不周山风更彻骨、更沉重的气息扑面而来。那不是寒冷，而是一种无形的威压，混杂着陈腐的檀香、冰冷的金属味，还有一种…深沉的、令人不安的寂静。
魏尽思深吸一口气，迈步踏入。
门内，并非想象中的仙乐飘飘、霞光万道。映入眼帘的，是望不到尽头的巨大廊柱，支撑着高远得令人眩晕的穹顶。光线从高处狭窄的琉璃窗透下，在冰冷的白玉地砖上投下惨淡的光斑。空气凝滞，脚步声在空旷中回响，显得格外突兀。偶尔有身着素色或玄色袍服的神侍匆匆走过，个个低眉敛目，步履无声，如同精致的提线木偶，连眼神都吝于投向这个初来者。
这里，就是神界？魏尽思心中那团炙热的火焰，被这无边的沉寂与冰冷浇得微微一窒。想象中的神圣与光明，似乎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难以穿透的阴翳。
他被引至一座偏殿等候。殿内空旷，只有几案和蒲团，同样冷得没有一丝人气。不知过了多久，殿门再次开启。
一个男人走了进来。
他约莫中年模样，面容称得上端正，甚至带着几分儒雅。身着一袭深紫色的锦袍，绣着繁复的暗纹，步履沉稳，姿态从容。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在魏尽思身上时，魏尽思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那眼神…平静无波，深邃得像两口古井，看不到底，也感觉不到丝毫温度。那不是审视，更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
“你便是魏成，魏尽思？”男人的声音不高，语调平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是…正是在下。”魏尽思连忙躬身行礼，心头莫名一紧。他本能地不喜欢这目光，却又不敢有丝毫怠慢。
“嗯。”男人微微颔首，嘴角似乎牵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却丝毫未及眼底，“根骨尚可，心性…也算坚韧。能从人间攀上不周山，倒是不易。”他踱了两步，目光扫过魏尽思背后的旧琴，“听说你一心为人界？”
“是！恳请上神…”魏尽思连忙表明心迹。
“神界，”男人打断他，声音依旧平淡，“自有其法度，守护三界，非一腔热血可成。”他顿了顿，目光重新锁住魏尽思，“如今，恰有一份职司，或可遂你心愿。去侍奉神君吧。”
“侍奉…神君？”魏尽思一愣，随即是巨大的惶恐与一丝难以置信的激动。直接侍奉神君？这远超出了他的预期。
“不错。”男人走近一步，那无形的压迫感更强了，“神君楚渊，年少继位，心性纯善，然…体魄稍弱，需得妥帖之人近身照料。你既怀赤诚，又通些音律他瞥了一眼那琴，或能解君烦忧。”他话语看似安排，却毫无商量余地，“记住，神君乃三界共主，尊贵无匹。你的职责，是照料，是陪伴，更是…时刻留心君上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有何异常，无论大小，即刻报我知晓。这，便是你守护人界之始。”他最后几个字，咬得格外清晰。
魏尽思心头那点激动瞬间被一层寒意覆盖。“留心…报知…”这听起来，不像纯粹的侍奉，更像…监视？他看向男人，试图从对方脸上找到一丝解释或玩笑的意味，却只看到一片深不可测的平静。
“敢问上神尊号？”魏尽思压下疑虑，恭敬问道。
“我名谭游。”男人淡淡道，仿佛只是提起一个无关紧要的名字，“神君身边，无小事。尽思，望你…勿负所托。”他意味深长地看了魏尽思一眼，那眼神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灵魂深处。随即，不再多言，转身离去。深紫色的袍角拂过冰冷的玉砖，悄无声息。
“谭游…” 魏尽思默念这个名字，只觉得殿内的寒气似乎更重了。这位谭游上神，就是他在神界立足的关键？他那份守护人界的初心，竟要从“监视”神君开始？这感觉，说不出的怪异，仿佛一脚踏入了粘稠的迷雾之中。
带着满腹的困惑与一丝不安，魏尽思被一名沉默如影子般的神侍引着，穿过一道道深邃的回廊，走向神君楚渊的居所——紫宸宫。
