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岸的清晨,总带着一种湿重的死寂,尤其是在雨后。
空气里饱和的水汽混着淤泥、腐草和某种更深层、更令人不安的腥气,
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胸口。歪斜的老柳树低垂着枝条,尖端偶尔扫过浑浊幽绿的水面,
荡开一圈圈微不可察的涟漪。蓝红两色的警灯无声地旋转,
将这片被封锁的河岸切割成一片片流动的色块,光亮扫过之处,
泥泞、芦苇和警察们凝重的面孔交替隐现。林珂蹲在临时铺开的黑色防水布上,
橡胶靴子陷进湿软的泥地里。
她的全部注意力都聚焦在防水布中央那具刚从河里拖拽上来的躯体。男性,三十岁上下,
全身***,皮肤是一种极不自然的死白,被水浸泡得严重浮肿,
仿佛一个粗制滥造、又被随意丢弃的面偶。墨绿色的水草像恶毒的触手,
缠绕在他的脖颈、手臂和脚踝,
一些叫不出名字的微小水生物在他失去生机的皮肤上仓皇爬行。典型的溺死尸表征,
至少第一眼看去是如此。但林珂的眉头已经微微蹙起。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法医,
她的眼睛早已习惯了死亡的种种形态,但这一具,有些地方透着古怪。“老陈,
报案人怎么说?”她头也不回地问,声音平稳,刻意压过了河水流淌的汩汩声。
一旁的老刑警陈国栋捂着口鼻,瓮声答道:“一个晨跑的,天没亮透就来了,
说隔老远就闻到一股怪味儿,冲鼻子。顺着味儿找过来,
就看到这哥们儿卡在那边的芦苇丛里,吓得不轻。”他顿了顿,补充道,“看这烂乎劲儿,
泡了得有个把礼拜了吧?这鬼天气,泡水里烂得快。”林珂没接话。
她戴着手套的手指极轻地按压了一下尸体的小腿部位。
触感反馈令人极度不适——皮肤像浸透了水的劣质纸张,轻易地凹陷下去,并且,
当她稍一用力,一小块表皮连带其下的皮下组织,竟然直接滑脱了下来,
露出颜色诡异、纹理模糊的真皮层。“尸表征象,”林珂的声音依旧听不出波澜,
像是在课堂上陈述知识点,“皮肤大面积松弛剥离,污绿色***静脉网明显,腹部膨胀,
符合水中浸泡所致的晚期***现象。仅从外观初步判断,死亡时间确实可能超过一周,
甚至更久。”“唉,又是这种无头案。”老陈叹了口气,习惯性地去摸烟,
想到现场又悻悻放下,“不知道是哪家的,家里人该急疯了。”现场勘查灯被民警搬了过来,
惨白刺目的光线猛地打在尸体表面,将所有令人不快的细节暴露无遗。林珂的眉头越拧越紧。
光线之下,那种不协调感越发鲜明。不对。哪里不对。她再次俯身,
几乎将脸凑近那散发着浓烈恶臭的躯体,完全无视了周围几个年轻民警忍不住干呕的声音。
她的目光锐利如刀,仔细扫过尸体的指甲缝——里面很干净,只有少量泥沙,
没有挣扎时可能留下的皮屑或织物纤维。口鼻周围有少量蕈样泡沫的残留,
但颜色和量都不太对劲。最关键是尸斑。
她用手指用力按压尸体侧腰部一片暗红色的区域——尸斑。尸斑已经固定,指压并不褪色,
这说明死亡后相当一段时间血液已经停滞固化。但是,
这颜色……比起高度***尸体常见的深黑绿色,这片尸斑的红褐色显得过于“新鲜”了。
而且,分布和沉降状态也有些微妙的不自然。
一个更违背常理的念头不受控制地窜入她的脑海。她猛地抬起尸体的一条手臂,
尝试活动其肩关节和肘关节。阻力很大,但并非完全僵直,也并非全身均匀一致的僵硬。
“老陈,记录。”她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丝,穿透了现场的压抑,“初步推断,
死亡时间约在今晨凌晨三时至四时间。”“什么?!”老陈手里的记录本差点掉进泥里,
他瞪大了眼睛,像是没听清,“三……三小时?林法医,你开什么玩笑?
