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在荒原上尖啸,卷起漫天雪沫,狠狠砸在草庐单薄的窗棂上,
发出令人心悸的“噗噗”闷响。我拢了拢肩上旧得泛白的粗布袍子,
身体下意识地朝暖源的方向又挪近几分。屋内,唯一的光与热源来自屋子中央那只泥炉,
炉膛内,几块上好的银霜炭烧得正旺,红彤彤的,不时爆出细微的“噼啪”脆响。
炉上一只粗陶壶,壶嘴喷吐着越来越急促的白气,低沉的嗡鸣声在狭小的空间里震荡,
壶盖被水汽顶得轻轻跳动,像一颗焦躁不安的心。师父澹台明盘膝坐在炉边蒲团上,
身影被摇曳的火光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拉得很长,微微晃动。他衣着简朴,
灰白的发髻只用一根木簪松松挽着,神情却如古井深潭,映着火光也波澜不起。
他枯瘦的手稳如磐石,正用一柄竹茶则,从那只黑漆剥落的小茶罐里,
小心翼翼地舀出深褐色的普洱碎末。茶则倾斜,碎茶如细沙,簌簌落入温烫过的紫砂小壶中。
动作舒缓,带着一种近乎仪式的韵律,与窗外狂躁的风雪形成奇异的对峙。“云弈,
”师父没抬头,声音低沉而清晰,穿透了水沸的嗡鸣,“壶响了。”“是,师父。”我应声,
目光从面前那盘纠缠胶着的棋局上移开。黑白二子在楸木棋盘上绞杀得难解难分,
一如这窗外混沌的天地。我提起滚烫的陶壶,沸水注入茶壶,深褐的茶末瞬间翻涌起来,
一股沉郁醇厚的陈香混着水汽,猛地蒸腾而起,迅速弥漫开来,温暖而略带苦涩,
暂时驱散了草庐缝隙里钻进来的寒意。茶香是这雪夜唯一的结界。然而,
这结界被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悍然撕破!“哐当——!
”沉重的木门被一股狂暴的力量从外面狠狠撞开,断裂的门闩碎片激射而出。
寒风裹挟着大股雪沫,如同白色的巨浪,凶猛地倒灌进来。
泥炉里的火苗被这突袭的寒流压得猛地一矮,几近熄灭,随即又顽强地挣扎着重新窜起,
发出“呼”地一声轻响。草庐内精心维持的暖意和宁静,瞬间被撕得粉碎。
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堵在门口,披着一身厚重的、挂满冰棱的铠甲。头盔早已不见,
露出乱草般纠缠、结满白霜的头发。雪花在他宽阔的肩甲上迅速堆积。
他像一座被风雪侵蚀殆尽的铁塔,摇摇欲坠,每一次沉重的喘息都喷出大团白雾。
脸上满是冻伤的血口和污垢,唯有那双眼睛,深陷在眼窝里,布满蛛网般的血丝,
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绝望火焰,死死地钉在泥炉边那个依旧沉稳如山的身影上。
正是北境重镇“铁壁关”的守将,陈砚。一个以刚毅勇猛、爱兵如子闻名的将军。
“澹台先生!”他的声音嘶哑破裂,如同生锈的铁片在摩擦,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咳出的血块,带着风雪的粗粝,“求您……救救铁壁关!
救救……我那些兄弟!”他庞大的身躯晃了晃,沉重的铁甲撞击发出沉闷的金属哀鸣,
似乎随时会轰然倒下。泥炉的火苗剧烈地跳动着。师父澹台明手中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
他稳稳地将那柄竹茶则放回茶盘,发出轻微的磕碰声。然后,他伸出枯瘦却稳定的手,
拿起炉边另一只空着的、早已温好的粗陶茶盏。滚烫的茶汤从紫砂壶嘴倾泻而出,注入盏中,
深褐色的液体在粗陶内壁激荡回旋,散发出更浓郁的陈香。他没有看门口那濒临崩溃的将军,
只是将注满的茶盏,轻轻地、稳稳地,推到了炉火映照下、离他自己最近的那个空蒲团前方。
“坐。”师父的声音平淡无波,仿佛只是在招呼一位寻常访客,听不出丝毫意外或波澜,
“雪大,先喝口热茶,暖暖身子。”陈砚布满血丝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似乎被这超乎寻常的平静烫了一下。他喉结艰难地滚动,看着那盏在火光下氤氲着热气的茶,
又看看泥炉边那个依旧专注于茶盏、仿佛天塌地陷也与其无关的老者。短暂的错愕后,
一种更深的、混合着屈辱和绝望的情绪猛地攫住了他。他踉跄一步,
沉重的铁靴踩得地面“咚”一声闷响,积雪簌簌落下。“喝茶?”他猛地爆发出一声惨笑,
声音撕裂了空气,带着哭腔,“澹台先生!关破了!城……就要没了!
