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跪坐在火炕边,羊皮袄袖口蹭到炕席上的补丁,那是她上个月用爷爷旧裤腿补的——当时爷爷还能笑着说“我家棠棠的针脚比山雀搭窝还细”。
“爷爷?”
她颤着声又喊了一句,枯枝似的手背贴在老人灰白的鬓角,滚烫得让她眼眶发酸。
灶上的铝壶早凉透了,壶嘴凝着层薄霜,药箱被她翻得底朝天,半袋褪色的退热冲剂躺在箱底,袋口还沾着去年秋天晒的野菊瓣。
王会计的话突然撞进脑子。
三天前她去供销社换盐,那戴黑框眼镜的男人正给赵老拐称狍子肉,抬眼时镜片反着光:“老林头那咳嗽可别拖,我二舅家小子就这么没的——得打青霉素针。”
风卷着雪粒子拍在窗纸上,发出细碎的裂帛声。
林秀棠扯过压在炕席下的粗布包,里面裹着供销社的收据、爷爷的老怀表,还有半块去年秋天晒的桦树蜜。
蜜块硬得硌手,她突然想起爷爷总说“山货能换盐换布,可换不了命”。
樟木箱在屋角落着薄雪,锁头结了层白霜。
十八年来这箱子只在年节开过,爷爷擦猎枪时总让她站在门槛外,说“山有山规,枪是活物,小闺女沾了煞气”。
此刻她攥着从门后摸来的铜钥匙,指甲盖在钥匙齿上掐出月牙印。
“咔嗒”,锁簧弹开的声响比炸雷还响。
枪托的桐油味混着樟木香涌出来。
那杆老猎枪裹着油布,枪管泛着冷光;猎刀就压在枪身底下,刀柄缠着褪色的红布,刻着“山不欺诚心人”五个小字——她认得出这是爷爷的笔迹,去年腊月他在火塘边刻的,说等她满二十岁再给看。
刀面结着层细霜,她用拇指抹开,金属凉意顺着指腹窜进骨头。
爷爷教过的话突然在耳边炸响:“摸刀前要净手,要跟山说真话。”
可她此刻连热水都烧不起,咬着牙咬破食指,血珠滴在刀面上,晕开个暗红的小太阳。
“爷爷教的我都记得。”
她对着刀柄轻声说,声音抖得像被风吹歪的灯芯。
裹着红布的刀鞘蹭过手腕,那是她十岁时跟着村里绣娘学的,针脚歪歪扭扭,爷爷却宝贝得每天擦刀时都要摸一遍。
穿雪靰鞡时,门外传来咯吱的踩雪声。
林秀棠手一顿,靰鞡带系到一半就冲去拔门闩——风雪灌进来,李婶裹着补丁摞补丁的灰棉袄撞进来,怀里还揣着个布包,雪花顺着她鬓角的白发往下淌。
“可算赶上了!”
李婶冻得鼻尖通红,哈出的白气在眼前凝成雾,“我家那半袋玉米面,你收着熬粥。
你爷这病……”她往炕边凑了两步,又突然压低声音,眼神往门外飘,“赵老拐今晌午在供销社嚷嚷,说女娃动刀要遭山鬼报应,我堵了他两句,他还骂我老糊涂……”林秀棠把玉米面塞进柜子最里层,那是李婶家最后半袋粮。
她转身时,猎刀的红布从腰间露出来,李婶的话戛然而止,目光落在刀鞘上,张了张嘴没出声。
“山鬼不啃老实人。”
林秀棠把狗皮帽往头上扣,帽檐压得低低的,遮住发红的眼尾。
她弯腰去提猎枪,枪托蹭过炕沿,发出沉闷的响,爷爷在炕上动了动,含混地唤了声“棠棠”。
她猛地跪回炕边,攥住爷爷枯枝似的手。
老人的掌心烫得惊人,指腹还留着常年握猎枪的茧子——从小到大,这双手带她认过二百七十二种蘑菇,教她用松针辨方向,在她被马蜂蛰肿脸时采来半边莲。
“爷爷,我去拿药。”
她把脸贴在老人手背上,眼泪砸在粗糙的茧子上,“你等我回来,我给你煮桦树蜜粥,就着去年晒的野韭花……”门外的风突然拔高,卷着雪粒拍打窗棂。
林秀棠起身时,猎刀的重量坠在腰间,像块烧红的铁。
她背起猎枪,枪带勒得肩膀生疼——这是她第一次背这么沉的东西,可比起爷爷滚烫的额头,这点疼算什么?