越靠近紫宸宫，那股沉寂和压抑感就越发明显。宫门高大，守卫森严，却都如同石雕般纹丝不动，连呼吸声都几不可闻。殿内光线昏暗，巨大的空间被重重帷幔分割，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药味，混杂着一种…挥之不去的、潮湿的寒意，如同终年不见阳光的深潭。
在重重帘幕的最深处，魏尽思终于见到了那位传说中的神君，楚渊。
他斜倚在一张宽大的软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衾。身形单薄得过分，露在衾被外的手腕纤细苍白，几乎能看到淡青色的血管。墨色的长发随意披散着，衬得一张脸更是毫无血色，唯有那双眼眸，漆黑如点墨，此刻正带着一丝茫然和不易察觉的惊惶，望向闯入的陌生人。
他看起来…太年轻了，甚至有些稚气未脱，与魏尽思想象中威严的三界共主形象相去甚远。那份显而易见的脆弱，让魏尽思心头莫名一揪。
“你…是新来的侍从？”楚渊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点少年人特有的清润，却又透着一股深深的疲惫和疏离。
魏尽思连忙跪下行礼：“小人魏成，字尽思，奉谭游上神之命，前来侍奉君上。”他偷偷抬眼，想看得更清楚些。
就在此时，一阵穿堂风不知从何处涌入，拂动了榻边一盏青铜宫灯的纱罩。摇曳的烛光猛地跳跃了一下，在楚渊苍白的脸上投下晃动的光影。
瞬间！
楚渊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猛地蜷缩，双手死死抓住胸口的衣襟，那双漆黑的瞳孔骤然收缩，里面翻涌起纯粹的、无法掩饰的恐惧！像是看到了世间最可怖的景象。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濒死般的抽气声，整个人缩进锦衾深处，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火…火…别过来…不要…！”破碎的、不成调的呓语从他齿缝间溢出，充满了绝望。
魏尽思惊呆了，手足无措地僵在原地。这突如其来的剧烈反应，仅仅是因为…一阵风？一点晃动的烛光？
“君上！君上！”旁边的老神侍显然见怪不怪，熟练地扑上去，一边柔声安抚，一边试图按住楚渊颤抖的身体，“莫怕莫怕，没有火，只是灯…灯晃了一下…没事了，没事了…”他焦急地看向魏尽思，低喝道：“愣着干什么！快把灯挪远些！君上受不得惊吓，尤其…怕火！”
魏尽思如梦初醒，慌忙起身去挪那盏宫灯。他的手也在微微发抖。神君楚渊…他到底经历过什么？为何对一点光影的晃动，恐惧至此？那份深埋在苍白脆弱表象下的、仿佛源自灵魂深处的巨大惊悸，让魏尽思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这看似尊贵无匹的紫宸宫，这冰冷沉寂的神界，其下涌动的暗流，恐怕远比他想象的要汹涌、要黑暗得多。
他将宫灯挪到角落，昏暗重新笼罩了软榻。楚渊的颤抖渐渐平息，只剩下急促的喘息和压抑的呜咽。他把自己更深地埋进锦衾里，只露出几缕散乱的黑发，脆弱得像一只受惊过度、躲回壳中的幼兽。
魏尽思站在原地，看着那团微微颤抖的锦衾，又想起谭游那双深不见底、让他不寒而栗的眼睛。守护人界的路，似乎从踏入这紫宸宫的第一步起，就偏离了他预想的轨道，跌入了一片未知的、寒意彻骨的迷雾深渊。而深渊的中心，就是眼前这位身份尊贵、却又异常脆弱恐惧的少年神君。
“魏尽思…” 榻上传来一声极轻、带着浓浓倦意和一丝不易察觉依赖的呼唤，打断了他的思绪，“…你还在吗？”
那声音里残留的惊惶，让魏尽思心头又是一软。他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的困惑与不安，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而坚定：
“在，君上。小人在。您…安心休息。”
他轻轻走上前，在距离软榻几步远的地方，安静地跪坐下来。殿内，只剩下楚渊压抑的呼吸声，和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潮湿的冷意，无声地渗透进骨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