我那些……我那些兄弟……他们……”他粗壮的手指死死抠住冰冷的门框,
指节因用力而惨白,“他们给了我最后一道令!”他胸膛剧烈起伏,
每一个字都像在喷吐着熔岩:“屠城!就在天亮前!杀尽城中所有百姓,一个不留!
提着他们的头颅去献降……这样,或许……或许能换我麾下几千残兵一条活路!
”他猛地抬头,那双燃烧着绝望火焰的眼睛死死盯着澹台明,如同溺水者望向最后一根稻草,
“先生!那是几千条命啊!都是我带出来的兵!我……我该怎么办?!
”“屠城……”师父澹台明终于缓缓抬起眼睑,目光如古井寒潭,越过跳动的炉火,
落在陈砚那张因极度痛苦而扭曲的脸上。他没有问城如何破,兵为何残,只问核心,
“说说看,城外那位,为何非要你亲自动手,做这屠城之举?”草庐内死寂一片,
唯有泥炉中的炭火发出轻微的“毕剥”声,还有陶壶里残余的水在高温下不安的嘶鸣。
陈砚的喘息粗重如牛,每一次吸气都像在吞咽滚烫的砂砾。
他死死盯着那盏依旧散发着袅袅热气的粗陶茶盏,仿佛那是世上最狰狞的毒药。
时间在窒息的沉默中缓缓爬行。师父澹台明也不催促,只是用那柄小小的竹茶针,
轻轻拨弄着紫砂壶中沉浮的普洱碎叶,专注得像在雕琢一件稀世珍宝。终于,
陈砚喉头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呜咽。那压抑了太久的情绪如同溃堤的洪水,
瞬间冲垮了他铁塔般的身躯。他高大的身形猛地佝偻下去,双肩剧烈地颤抖,
沉重的铠甲摩擦着发出刺耳的悲鸣。“他们……”他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破碎的字眼从牙缝里艰难挤出,
破之后……那些百姓……那些无路可走的百姓……会……会跟着我……跟着我陈砚……反了!
”最后两个字,仿佛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猛地抬起那张被泪水、血水和污垢糊满的脸,
血红的眼睛里交织着愤怒、恐惧和一种被逼入绝境的疯狂:“他们怕我陈砚!
怕我手下那些兄弟!怕我们……宁死也不做那屠戮同胞的畜生!
所以……所以要用这全城百姓的血,浇灭我们最后一点骨头!
用屠刀……用自己人的屠刀……砍断我们最后一点……脊梁!”他的声音陡然拔高,
又猛地跌落,化作压抑不住的、如同困兽般的呜咽,
“他们要我们……自己把自己……变成鬼……变成一群……再没脸活着的……行尸走肉!
”巨大的悲愤和绝望压得他几乎窒息,那只紧握成拳、骨节发白的手,
狠狠砸在自己冰冷的胸甲上,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回响。铁甲上的冰屑簌簌震落。
我盯着棋盘上那片被重重围困、仅剩两口气的白子大龙,指尖捻着的一枚黑子悬在半空,
迟迟未落。炉火跳跃,将棋子投射在棋盘上的影子拉长又扭曲,像一只伺机而动的毒蛛。
师父的问题像一把钥匙,撬开了陈砚溃堤的情绪,也让我看清了这盘死局更深的一层杀意。
“他们怕的,”我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切入陈砚那痛苦的呜咽和炉火的噼啪声中,
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恐怕远不止百姓造反吧?”我抬起眼,
目光从棋盘移向门口那剧烈颤抖的身影,“他们更怕的,是你陈将军,宁死不举屠刀。
”悬着的黑子,轻轻点在了棋盘上,
恰好落在白子大龙唯一那条看似生路、实则通往更致命陷阱的“虎口”上。
“啪”的一声轻响,在寂静的草庐里格外清晰。陈砚的呜咽戛然而止。他猛地抬头,
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难以置信地瞪着我。
情绪复杂到了极点——惊愕、被看穿的无措、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隐秘的恐慌。
“他们怕你骨头太硬。”我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如刀,“怕你麾下那些兵,
跟你一样,宁折不弯。怕你们这群‘硬骨头’活着,哪怕成了阶下囚,
也会像扎进他们喉咙里的刺,让他们寝食难安。更怕你们……日后会成为燎原的星火。
”我的目光扫过他砸在胸甲上的拳头,“所以,他们不仅要你屠城,
更要你……亲手碾碎自己的骨头,碾碎你手下兵卒的骨头。用至亲同胞的血,
彻底浇灭你们心里那点还能称之为‘人’的东西。这样,
你们才真正安全——一群断了脊梁、连自己都唾弃自己的活死人,又怎么会有‘日后’?