李婶还站在屋中央,手里攥着空布包,指节冻得发白。
她张了张嘴,最终只说了句:“道上小心,雪深的地儿别踩……”林秀棠把门关到只剩条缝,风雪灌进来,吹得油灯忽明忽暗。
她最后看了眼炕上的爷爷,老人的白发铺在蓝布被面上,像落在雪地里的一蓬草。
“哐——”门被风撞开的刹那,雪粒子劈头盖脸砸进来。
林秀棠把猎枪往肩上提了提,刀柄的红布在风雪里翻卷,像朵冻不僵的花。
她低头踩进齐膝深的雪堆,脚印很快被新下的雪填满,只留下串模糊的印记,朝着山林深处延伸。
雪粒子顺着狗皮帽的缝隙往脖子里钻,林秀棠的睫毛很快结了层白霜。
她弓着背,每一步都要把雪靰鞡从齐膝深的雪窝里***,像是被大地攥住了脚腕。
爷爷说过“老猎道的雪松,新下的雪沉”,可她此刻踩的哪是道?
不过是记忆里爷爷扛着猎物走过的模糊轨迹,连树影都被风雪揉成了团。
“咔嚓——”手肘撞断的枯枝在寂静里炸响,惊得她浑身一僵。
风忽然弱了半分,远处传来低哑的嚎叫,像破了洞的风箱,在山谷里滚了两滚。
是狼。
林秀棠的手指扣紧猎枪,指节在羊皮手套里发白。
爷爷教过,独狼嚎在左,群狼嚎在右,这声……像是从东南方的老橡树林传来的。
她想起上个月李婶家的羊被叼走半只,赵老拐蹲在村口吐着烟圈:“狼鼻子灵着,闻见血味就跟见了荤腥的猫。”
可她身上哪有血?
除了刀面上那点咬破手指的,连喘气都带着冷冽的雪气。
她低头看腰间的猎刀,红布刀鞘被雪水浸得发暗,像块冻硬的血块。
“山不欺诚心人”,她默念着刀柄上的字,喉咙发紧——诚心能挡狼吗?
爷爷没说过。
走了约莫半里地,她突然顿住。
羊皮袄内侧的口袋是空的。
火镰!
方才急着出门,竟忘了揣上那枚磨得发亮的黄铜火镰。
没火怎么煮药?
怎么烤干被雪浸透的鞋?
爷爷说过“山里的夜比鬼还冷,没火的猎人活不过一更天”。
林秀棠的后颈沁出冷汗。
她望着来时的方向,雪地上的脚印己经被新雪填了个模糊,像被谁故意抹掉了退路。
转身的刹那,猎枪的重量压得肩膀生疼,可比起爷爷滚烫的额头,这点疼算什么?
她咬着牙往回走,雪靰鞡踩出的新印子叠在旧印子上,像道拧成绳的悔。
木门“吱呀”一声开时,李婶不知何时己经走了,只剩灶台上的玉米面口袋还沾着雪渣。
爷爷蜷在炕上,蓝布被子滑到胸口,露出瘦得只剩骨头的胸膛,每声咳嗽都像要把肺咳出来。
“秀棠……别进山……”老人突然呢喃,声音细得像被风吹散的灰。
林秀棠的眼眶又热了。
她蹲在炕边,把被子往上拉了拉,手指蹭过爷爷手背的老年斑——那是去年秋天采松塔时被松针扎的,当时他还笑着说“这是山给的记号”。
现在这记号却像刻在她心上,每道都在渗血。
她摸向墙角的桦树皮堆。
去年秋天剥的桦树皮还带着松脂香,她搓了两把,长条的树皮纤维便拧成了绳。
“爷爷,”她把引火绳缠在腰间,“火镰能引火,桦树皮也能。
您教过的,万物有灵,山不怪诚心人。”
再出门时,风雪更猛了。
林秀棠把猎枪往怀里拢了拢,引火绳在腰间硌得生疼,倒像是多了个滚烫的护身符。
老猎道的标记是那棵三人合抱的老红松,此刻它的枝桠垂着雪团,像挂满了白灯笼。
她单膝跪地,用刀尖挑开表层的虚雪,露出底下结着冰壳的硬雪,摆上三块松塔——松塔尖朝上,像三炷香。
“进山礼”是爷爷的规矩:“松塔是山的孩子,摆三个,是给山神、树神、河神的见面礼。”
此刻她的刀尖在雪地上划出浅痕,松塔上的鳞片被雪水浸得发亮,像三枚凝固的星子。
忽然,风卷着雪幕骤然拔高,林秀棠抬头的瞬间,雪雾里闪过两点幽光,黄得像浸了松脂的琥珀。
她的呼吸顿住,猎刀的刀柄被掌心的汗焐得温热。
那光只闪了一下,便随着雪雾散了,只留下林梢摇晃的声响。
“我不是求你。”
她对着空荡的山林轻声说,声音被风撕成碎片,“我是来赶山的,取该取的,留该留的。”
雪还在下,可她的脚印己经深了。
她低头看脚下的雪地,新落的雪覆盖了旧痕,却盖不住被刀尖划开的那道线——那是她和过去的分界,是十八年被护在身后的小女孩,和此刻背着猎枪、别着猎刀的赶山人,之间的一道刻痕。
风忽然转了方向,卷着雪粒子往西北吹去。
林秀棠裹紧羊皮袄,目光落在脚边的雪地上——那里有串极浅的印记,细得像被针挑出来的,在雪幕里若隐若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