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机械地刷洗着泡在冷水里的碗碟,指尖被泡得发白发皱,冰凉的水刺得骨节隐隐作痛。
客厅里,电视剧聒噪的声响和婆婆赵春梅嗑瓜子的“咔哒”声混杂在一起,像背景音里挥之不去的杂音。
“浩子下班路上拐趟超市,”赵春梅拔高的嗓门穿透隔断,“记得买只老母鸡回来,要现杀的!
熬汤最补身子!”
林晚的手顿了一下,碗沿差点从湿滑的手里溜走。
又是鸡汤。
那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混合着药材古怪气味的油腻感,仿佛己经提前堵在了她的喉咙口。
“知道了妈。”
丈夫陈浩的声音闷闷地传来,带着惯常的敷衍。
接着是钥匙丢在玄关柜上的脆响,然后是趿拉着拖鞋走近厨房门口的脚步声。
林晚没有回头,只听见他停在了门口。
她能感觉到那两道目光落在自己微驼的背上,没有温度,像审视一件不太满意的家具。
沉默在狭小、充斥着洗洁精和油烟味的小空间里蔓延了几秒。
“妈说买鸡,”陈浩终于开口,声音平平,“你……回头把汤喝了。”
不是商量,是通知。
林晚低低“嗯”了一声,继续刷着碗。
水声哗哗,掩盖了她喉咙里细微的哽咽。
这五年,她喝下去的偏方药渣和油腻汤水,大概能堆满这小小的厨房了。
每一次,都伴随着赵春梅刻薄的“不下蛋的鸡”、“白吃饭”的咒骂,和陈浩这一句轻飘飘的“妈不容易”、“多忍忍”。
忍。
这个字像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扎满了她的心。
她曾经也是踩着高跟鞋、怀抱项目书在明亮写字楼里意气风发的名校毕业生,如今却被困在这方寸之地,耗尽了所有光彩,只剩下灰败的憔悴和深入骨髓的自我怀疑。
“浩子!
杵厨房门口干嘛呢?”
赵春梅的声音又响起来,带着明显的不耐烦,“还不快进来!
看看你大姨给介绍的那个方子!
老王家媳妇喝了三个月就怀上了!
双胞胎!
准得很!”
陈浩应了一声,脚步声从厨房门口挪开。
林晚用力闭了闭眼,压下眼底翻涌的酸涩。
她关掉水龙头,用围裙擦了擦手,端起洗好的碗碟,转身走向客厅。
刚迈出厨房门,一股浓郁的劣质香水味混着烟味扑面而来。
客厅沙发上挤满了人。
赵春梅的姐姐赵春红一家都来了,还有几个林晚叫不上名字的远房亲戚。
茶几上堆满了瓜子皮、糖果纸和几个空了的啤酒罐,烟灰缸里塞满了烟蒂,空气污浊得令人窒息。
陈浩坐在沙发一角,低头刷着手机,对周遭的喧闹充耳不闻。
“哎哟,小晚出来了!”
大姨赵春红眼尖,嗓门洪亮,涂得猩红的嘴唇咧开,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来来来,快坐下!
正说你呢!”
林晚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将碗碟放进橱柜,脚步有些虚浮地走过去。
刚在沙发边缘的空隙坐下,赵春红就一把拉住她的手,力道大得让她手腕生疼。
“瞧瞧这小脸儿,”赵春红凑近了,眼神像探照灯一样在林晚脸上扫视,嘴里啧啧有声,“蜡黄蜡黄的,一点血色都没有!
这可不行啊小晚!
女人没点精气神,怎么给老陈家开枝散叶?”
“就是!”
另一个胖胖的中年女人接口,她是赵春红的邻居张婶,“你看你婆婆,为了你们的事,头发都操心白了!
天天熬药炖汤,容易吗?
你这肚子再没动静,可真是……”赵春梅立刻配合地叹了口气,拍着大腿:“谁说不是呢!
我这心呐,天天跟油煎似的!
花了多少钱,费了多少心!
养只母鸡还知道下个蛋呢!”
她浑浊的眼睛剜了林晚一眼,那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子。
林晚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冲到了脸上,***辣的烫。
她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却被赵春红死死攥住。
“妈……”陈浩终于从手机屏幕上抬起头,眉头微蹙,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您少说两句。”
“少说两句?”
赵春梅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陡然拔高,“我凭什么少说?
我陈家三代单传!
香火要是断在她手里,我死了都没脸去见祖宗!
五年!
整整五年了!
就是个石头揣怀里也该捂热乎了!”
她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林晚脸上,“当初要不是看你念过几年书,模样还算周正,我能让浩子娶你进门?
结果呢?
就是个中看不中用的废物!
白糟蹋我儿子!
白吃我陈家五年饭!”
“妈!
够了!”
陈浩猛地站起身,声音也提高了几分,带着压抑的怒意。
然而他的怒意并非指向母亲对妻子的侮辱,而是指向这让他“丢脸”的场面。
“一家人都在,你嚷嚷什么!”
“我嚷嚷?
我哪句说错了?”
赵春梅毫不示弱,矛头再次指向林晚,“你自己说!
你是不是个废物?
是不是对不起我陈家?
是不是该滚……够了——!”
一声嘶哑的尖叫,像绷紧到极限的弦骤然断裂。
林晚猛地站了起来。
她浑身都在剧烈地颤抖,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刚才那一声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客厅里瞬间死寂。
所有人都惊愕地看着她,连陈浩都愣住了。
她甩开了赵春红钳子般的手,指甲在对方松弛的手背上划出几道红痕也浑然不觉。
眼泪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模糊了眼前一张张错愕、鄙夷、或看好戏的脸。
那些恶毒的咒骂,那些冰冷的漠视,五年来的委屈、压抑、痛苦,在这一刻像决堤的洪水,冲垮了她最后摇摇欲坠的堤坝。
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塞满了滚烫的沙子,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只有眼泪疯狂地往下掉,砸在冰冷的地砖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陈浩最先反应过来,脸上闪过一丝难堪和恼怒:“林晚!
你发什么疯!
还不快给妈和大姨道歉!”
道歉?
这两个字像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她。
林晚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陈浩,那眼神里是陈浩从未见过的绝望和一种濒临崩溃的疯狂。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狠狠地、用尽全身力气地瞪了他一眼,仿佛要将他这副虚伪懦弱的皮囊彻底看穿。
然后,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她像一尾濒死的鱼,撞开挡在身前的张婶,踉踉跄跄地冲向大门。
防盗门被她拉开又重重甩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震得整个屋子似乎都晃了晃。
冰冷的楼道风瞬间灌了进来,吹散了屋里浑浊的空气,也吹得林晚单薄的身体摇摇欲坠。
她扶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大口地喘息,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肺腑撕裂般的疼痛。
身后,那扇紧闭的门内,隐隐传来赵春梅尖利刻薄的骂声和陈浩烦躁的辩解,像魔音一样追着她,撕扯着她最后一点理智。
她逃也似的冲下楼梯,高跟鞋敲击着冰冷的水泥台阶,发出空洞而急促的回响,仿佛是她那颗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即将碎裂的心脏发出的最后哀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