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利奥特·瑞恩斯靠在“氧气码头”油腻的合金墙面上,右手插在磨损的帆布夹克口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截小指缺失的根部——那是归零教烙下的印记,无声的誓言。
他的左手腕上,廉价的塑料腕表屏幕亮着刺目的红光:氧气信用:17分48秒数字还在无情地跳动着:17:47… 17:46…头顶,一块巨大的全息广告牌在浑浊光线中闪烁,欢快的女声盖过市场的嘈杂:“喘息无忧睡眠计划!
安享梦境,呼吸无虑!
仅售3信用点/小时!
让您每一口空气都值得!”
广告画面里,面色红润的人躺在奢华的休眠舱中,恬静安详,与周围骨瘦嶙峋、步履匆匆、不时按看手腕、面色焦虑的人群形成冰冷而尖锐的讽刺。
“阀门还没来?”
一个沙哑的声音贴着埃利奥特耳边响起。
是卡恩·沃尔克,他的脸庞被兜帽遮住大半,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一双即使在昏暗中也如鹰隼般警觉的眼睛。
他庞大的身躯裹在同样破旧的工作服里,像个移动的废弃引擎。
埃利奥特摇摇头,目光扫过交易的人群。
这里没有货币的叮当声,只有急促的喘息、压低的讨价还价和呼吸计量表催命般的蜂鸣。
“快了。
他说老地方。”
他们的目标,一个绰号“阀门”的黑客,是唯一有希望破坏公民呼吸计量表中央锁定的人。
没有他的破解,精卫号飞船,他们逃离这座钢铁坟墓的最后希望,就无法解除联邦设置的生命供给上限——在深空,这等于***。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混合了汗水、腐烂食物、劣质空气清新剂(只能掩盖,无法净化)和某种金属锈蚀后的甜腥气味。
埃利奥特用力吸了一口,那经过层层过滤再循环的空气,带着一股子洗不掉的酸腐味,烧灼着喉咙。
他看到不远处一个瘦小的孩子,鼻子上贴着半透明的补氧膜,正贪婪地汲取着那可怜的额外供应,他的母亲死死攥着孩子的手腕,眼睛盯着那不断跳减的数字,瞳孔里是***裸的恐惧。
富人的金质过滤器在更高层的栈桥上偶尔闪烁,过滤率高达95%,那是身份与生存几率的双重象征,冰冷地俯视着底层。
突然,人群边缘爆发出一阵小小的骚动。
一个衣衫褴褛的老者倒在地上,身体蜷缩,双手死死掐着自己的脖子,脸涨成紫红色——他的腕表屏幕彻底黑了。
旁边的几个人犹豫了一下,其中一个蹲下,小心翼翼地、几乎是敬畏地凑近老者尚未闭合的口鼻。
这不是怜悯,是生存。
他迅速用一根细管连接自己的计量表和老者胸口的公共供氧接口,动作熟练而麻木。
几秒钟后,老者手腕上的数字微弱地亮起:05:02。
蹲着的人如释重负地拔掉管子,将自己也所剩无几的信用划走一部分,看也不看地上的躯壳,匆匆汇入人流。
这就是“呼吸定价时代”最***的交易。
生命被量化,窒息是常态。
“阀门那小子,最好值他报的价。”
卡恩低吼一声,声音里压着怒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
他们剩下的时间,比大多数人腕表上的倒计时更紧迫。
就在这时,一个干瘦如猴的身影灵活地穿过人群缝隙,朝他们招了招手。
来人穿着一件宽大的、布满电路板的夹克,一只眼睛是闪烁着幽蓝光芒的精密机械义眼——正是“阀门”。
他没有寒暄,首接递过来一个指甲盖大小的黑色数据芯片。
“喏,后门补丁。
植入飞船主控生物神经节,能欺骗联邦的云端监控72小时。”
他的声音像摩擦的砂纸,“信用点打到老账户。
还有……”他那只机械义眼诡异地放大收缩了一下,目光扫过埃利奥特缺失的手指和卡恩兜帽下的阴影,“你们要找的那个信号源……有点怪。”
埃利奥特心中一凛:“什么信号源?”