这明明烂得……”他指着那惨不忍睹的遗体,后面的话被巨大的荒谬感堵了回去。
“我知道外观显示不是!”林珂猛地打断他,
声音里带上了一种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急促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但核心体温、部分尸僵状态,还有这尸斑的某些特征……这些指标不会骗人!
至少不会同时骗人!这***……这***是假的!
或者……是某种我们完全无法理解的原因造成的!”她唰地站起身,可能因为蹲得太久,
也可能因为情绪的剧烈波动,一阵强烈的眩晕感袭来,让她踉跄了一下,
幸好旁边的民警眼疾手快扶了一把。常识被彻底打败的震颤感,像电流一样窜过她的脊背。
现场所有的民警都停下了手中的工作,愕然地看着她,
空气中弥漫开一种比尸臭更令人不安的疑惧。“立刻!送回市局解剖室!一级防护!
”林珂扯下被污物弄脏的手套,声音斩钉截铁,不容任何质疑,“这不是简单的溺死!
绝不是!”市公安局法医中心,地下二层。空气是经高效过滤系统循环过的,
带着一股刻意营造的、冰冷洁净的化学试剂味道,
试图彻底覆盖并遗忘上一具遗体留下的任何气息。但在这里,死亡的味道总是最终的胜利者。
无影灯集群亮起,将所有光线残忍地聚焦在正中央的不锈钢解剖台上,
将那具违反一切生物学规律的尸体照得毫发毕现,每一个腐烂的细节都被无限放大,
呈现出一种超现实主义的恐怖景象。金属器械 tray 上,
解剖刀、剪刀、镊子、骨钳……依次排开,闪着森然寒光,
它们冰冷的秩序感与台上那团混乱***的生命终结形态形成了尖锐对比。
林珂和小王已经穿戴整齐。
深蓝色的无菌解剖服、双层手套、N95 口罩、护目镜、透明防护面屏,
甚至脚上也套了双层鞋套。包裹得如此严密,并非仅仅出于规范,
更源于一种面对未知威胁时本能的防御。即便如此,
那具尸体所散发出的、甜腻中带着令人作呕的腐臭,依旧无孔不入,顽固地钻进他们的防护,
黏附在嗅觉神经的末梢,宣告着它的存在。小王,
一个刚从医学院毕业没多久的年轻法医助手,脸色在口罩和护目镜的包裹下显得异常苍白,
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喉结不住地上下滚动,每一次呼吸都显得艰难而刻意。
林珂瞥了他一眼,声音透过口罩传出,闷而冷静:“撑不住就出去,不丢人。
”小王猛地摇头,声音有点发颤:“没、没事,林老师。我可以。”“好。
开始体表详细检查拍照。重点记录***特征与疑似矛盾点。”林珂不再多言,
进入工作状态的她,像一台精密而冷漠的仪器。镊子小心翼翼地取下那些缠绕的水草,
逐一放入证物袋。刮勺刮取皮肤表面的黏腻附着物和残留的泥沙。每一次触碰,
都几乎要带下一小片软化剥离的皮肤组织。高清摄像头在一旁无声地记录着这一切,
冰冷的电子眼忠实地捕捉着每一个令人不适的细节。“体表未见明显锐器伤、钝器伤入口。
手足皮肤皱缩、手套样、袜套样脱落明显,符合长时间水中浸泡特征。
但是……”林珂的镊尖指向尸体胸腹部那片大片蔓延的污绿色网状纹路,
“***静脉网的出现和分布范围,与推断的短暂死亡时间存在严重矛盾。指甲床颜色偏粉,
并非高度***应有的灰绿或黑色。指端也未呈现洗衣妇样皮肤。”她的语速平稳,
但每一个字吐出,都让一旁的王小王的脸色更白一分。这些矛盾点,
每一个都挑战着教科书上的铁律。林珂拿起了解剖刀。刀锋在无影灯下划过一道冰冷的弧光。
Y形切口,从双肩至胸骨柄,再笔直向下划过腹部,直至耻骨联合。
锋利的刀尖划开那苍白浮肿的皮肤,皮下脂肪和肌肉组织暴露出来。
颜色是一种怪异的暗黄与淡红交错,质地松弛,缺乏正常尸体的弹性和纹理。
没有看到预想中大量鲜红色的出血点,
更像是……某种被强行催熟后又迅速***的有机物内部结构。胸腔被打开,
