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针尖刺入皮肤时,我没有挣扎。我只是平静地看着眼前这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
那是我继母的脸。她正紧紧抓着我父亲的手臂,眼眶通红,
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哭腔:“医生,你看看她,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人,
太吓人了……她真的病了,病得很重。”父亲的眼神躲闪,不敢与我对视,
只是含糊地应着:“是啊……最近越来越严重了。
”穿着白大褂的医生面无表情地推完了注射器里的药剂,
然后在诊断书上龙飞凤舞地签下自己的名字。我瞥了一眼,
那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我的名字:江染。以及一个我从未听过的词:偏执型精神分裂。
“家属去办手续吧,病人需要立刻住院治疗。”一句话,给我的人生判了***。
我被两个高大的护工架起来,拖向走廊深处。我没有回头,也无需回头,
身后那对男女的对话,像淬了毒的钢针,一根根扎进我的耳朵。“这样做……真的好吗?
”是我父亲懦弱的声音。“有什么不好的?为了江家的名声,也为了她好。在这里,
有专业的医生照顾她,总比她在外面胡言乱语,说我害死了她妈要强!”继母的声音,
尖锐而刻薄。“砰”的一声,一扇厚重的铁门在我身后关上,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声音。世界,
瞬间被简化成了一片令人窒息的白色。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床单,白色的天花板,
以及窗户上那永远也打不开的、白色的铁栅栏。药效开始发作,我的四肢变得沉重,
大脑像被灌了铅,连思考都成了一种奢望。我就这样躺在床上,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
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一双擦得锃亮的黑色皮鞋,停在了我的床前。我艰难地抬起眼皮,
顺着笔挺的西裤向上望去。那是一个男人,很高,穿着一身纤尘不染的白大褂,
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镜片后的那双眼睛,深邃得像一潭古井。他的气质,
与这里格格不入。“你好,江染。”他开口,声音像大提琴般温润醇厚,“我是沈之渊,
这家医院的院长,也是你的主治医生。”他微微俯下身,
温柔地拨开我额前被冷汗浸湿的乱发,动作轻柔得像是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别怕。
”他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睡一觉,等你醒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在他的注视下,我那颗早已被绝望和恨意填满的心,竟鬼使神差地,
生出了一丝微弱的、连我自己都觉得可笑的……希望。2在这里,时间是凝固的。
每天的日常,就是吞下那些能让大脑变成一团浆糊的药片,然后像个活死人一样,躺在床上,
等待下一个黎明的到来。我试图反抗。第一次,我将护士送来的药片藏在舌下,
等她走后吐掉。但很快,我就被发现,并被强制注射了药效更强的镇定剂。第二次,
我试图向查房的护士解释我没有病,我是被陷害的。
她只是用一种看疯子的眼神怜悯地看着我,然后在我的病历上写下:“病情加重,
出现被害妄想症状。”最严重的一次,我砸碎了房间里的水杯,
用锋利的玻璃碎片抵着自己的喉咙,要求见我的家人,要求一个公道。结果,
我被几个护工粗暴地按倒在地,绑在了束缚床上。冰冷的皮带勒得我手腕生疼,
我像一只要被献祭的羔gāo羊,动弹不得。他们说,这是“保护性约束”,
为了防止我伤害自己。但我觉得,这只是在驯化一头不听话的野兽。
在我被绑在束缚床上的第三个小时,沈之渊来了。他挥退了所有人,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个。
他没有解开我的束缚,只是搬了张椅子,静静地坐在我床边。“为什么?”他问,
语气里没有责备,只有一丝疲惫。“我没疯。”我死死地盯着天花板,
声音因为长时间的嘶吼而沙哑不堪,“我要出去。”“以这种方式吗?”他轻叹一口气,
“江染,你这样做,只会让他们更加确信,你病了。”“我不在乎他们怎么想!