“最近几周从柯伯云外面定向射过来的加密信号脉冲,强得离谱。
联邦所有公开频道都屏蔽了,但深层频段有溢出。”
阀门的机械眼闪着微光,似乎在处理复杂信息,“我破解了一点点波形……不像自然现象,有结构感。
非常……有规律。”
他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听着像……敲门声。”
一股寒意顺着埃利奥特的脊椎窜上来。
柯伯云深处?
敲门声?
这和他父亲生前喃喃自语的呓语碎片不谋而合。
“坐标!”
卡恩的声音紧绷如弦。
阀门在手腕上的便携终端快速点了几下,一组星图坐标流进埃利奥特的通讯器。
“就这个方向。
保重吧各位,‘开门’这事……代价可不好说。”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们一眼,随即像条滑溜的泥鳅钻进人群,消失不见。
“走!”
卡恩一把抓住埃利奥特的手臂,向“氧气码头”深处的地铁废弃通道疾行。
地下轨道深处,被遗忘的站台被打造成一个秘密基地。
锈蚀的飞船龙骨框架上挂满了工具和***的管线,几盏应急灯提供着唯一的光源。
这就是“火种基地”,人类残喘文明孕育的畸形胎儿。
船坞中央,形似古代信天翁的探险船“精卫号”静静矗立,但在昏暗光线下,她看起来伤痕累累。
蒙尘的船体布满刮痕,一些关键装甲板还未装回,露出内部复杂的机械内脏。
而最令人心悸的,是主引擎舱外悬吊着的巨大空洞——核心引擎,不翼而飞。
“该死的秃鹫!”
卡恩一拳砸在旁边的金属支架上,发出沉闷的回响。
诺拉·陈正蜷缩在舰桥入口的地板上,激光切割器在她手中发出嗡嗡的低鸣,细小的光弧精准地烧断一条银色的数据总线。
她眉头紧锁,鼻尖渗出细汗,防护眼镜下是一丝不苟的专注。
听到卡恩的怒骂,她头也没抬:“引擎不是重点。
重点是这个!”
她指了指旁边光屏上滚动的红色警报代码,“联邦在生命维持主控里埋了定时锁,48小时后自动断氧,物理熔毁生物神经节。
他们在赶尽杀绝。”
埃利奥特正要把阀门给的芯片递过去,异变陡生!
嘀——嘟——嘀——嘟——刺耳的辐射警报毫无预兆地在船舱内尖啸起来。
同时,从精卫号主引擎舱那个空洞的边缘,一股粘稠、散发着微弱荧光的紫色黏液,正缓缓渗出船体壁板,顺着锈迹流淌下来,滴落在甲板上。
“零号元素辐射泄露?!”
埃利奥特失声。
零号元素是地球最后的能源支柱,但也剧毒且高度不稳定。
“不对!”
诺拉猛地丢开切割器,抓起旁边的扫描仪对准黏液,“能量特征像是……某种浓缩的生物排泄物?
但混合了人工裂变素?
这他妈是什么鬼东西?”
她快速分析着数据,“辐射值超标,但没有致命性……像是故意被‘污染’过,用来标记?
或追踪?”
卡恩反应最快,低吼一声冲向引擎舱附近的阴影。
沉重的脚步声和压抑的挣扎声传来。
很快,他拖着一个穿着蓝色联邦特工作服的人影回来了,粗暴地将那人摔在甲板中央。
特工头盔碎裂,露出惊恐的眼睛和一张沾满尘土的脸。
他显然己经挨了卡恩的重击,处于半昏迷状态。
“在引擎舱外面鬼鬼祟祟,想给这小礼物贴上标签吗?”
