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里弥漫着一股熟悉的味道——是绸缎的浆香、樟脑的清苦,还有苏曼卿常用的那款茉莉香膏的淡香,缠在一起,像浸了水的棉絮,温温软软地裹着人。
苏曼卿正坐在柜台后,手里捏着枚银针,穿引着天青色的丝线。
她穿了件月白色的旗袍,领口滚着圈细细的银边,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插着支玉簪,是去年沈砚之托人从苏州带回来的,据说玉料是湖水绿,只是在店里昏黄的灯光下,看着更像块凝着的冰。
听见门响,她抬眼望过来,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看见是沈砚之,手里的针顿了顿,针尖挑着的丝线垂下来,晃了晃。
“回来了。”
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了什么似的,低头继续缝补那件放在柜台上的旧旗袍。
那是件藏青色的,袖口磨破了,襟上沾着块暗红的污渍,沈砚之认得,是上次老陈来送情报时,不小心蹭上的血。
苏曼卿总说,能补的就别扔,一针一线缝补起来,日子才显得扎实。
留声机上的唱片还在转,是周璇的《夜来香》,唱到“那南风吹来清凉,那夜莺啼声细唱”时,唱针像是卡了下,调子拖得老长,带着点颤音,慢悠悠地爬过去,才又接上后面的词。
沈砚之走到柜台边,没急着说话,先伸手把留声机的音量调小了些。
金属的旋钮有些涩,转起来“咔哒咔哒”响,在这静悄悄的店里,显得格外清晰。
“老陈的事,听说了?”
苏曼卿的针穿过布面,留下个小小的针脚,她用指尖把线拽紧,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什么宝贝。
沈砚之“嗯”了一声,从怀里摸出那个油纸包,放在柜台上。
油纸被雨水浸得有些软,边缘卷了起来,露出里面浅灰色的纸张一角。
“他托人送出来的,布防图。”
苏曼卿的手停了停,银针悬在半空,好一会儿才慢慢落下,扎进布眼里。
“前儿个巡捕房来查过,”她的声音压得更低了,眼睛瞟着门口,“周明轩亲自来的,带着人翻了地窖,还问起你,我说你去苏州收绸缎了,他盯着那匹藏青杭绸看了半天,像是不信。”
她说着,指了指柜台最里面的那匹布,卷得整整齐齐,上面盖着块蓝印花布,布角绣着朵小小的梅花,是“星灯社”的记号,只有自己人能看懂。
沈砚之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匹杭绸是上个月进的,质地细密,苏曼卿说,做长衫最合适,垂坠感好,耐穿。
他记得当时还和她打趣,说等打跑了日本人,就用这布做件新的,结婚时穿。
苏曼卿当时红了脸,用剪刀轻轻敲了敲他的手背,说他没正形,眼里的笑意却像化开的蜜,甜得人心里发暖。
“他没发现什么吧?”
沈砚之问,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柜台上的木纹。
这柜台是苏曼卿父亲留下的,红木的,用了二十多年,被磨得光溜溜的,能映出人影。
苏曼卿摇摇头,把缝补好的袖口抚平:“地窖里的东西早就移走了,藏在后面的夹层里,他们翻不到。
就是……”她顿了顿,拿起桌上的茶杯,抿了口,“他们把老陈放在这里的那几本书搜走了,说是‘禁书’。”
沈砚之知道她说的是哪几本书,是些讲革命道理的小册子,老陈总爱放在店里,说是借着卖书的由头,能多联络些同志。
现在被搜走了,怕是会引起更多怀疑。
他正想着,就听见外面传来汽车引擎的声音,由远及近,最后停在了绸缎庄门口。
苏曼卿的手猛地攥紧了茶杯,指节泛白,杯盖和杯身碰撞,发出“叮”的轻响。
“别慌。”
沈砚之低声说,飞快地把油纸包塞进柜台下的暗格里——那是苏曼卿父亲当年设计的,专门用来藏贵重绸缎,外面看着就是个普通的抽屉,拉开底板,才能看见里面的空间。
他刚把暗格推回去,就听见周明轩的声音在门口响起:“苏小姐,忙着呢?”