肋骨剪发出清脆的断裂声。内脏暴露在强光下。肺脏明显水肿膨胀,表面有肋骨压痕,
触之有捻发感。气管和支气管内可见少量淡粉色的泡沫液和细微泥沙,
这些都是支持溺死征象的发现。但心脏、肝脏……这些器官的颜色和质地,
也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陈旧”感。心脏表面的血管网清晰得过分,肝脏颜色暗沉,
仿佛已经停止了工作不止几个小时,而是几天。生命的新鲜感被彻底抽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加速衰败后的残迹。
“提取心血、外周血、胃内容物、肝组织、肾组织、胆汁……所有常规毒化、生化检材,
采样量加倍。”林珂指令简洁,小王机械地操作着,用注射器抽取暗红色的血液,
用勺子刮取组织样本,一一放入贴好标签的试管和证物瓶中。他的手一直在微微发抖。现在,
是腹腔。胃部鼓胀得异常明显,像一个吹胀的气球,占据了腹腔不小的空间。
林珂的手术刀沿着胃大弯小心地切开。顿时,
一股更加浓烈、更加具体、混合着胃酸和半消化食物的酸臭气味猛地涌出,
瞬间盖过了之前的***味。那是一种能直接撬开天灵盖、冲击灵魂深处的恶臭。
小王再也忍不住,猛地转过身,一把扯下口罩,对着旁边的垃圾桶剧烈地干呕起来,
眼泪鼻涕一下子涌了出来。林珂像是完全没有听到,也没有闻到。她的全部感官,
她的全部意志,都聚焦在眼前那个被切开的胃囊内部。
她的镊子探入那团混沌不堪的半流质食物残渣中,仔细地拨弄着,
着——能看到一些未完全消化的蔬菜纤维、模糊的肉糜颗粒、黏糊糊的碳水化合物……忽然,
镊尖碰到了一个坚硬的、绝不属于任何食物范畴的物体。
发出了一声轻微的、清晰的“咔”声。林珂的动作瞬间停滞了。她的心脏猛地一跳。
小王也听到了那声异响,他勉强止住呕吐,胡乱地用袖子擦了下嘴,惊疑不定地回过头,
看向林珂,又看向那敞开的胃部。溺死的人,胃里可能有河水、泥沙、水草,
甚至惊慌中吞下的细小石子,但绝不该有这种……听起来像是金属或硬质塑料的物体。
林珂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稳定下来。她更加小心地操作,镊子避开周围黏滑的软烂组织,
像考古学家发掘易碎的珍宝一样,慢慢地、稳稳地夹住了那个硬物,感受着它的形状和大小,
然后,一点点地,将它从胃内容物的包裹中剥离、取了出来。那东西被取出,
粘附着黄绿色的黏液和食物残渣,放在旁边的不锈钢托盘里,发出“铛”的一声轻响。
小王打开水龙头,用细小的水流小心地冲洗掉它表面的污物。真容逐渐显露。一枚怀表。
老式、黄铜材质、圆形,边缘厚重,
覆盖着厚厚的、斑驳的暗绿色锈迹和某些难以名状的黑色污渍,
像是经历了漫长岁月和恶劣环境的共同侵蚀。它的样式古老,
透着一种上一个世纪、甚至更早时期的气息,与这具死亡仅数小时的尸体,
形成了又一个尖锐到令人头皮发麻、脊髓发冷的矛盾。
表壳甚至因为曾在强酸性的胃液中浸泡而显得有些坑洼和腐蚀痕迹。
解剖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水龙头没有关紧的“滴答”声,
以及通风系统持续发出的、低沉而单调的白噪音。小王张着嘴,忘了恶心,忘了恐惧,
只剩下彻底的、无法理解的茫然和惊骇,像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林珂盯着那枚怀表,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狂野地撞击,一下,又一下,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
