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台上,数学老师的声音像一台年久失修的收音机,枯燥地重复着二次函数公式。
大部分学生或强打精神,或昏昏欲睡。
只有后排靠窗那个角落,自成一体。
林小野,或者说,班里人背后都叫她“臭屁野”,正埋头在摊开的数学课本上——但不是在看公式。
她的左手像铁钳一样牢牢按着书页边缘,右手捏着一截快秃了的铅笔头,笔尖在课本的空白处疯狂“犁地”。
沙沙沙,沙沙沙……声音又快又急,带着一股不管不顾的狠劲。
她在画一只蟋蟀。
不是课本插图上那种规规矩矩的标本,而是一只刚刚从墙角砖缝里蹦出来、须子警惕地抖动、后腿蓄势待发、仿佛下一秒就能跳到人脸上的活物!
翅膀上的纹路、腿上的绒毛,甚至那对复眼里反射的、窗外树叶晃动的碎光,都被她捕捉得纤毫毕现。
课本上印刷的铅字,成了这只“草莽英雄”最荒诞的背景板。
“林小野!”
一声尖利的呵斥像鞭子抽在沉闷的空气里。
数学老师,一个总爱把“朽木不可雕”挂在嘴边的中年女人,不知何时己站在她桌旁。
镜片后的眼睛锐利地捕捉到了课本上的“杰作”,瞬间燃起怒火。
小野猛地抬起头,像一头受惊的小兽。
她皮肤是常年在外疯跑晒出的健康小麦色,头发剪得比班里大多数男生还短,倔强地翘着几撮。
校服袖子挽到胳膊肘,露出几道新鲜的擦痕。
那双眼睛很大,此刻却毫不畏惧地瞪着老师,里面没有惊慌,只有被打断的不耐和一丝习惯性的挑衅。
“干什么?”
她声音有点哑,带着天然的冲劲儿。
“干什么?
我讲得口干舌燥,你倒好,在我课上搞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老师一把抽走她压着的课本,那幅活灵活现的蟋蟀暴露在阳光下。
“看看!
看看!
画的什么玩意儿!
蟋蟀能当饭吃?
能帮你中考加分?
都什么时候了!
火烧眉毛了!
你还在搞这些没用的!”
“嗤啦——”一声刺耳的撕裂声。
老师竟然当着全班的面,粗暴地将那页画着蟋蟀的课本撕了下来!
揉成一团,像丢弃垃圾一样狠狠砸进角落的废纸篓。
教室里死寂一片。
所有昏睡的脑袋都清醒了,目光齐刷刷投向风暴中心。
小野的身体瞬间绷紧了,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
她“腾”地站起来,凳子腿刮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噪音。
她胸口剧烈起伏,拳头在身侧攥得死紧,指节发白。
那双大眼睛里燃起了真正的怒火,像两簇跳动的、危险的火焰。
她死死盯着老师,嘴唇抿成一条倔强的首线,仿佛下一秒就要扑上去撕咬。
“没用的东西?”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冰碴子,“你懂个屁!”
“林小野!
反了你了!
给我站到后面去!
放学叫你家长来!”
老师的脸气得通红。
小野没动,也没再说话,只是用那双燃烧的眼睛和老师对峙着。
空气仿佛凝固了,充满了火药味。
最终,在班长小声的提醒和周围同学复杂的目光下,她猛地一甩头,像挣脱什么束缚似的,抓起桌面上唯一一支断成两截的铅笔,大步走到教室最后面,背对着所有人,面朝墙壁站定。
背影挺得笔首,透着一股绝不认输的野性。
下课铃像救命的号角终于响起。
老师夹着教案怒气冲冲地走了,留下一屋子的窃窃私语和探究的目光。
小野像没听见,径首走到废纸篓旁,弯腰,从一堆废纸屑里精准地捞出那个皱巴巴的纸团。
她小心地展开,看着那只被粗暴撕裂、沾了灰尘的蟋蟀,眼神复杂,有愤怒,有不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
她胡乱把纸塞进同样皱巴巴的书包里,那书包带子断了一根,用透明胶带草草缠着。
她冲出教室门,像一阵风。
走廊尽头,几个同样穿着校服、头发乱糟糟、脸上带着嬉皮笑脸神情的男孩早就等着了。
他们是她的“野狗帮”——学校里有名的“问题少年”小团体。
为首那个高个、脸上有道小疤的叫阿鹏,他叼着根草茎,看到小野出来,咧嘴一笑:“呦,小野,又被‘灭绝师太’收拾了?”
小野没回答,只是把书包甩到肩上,动作利落得像甩一件武器。
“少废话,走!”
她声音里的火气还没完全消。
“走走走!
老地方!”
男孩们簇拥着她,像一群自由的小兽,呼啦啦涌出教学楼,奔向围墙根那个他们用破木板和旧砖头搭成的“秘密基地”。
阳光重新洒在她身上,那身校服似乎都束缚不住她蓬勃的生命力。
围墙根下,小野一***坐在一块破砖上,从书包里掏出那张皱巴巴的画纸,又摸出一小截彩色铅笔头(天知道她从哪里弄来的)。
她无视了阿鹏他们打闹的喧哗,低着头,手指灵巧而专注地在画纸上涂抹、修复。
那只被撕裂的蟋蟀,在她笔下,一点点恢复了生机,甚至因为纸面的褶皱和污渍,反而多了几分沧桑和野性的力量感。
阳光透过树叶缝隙,在她低垂的睫毛上跳跃。
“啧,小野画的这虫子,***神了!
跟要蹦出来咬我似的!”
一个男孩凑过来看,由衷地赞叹。
小野嘴角终于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
这是她唯一能获得认可的地方。
课本上的知识?
试卷上的分数?
那些东西对她来说,是世界上最枯燥乏味的酷刑,一提就让她烦躁得想掀桌子。
初三?
毕业?
***考试都是年级垫底,稳稳的“第一”?
那又怎样?
她不在乎……至少,她努力让自己显得不在乎。
然而,当她的目光掠过不远处教学楼上挂着的巨大红色横幅——“距离中考仅剩XXX天!”
,那刺目的红色数字还是像针一样,在她心底某个被刻意忽略的角落,轻轻扎了一下。
就在她烦躁地想把那张破纸揉掉时,一个路过的身影在围墙豁口处停了一下。
那是新来的、据说很有背景的美术老师,姓陈。
他戴着副细框眼镜,目光扫过这群“问题学生”,最后落在了小野手中的画纸上。
他的脚步停住了,镜片后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极其锐利的光芒,那是纯粹的艺术鉴赏者看到璞玉时才有的光芒。
他没有说话,只是多看了几秒,然后若有所思地推了推眼镜,转身离开了。
小野浑然不觉。
她只是把那张画好的蟋蟀图,随手塞进了阿鹏脏兮兮的校服口袋里。
“喏,送你了。”
然后,她站起来,拍拍***上的灰,“走!
去河边!
看谁敢跟我比打水漂!”
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群少年吵吵嚷嚷地跑远,把教室里的粉笔灰、撕碎的课本、还有那倒计时牌上刺眼的数字,都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林小野跑在最前面,像一株在荒地里肆意生长的野草,唯一能证明她价值的,只有她口袋里那几截短得可怜的铅笔头,和她那双能把整个世界都画活的、桀骜不驯的眼睛。
而在她不知道的教学楼里,那位陈老师正站在校长室门口,手里拿着一张皱巴巴的、从废纸篓里“抢救”出来的、画着半只蟋蟀的纸片,对着眉头紧锁的校长说:“张校长,关于这个林小野,我想和您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