苏曼卿深吸一口气,脸上挤出个浅淡的笑,站起身:“周先生怎么来了?
外面雨大,快请进。”
周明轩走进来,身上带着股雨水的湿冷,还有那股甜腻的雪茄味,和店里的茉莉香混在一起,显得格外刺鼻。
他的目光在店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沈砚之身上,挑了挑眉:“沈先生也在?
刚才在码头没顾上打招呼,倒是在这里遇上了。”
沈砚之心里清楚,他是追着自己来的,只是没证据,不好发作。
“刚从苏州回来,送些新到的绸缎给苏小姐过目。”
他指了指墙角的几个布包,那是早就准备好的幌子,里面装的都是些普通的棉布。
周明轩“哦”了一声,走到柜台前,拿起苏曼卿刚才缝补的那件旧旗袍,用手指捻了捻布料:“苏小姐还亲自做针线活?
这种旧衣服,扔了便是,想要什么样的,我让人从巴黎给你带。”
苏曼卿拿回旗袍,叠好放在一边,语气淡淡的:“周先生不懂,这衣服是家父留下的,穿着念想。”
周明轩碰了个软钉子,脸上有些挂不住,转而看向沈砚之:“沈先生刚才在码头跑得急,是在躲什么?”
沈砚之端起茶杯,喝了口,茶己经凉了,带着点涩味:“周少说笑了,我只是怕耽误了送绸缎的时辰,苏小姐等着用呢。”
周明轩盯着他看了半天,像是想从他脸上找出点什么,最后却笑了笑,从怀里摸出个锦盒,放在柜台上:“前几日在拍卖行拍的,据说是什么名家的手笔,苏小姐看看,配不配你这店里的格调。”
苏曼卿打开锦盒,里面是幅工笔画,画的是两只戏水的鸳鸯,颜色艳俗,笔触也粗糙,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合上锦盒,推了回去:“周先生的好意心领了,只是小店地方小,怕是容不下这么贵重的物件。”
周明轩的脸色沉了沉,没再勉强,只是慢悠悠地说:“听说最近‘星灯社’闹得厉害,巡捕房抓了不少人,苏小姐可得当心,别被什么不三不西的人连累了。”
他说这话时,眼睛瞟着沈砚之,意有所指。
沈砚之没接话,苏曼卿却笑了笑:“周先生放心,我只懂做生意,那些打打杀杀的事,从不沾边。”
周明轩又坐了会儿,没找到什么破绽,才带着人走了。
他走后,苏曼卿立刻锁上门,转身靠在门板上,胸口起伏着,脸色有些白。
“吓死我了,”她拍着胸口,声音还有点发颤,“他肯定是怀疑你了。”
沈砚之走过去,扶住她的胳膊,她的胳膊很凉,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没事了,”他说,“他没证据,不敢怎么样。”
留声机里的唱片不知何时己经转完了,店里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苏曼卿抬起头,看着沈砚之,眼里蒙着层水汽:“砚之,我们……能撑到胜利那天吗?”
沈砚之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很小,指尖因为常年做针线活,带着点薄茧,却很温暖。
“能的,”他肯定地说,“一定能。”
窗外的雨还在下,敲打着窗玻璃,发出“噼啪”的声响。
沈砚之看着柜台后的那匹藏青杭绸,忽然想起苏曼卿说过的话,等胜利了,就用它做件新长衫,袖口绣上完整的梅花。
他想,到那时,留声机里的唱片不会再卡壳,周明轩这样的人也不会再找上门,黄浦江的潮声里,只会有安宁的船票。
他从怀里摸出那枚银怀表,打开表盖,半朵梅花在灯光下闪着光。
苏曼卿把头靠在他的肩上,轻声说:“等把布防图送出去,我们去看场电影吧,听说新上映的《马路天使》很好看。”
沈砚之“嗯”了一声,把怀表贴在她的耳边,让她听里面“滴答滴答”的声音。
“你听,”他说,“时间在走,胜利也在靠近。”
雨还在下,绸缎庄里的茉莉香,混着怀表的滴答声,在雨雾里慢慢散开,像个温柔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