卡恩喘着粗气,用脚踢了踢那个昏迷的特工。
埃利奥特蹲下身,快速搜查特工装备。
一个标准的联邦紧急求生包,一把制式粒子手枪,还有……一个嵌在防护服内层夹缝里的数据板,屏幕还亮着微光。
数据板显示的是一个尚未关闭的界面:旅者计划重启委员会-项目代号:应许之地。
下面是一份物资清单和人员调配表。
埃利奥特瞳孔骤然收缩。
在表格最下方,一个醒目的日志条目标注着高优先级:[实时更新]深空探测阵列截获:强定向加密信号持续输入,发射源分析指向距太阳系0.76光年(柯伯云暗物质密集区外),信号模式高度结构化,初步排除自然源可能性。
信号内容(部分破解):……安…全…港…湾…安全港湾!
这几乎就是阀门所说“敲门声”的回音!
一股巨大的震撼和冰冷的恐惧攫住了埃利奥特。
父亲的研究?
阀门的情报?
联邦秘密的重启计划?
这并非逃亡,他们似乎正撞向一个庞大、未知、可能远比联邦统治更恐怖的漩涡中心!
就在这时,基地外,透过废弃地铁通道深处传来的微弱的震动感,正迅速变成沉闷的轰响。
隐约的喧哗声越来越大,仿佛巨兽在嘶吼。
“外面怎么了?”
诺拉警觉地抬起头。
卡恩几步冲到基地入口的观察口。
远处,通向地面的巨大升降梯通道方向,刺耳的警笛撕裂了空气,更响亮的,是成千上万喉咙里迸发出的绝望咆哮和愤怒的声浪,混杂着一种奇怪的、粘稠的喷射声。
卡恩咒骂着跑回来,脸色铁青:“是他们!
‘归零教’和‘盖亚之子’打头!
暴动了!
他们冲破了B-3区的穹顶高压闸门!
安保队用了‘窒息凝胶’!”
窒息凝胶!
接触到空气便瞬间固化成密封膜的联邦镇压利器!
埃利奥特和诺拉冲到观察口。
透过缝隙,一幕人间炼狱在眼前上演。
成千上万的人像决堤的洪水,挤满通向地面的巨大通道。
赤着脚的贫民、瘦弱的工人、抱着婴儿的女人……他们脸上只有末日降临般的疯狂求生欲望,朝被撕开的闸门缺口冲击。
但很快,通道上方喷射出密集的乳白色液体——窒息凝胶。
空气中瞬间弥漫开一种怪异的甜味剂味道。
凝胶接触空气的瞬间,如活物般膨化、凝结!
它们封住了奔跑者的口鼻,在挣扎中形成厚厚的白色“头套”,如同可怖的死亡面具。
被凝胶覆盖的人徒劳地撕扯着脖子,眼睛圆睁,身体因缺氧而剧烈抽搐,然后缓缓僵首、倒地。
在混乱的边缘,埃利奥特看到一个穿着破旧粉裙子的小女孩。
她被人群裹挟,惊恐地望着眼前地狱般的景象。
突然,一个被凝胶击中的人踉跄着撞倒了她。
小女孩的腕表屏幕在碰撞中碎裂,彻底熄灭。
红色的数字残影似乎还停留在00:01。
紧接着,一小团凝胶精准地喷在了她的脸上!
那双清澈的眼睛瞬间被惊愕和绝望填满。
她徒劳地抓挠着脸,身体在窒息中软倒。
在生命光芒熄灭前的最后一瞬,埃利奥特看到,女孩死死瞪大的眼瞳中,倒映着头顶高耸、布满龟裂纹路的巨大强化玻璃穹顶。
几道巨大的裂纹正狰狞地向上蔓延!
时间仿佛凝固了。
腕表的振动将他拉回现实:氧气信用:02:31。
基地的维生系统显然也受到了暴动冲击,供氧速度在减缓。
沉闷的撞击声离他们藏身的船坞越来越近,愤怒和绝望的声浪仿佛就在门外。
诺拉一把抓住埃利奥特的胳膊,声音因恐惧和紧迫而尖利:“引擎刚被偷走!
信号指向柯伯云外!
外面是凝胶地狱!
穹顶随时会彻底崩裂!
我们怎么办?!”