”我激动地挣扎起来,但皮带却勒得更紧,“我只知道,再待下去,我真的会疯!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已经离开了。然后,我感觉一只微凉的手,
轻轻覆在了我的手背上。“我知道。”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道惊雷,
在我死寂的心湖里炸响。我猛地转过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我知道你不相信自己病了。
”他看着我,那双深邃的眼睛里,仿佛藏着一种我看不懂的悲伤,“但你要明白,有时候,
真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怎么活下去。”他从口袋里,拿出了一样东西,剥开糖纸,
将一颗水果糖,轻轻地塞进了我的嘴里。一股香甜的、久违的味道,在我的味蕾上瞬间炸开。
“外面的世界,还很美。”他凝视着我的眼睛,声音里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温柔,
“栀子花快开了,你要不要……出去看看?”眼泪,毫无征兆地,从我的眼角滑落。
在这个将我视为疯子的白色地狱里,他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
对我说“外面还有花会开”的人。3我的家人,在一个月后,终于来看我了。会面的地点,
在沈之渊的院长办公室。隔着一张厚重的红木办公桌,我看着对面的继母和父亲,
感觉像在看一场蹩脚的戏剧。继母拉着沈之渊的手,声泪俱下:“沈院长,
这段时间辛苦您了。这孩子……唉,从小就因为她妈妈的事,对我有心结,现在越来越严重,
居然开始幻想我害她……”父亲则坐在一旁,沉默地抽着烟,眉头紧锁,
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他们一唱一和,将一个“因丧母之痛而精神失常,
并对继母产生严重被害妄想”的可怜女儿形象,刻画得淋漓尽致。沈之渊只是安静地听着,
不时地点点头,用专业的术语安抚着他们的情绪。“江染目前的情况确实不太稳定,
情绪波动很大,需要长期、系统的治疗。家人的支持,对她来说很重要。
”我坐在角落的沙发上,冷冷地看着这一切。我试图开口,试图辩解。
但当我看到他们看向我时,那混合着恐惧、怜悯和不耐烦的眼神时,我所有的话,
都堵在了喉咙里。我说什么,他们会信吗?不。在一个正常人和一个疯子之间,
世界永远只会相信前者。而我,已经被他们联手,推到了“疯子”的那一边。
这场令人作呕的会面,终于在继母假惺惺的叮嘱中结束了。他们甚至没有单独和我说一句话,
就匆匆地离开了,仿佛多待一秒,都会被我的“疯病”传染。他们走后,
办公室里陷入了一片死寂。我将脸深深地埋进膝盖里,再也抑制不住,肩膀开始剧烈地颤抖。
我没有哭出声,只是死死地咬着嘴唇,任由绝望和屈辱,像藤蔓一样,
将我的心脏一圈圈缠紧,直到无法呼吸。不知过了多久,一双温暖的手,
轻轻地放在了我的头上。是沈之渊。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我身边,蹲了下来,
视线与我齐平。“想哭就哭出来吧。”他的声音,温柔得像一片羽毛,
轻轻拂过我早已千疮百孔的心。我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你也觉得我疯了,
是不是?”他没有回答,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一方洁白的手帕,动作轻柔地,
一点点擦去我脸上的泪水。“我不信他们说的话。”他看着我的眼睛,无比认真地说,
“但我相信,你一定很痛苦。”他顿了顿,然后做了一个让我震惊的举动。他伸出手,
轻轻地,握住了我放在膝盖上、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的手。他的手掌,干燥而温暖,
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江染,”他的声音,像是带着魔力,“告诉我,
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想听你亲口说。”那一刻,窗外的阳光透过百叶窗,
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整个人,仿佛都在发光。
在这个冰冷、残酷、没有人相信我的世界里,他像一根救命的浮木,漂到了我面前。
我毫不犹豫地,用尽全身的力气,死死地抓住了他。后来我才知道,也正是从那一刻起,
我的人生,开始朝着一个更加万劫不复的深渊,加速坠落。4从那天起,