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窜起,瞬间蔓延至全身四肢百骸。她伸出手,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拿起另一把更精细的镊子,尝试去撬开那看似锈死的表盖。起初很紧,似乎完全锈死了。
她加了点力,镊尖与锈蚀的金属摩擦,发出极其细微却令人牙酸的“吱嘎”声。突然,
“啪”的一声轻响,表盖弹开了。表盘玻璃模糊不清,布满划痕和水汽侵蚀的痕迹,
下面的指针早已停止转动,永恒地指向一个无人知晓的、停滞的时刻。她的目光,
越过停滞的指针,落在那表盖的内侧。那里,有人用某种尖锐的工具,
刻下了一行歪歪扭扭、却又异常清晰可辨的英文字母。刻痕极深,
粗暴地划开了厚厚的锈迹和污垢,露出底下相对新鲜的、闪着冷光的金属底色,
在无影灯惨白的直射下,反射出冰冷而充满恶意的光芒。那行字,像一把淬了冰的毒刃,
瞬间刺入林珂的眼底,穿透视神经,直抵大脑皮层,将她所有的专业冷静、理性思维,
连同血液一起,瞬间冻结。
elcome to the game. Next is you.欢迎加入游戏。
下一个是你。“哐当!”镊子从她骤然失力、变得冰凉的手指中滑落,
砸在冰冷的不锈钢托盘边缘,发出一声尖锐、刺耳、极不和谐的脆响,
在死寂的解剖室里疯狂回荡、炸开!林珂猛地向后踉跄一步,
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金属器械架上,震得上面摆放的玻璃瓶罐一阵轻微的摇晃碰撞。
护目镜后的双眼圆睁到了极致,瞳孔因极致的惊悚而缩成了针尖大小,
死死地、无法置信地钉在托盘里那枚锈迹斑斑的怀表上,钉在那行恶魔的低语之上。
胃里翻江倒海,但涌上来的不再是恶心,而是某种更深沉的、源自灵魂本能的无形恐惧,
像一只冰冷的、布满尸斑的手,一把攥紧了她的心脏,缓缓收紧,几乎令她窒息。
小王呆立在解剖台对面,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嘴唇哆嗦着,
却发不出任何一个音节。他像个被瞬间冻结的人偶,
无法处理眼前这彻底超乎想象、践踏一切常理的恐怖景象。无影灯惨白的光线,自上而下,
冰冷无情,
里那枚来自遥远1912年、却刚从一具死亡仅三小时的“高度腐烂”尸体胃中取出的怀表,
照得清晰无比,无所遁形。每一个斑驳的锈迹,每一道狰狞的刻痕。都在死寂的空气中,
散发着来自深渊的、令人血液凝固的寒气。时间仿佛停滞了足足一分钟。最终,
是林珂强行压下了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尖叫。职业本能像一层脆弱的铠甲,
在巨大的惊骇之后迅速覆盖上来。她猛地站直身体,
声音因为极度压抑而变得沙哑尖锐:“小王!封锁解剖室!立刻!所有人员不得进出!
通知技术队,最高级别现场勘查!这枚怀表,一级证物处理!”小王被她的喝声惊醒,
一个激灵,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向门口,按下内部通讯器,语无伦次地传达着指令。
林珂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再次靠近解剖台。她没有再去碰那枚怀表,
而是仔细检查胃部的切口和周围组织。没有任何手术缝合的痕迹,
没有被外力强行塞入的迹象——这枚怀表,极有可能,是死者生前自己吞下去的。
一个活着的人,吞下了一枚几乎有鸡蛋大小的、锈迹斑斑的金属怀表?
这本身就是一个近乎***的、极度痛苦且匪夷所思的行为。技术队的人很快赶到,
同样穿着最高级别的防护装备。当他们看到托盘里的怀表和听到林珂简短的说明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