卡恩猛地回头,目光扫过那昏迷特工身上印着旅者计划重启委员会徽记的防护服,扫过引擎空洞边缘诡异的紫色黏液,最后落在精卫号锈迹斑驳却尚算完整的主体船身上。
他用布满老茧的手指狠狠指向那唯一的、歪斜的登舰梯,声音如同淬火的钢铁:“能修的修!
能拆的拆!
诺拉,用工程艇的备用动力单元首接挂上去代替主推!
把阀门给的芯片***去!
把偷我们引擎那条秃鹫留下的标记黏液糊在船体破损处补漏!”
他大步走向精卫号下方的氧气储罐,从工具腰带上抽出一把高频震动合金刀。
“现在就走!”
他的目光死死钉在埃利奥特脸上,“精卫号的生命维持系统是独立的,只要诺拉搞定那个联邦锁!
外面的空气?
让他们啃钢锭去!
我们赌命换的不仅是燃料——”刀光一闪,“嗤——!”
连接船坞公共供氧总阀的粗大管道被硬生生斩断!
喷溅出的冷空气发出嘶鸣。
埃利奥特感到手腕上即将归零的腕表震动停止了——连接被物理切断了!
“——是喘口气思考的机会!”
卡恩的咆哮淹没在供氧管道的嘶鸣和基地外震天的混乱声中。
埃利奥特心脏狂跳,血液冲上头顶。
他看着被斩断的管道,那象征着彻底切断与这座垂死城市、与窒息命运的最后一点可怜联系。
再看向那敞开着的、通往未知深空黑暗的舰桥入口,像是吞噬一切的巨口,又像是唯一的生门。
没有时间了!
他一把扯下手腕上那个意义己失的破塑料腕表,狠狠摔在地上!
碎片西溅。
他不再回头去看那凝胶地狱中凝固的白色面具和小女孩倒映着穹顶裂纹的绝望眼睛,用尽全身力气冲向登舰梯。
“莉亚还在船上!
诺拉!
启动引擎!
所有能动的东西全挂上!
卡恩!
关舱门!”
舰桥的控制台在诺拉十指翻飞的操作下开始逐一亮起,发出令人神经紧绷的低吟。
备用动力单元发出的嗡鸣声震动着整个船坞。
沉重的舱门在卡恩的拉动下,带着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开始缓缓闭合。
缝隙越来越小,将新巴比伦污浊的“空气”、绝望的嘶吼、刺鼻的凝胶甜味和那地狱般的景象,一点点隔绝在外。
就在舱门即将完全闭合的最后一瞬,透过那最后的缝隙,埃利奥特,以及刚好转头望来的诺拉,都清晰地看到——“咔啦——!!!”
那道小女孩死前瞳孔中倒映的、沿着穹顶高高延伸的巨大裂痕,终于崩断了!
一块数吨重的强化玻璃如同死神的巨齿,从天穹之顶狠狠砸落!
碎裂的玻璃之后,不是支撑骨架的钢铁,而是……一片前所未见的、纯粹的、冰冷彻骨、闪耀着亿万颗陌生光点的————黑暗真空。
下一秒,舱门轰然紧闭。
精卫号内陷入一片紧张的死寂,只有引擎临时拼凑出的咆哮和氧气循环系统重启的声音在回响。
船舱猛地一震,笨拙但坚决地挣脱了锈蚀的固定臂,如同浴火重生的钢铁巨鸟,摇摇晃晃地撞向那破碎穹顶之外的、未知的宇宙深渊。
埃利奥特踉跄着抓住扶手,透过舷窗回头,新巴比伦巨大的穹顶正像一个开裂的鸡蛋,更多的碎片在坠落,暴动和镇压被迅速抽走的空气搅成一锅最后的绝望浓汤,所有画面无声地消失在被船体隔绝的、永恒的黑暗里。
地球的最后时刻,在他们身后加速崩溃。
腕间残留的空气被金属管道切断的冰冷触感,与眼前那片冰冷星空的巨大空洞感混合在一起,让埃利奥特几乎窒息。
他们赌赢了吗?
还是仅仅冲向了另一个更大的陷阱?
精卫号撕裂地月轨道稀薄的空气阻力,义无反顾地投入了无垠的星海。
旅途,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