又怎么配得上……成为别人的‘星火’?”草庐内陷入一种比风雪更刺骨的死寂。
只有泥炉里的炭火,依旧不知疲倦地燃烧着,发出细微而恒久的“哐啷”声。
陈砚高大的身躯僵立在门口,如同一尊被瞬间冻结的铁像。
方才汹涌的悲愤和绝望凝固在他脸上,被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恐惧所取代。我的话语,
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精准地剥开了那层裹挟着愤怒的外壳,
露出了里面血淋淋、连他自己都不敢直视的真相内核——敌人不仅要他们的命,
更要他们彻底丧失为人的资格。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从脚底瞬间缠绕而上,
勒紧了他的心脏。他感到一阵眩晕,几乎站立不稳。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
师父澹台明动了。他枯瘦的手指终于离开了那只一直在拨弄的紫砂壶。他没有看陈砚,
目光低垂,落在自己面前那杯茶汤渐冷的粗陶盏上。水汽已很稀薄,茶汤颜色更深沉了些。
“陈将军,”师父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仿佛能直接抵达灵魂最幽暗的角落,
在陈砚濒临崩溃的心湖中投下一颗冰冷的石子,“老朽再问一句。倘若你接下这柄屠刀,
天明之时,踏入城中……”他微微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最精准的词语,
“当那第一颗无辜者的头颅……在你面前滚落尘埃……”师父缓缓抬起眼睑,
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此刻映着跳动的炉火,竟似有幽深的旋涡在旋转,
直直地望进陈砚剧烈收缩的瞳孔深处。“你告诉我,”师父的声音陡然变得锐利,一字一顿,
敲打在陈砚紧绷的神经上,“那第一个……因你之令、因你之手……而死的……会是谁?
”“哐当——!”一声刺耳的碎裂声,如同惊雷般在狭小的草庐里炸响!
陈砚手中那只一直被他无意识紧握着的粗陶茶盏,猛地脱手坠落,
狠狠砸在坚硬冰冷的地面上,瞬间四分五裂!深褐色的茶汤和着碎裂的陶片,飞溅开来,
泼洒在泥炉边沿,溅湿了他冰冷的铁靴。他整个人像是被一道无形的雷霆劈中,
猛地向后踉跄了一大步,沉重的铁甲撞击在门框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那张饱经风霜、此刻却被恐惧彻底扭曲的脸上,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片死灰。
他瞪大的双眼里,方才那绝望的火焰已然熄灭,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来自灵魂深处的惊怖,仿佛看到了地狱之门在眼前轰然洞开!
“不……不可能……”他嘴唇剧烈地哆嗦着,破碎的音节从齿缝间挤出,
带着无法言喻的颤抖,
爹娘……小妹……他们……他们还在城里……在北……北街……那间老屋……”他猛地摇头,
如同要甩掉什么可怕的幻象,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和彻底的崩溃,“不!不会的!
他们……他们答应过……只要我……只要我……”他的话语戛然而止,
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城外的城诺,在师父那致命一问的烛照下,
显得如此苍白脆弱,如同阳光下迅速消融的薄冰。一个连屠城令都能发出的敌人,
他们的“承诺”,又能值几个铜钱?那些冰冷的字句,此刻在他脑海里疯狂回响,
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他刚刚被撕开的伤口里——“屠尽城中所有百姓,
一个不留!”“一个不留”!这四个字,此刻化作了最狰狞的恶鬼,
狞笑着扑向他心底最柔软、最不容触碰的角落!爹娘苍老的面容,小妹清脆的笑语,
那间虽破旧却无比温暖的老屋……所有支撑他走到今天的意义,
都在“一个不留”的绝杀令下,摇摇欲坠,即将被他自己亲手奉上的屠刀……碾得粉碎!
他身体晃了晃,终于再也支撑不住那身沉重的铁甲和更沉重的绝望,“噗通”一声,
双膝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碎裂的陶片刺入膝盖的皮肉,他却浑然不觉,
只是佝偻着巨大的身躯,头颅深深埋下,宽阔的肩膀剧烈地耸动,
发出如同濒死野兽般压抑不住的、绝望到极致的呜咽。那声音堵在喉咙里,沉闷而破碎,
比任何嚎啕都更令人心胆俱寒。草庐内一片死寂,唯有陈砚那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声,
混合着炉火燃烧的哔剥声,在狭窄的空间里沉重地回荡。碎裂的陶片和深褐的茶渍狼藉一地,
像一幅被暴力撕毁的残画。师父澹台明静静地坐在蒲团上,
身影在炉火跳跃的光影里显得愈发清瘦,却像一块历经风浪的礁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