沈之渊成了我在这座白色地狱里,唯一的色彩。他以“便于观察病情”为由,
每天都会抽出一个小时,单独和我待在他的办公室里。那一个小时,
是我一天中最幸福的时光。我们不聊我的“病”,也不聊我的家人。我们聊各种各样的事情。
聊卡夫卡的《城堡》,聊梵高的《星空》,聊肖邦的夜曲,聊古希腊的神话。
他像一个知识渊博的学者,为我打开了一扇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门。在他的引导下,
我那颗因药物而变得迟钝的大脑,开始重新运转。他会给我带各种各样的书,
那些在外面世界随处可见,在这里却被视为“禁品”的文学作品。“文字是思想的体操,
”他笑着说,“多做做操,大脑才不会生锈。”有时候,
他会打开办公室里的那台老旧的留声机,放上一张古典乐的黑胶唱片。在悠扬的音乐声中,
我们相对而坐,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静静地,通过眼神交流。那种感觉很奇妙,
仿佛我们的灵魂,在另一个维度,完成了无数次的对话。我开始无可救药地,依赖他,
迷恋他。我像一株濒死的植物,贪婪地汲取着他身上那名为“温柔”的养分。
我开始期待每天的“治疗”时间,会提前很久就梳理好自己的头发,换上最干净的病号服。
我甚至开始……主动配合治疗。因为他告诉我:“江染,你越平静,越配合,我就越有理由,
向你的家人证明,你正在好转。这样,你才能早点离开这里。”“离开这里”——这四个字,
对我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为了他画下的这个美好愿景,我变成了这座精神病院里,
最温顺、最听话的“模范病人”。我按时吃药,按时睡觉,甚至会主动帮助护士,
去安抚那些情绪失控的病友。所有人都说,沈院长的治疗方案,简直是奇迹。
只有我自己知道,让我“好起来”的,不是那些药。是他。是他温柔的眼神,
是他温暖的手掌,是他为我构建的那个,与世隔绝的、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小小世界。
我爱上了他。爱上了这个,亲手将我关进牢笼,又亲手为我打开一扇窗的,我的院长。
5日子,就在这种畸形的平静与甜蜜中,一天天过去。直到一个叫“疯婆子”的老太太,
打碎了这一切。疯婆子是这家医院里“资格”最老的病人之一,
据说已经在这里待了二十多年。她总是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病号服,头发花白,
胡乱地在头顶挽个髻。大多数时候,她都很安静,只是抱着一个破旧的布娃娃,
坐在走廊的角落里,对着空气喃喃自语。但偶尔,她会突然发疯,抓住路过的人,
说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胡话。那天下午,我刚从沈之渊的办公室出来,心情很好,
因为他答应我,如果我下周表现稳定,就带我去花园里走走。就在我路过走廊拐角时,
一只枯瘦得像鸡爪一样的手,猛地抓住了我的胳膊。是疯婆子。她今天看起来格外激动,
一双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清醒的光芒。“丫头,你不能信他!
”她压低了声音,嘴唇哆嗦着,凑到我耳边,“不能信那个穿白衣服的魔鬼!
”我被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想要挣脱。“婆婆,您说什么呢?”“他在骗你!
他骗了所有人!”她死死地抓着我,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肉里,“他会把你关在这里,
一辈子!就像我一样!就像……那个可怜的女孩一样!”“什么女孩?”我的心,
莫名地漏跳了一拍。“玫瑰……玫瑰花下的女孩……”她的声音,充满了恐惧,
“他把她埋在了花下面……用她的名字,换了你的……”她的话,颠三倒四,毫无逻辑。
就在这时,两个护工闻声赶来,粗暴地将她从我身上拉开。“陈婆,又发病了是不是?
赶紧回房去!”疯婆子被他们拖拽着,还在拼命地朝我嘶吼:“别吃他的糖!他的糖里有毒!
会让你忘掉一切!忘掉你是谁!”我站在原地,看着她被拖进走廊尽头的房间,
心里一阵发冷。我知道,她疯了。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一个疯子的呓语。但是,
“玫瑰花下的女孩”,“用她的名字,换了你的”,这几句话,却像魔咒一样,在我脑海中,
挥之不去。那天晚上,我第一次,对沈之渊那温柔的笑容,产生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怀疑。
6那次小小的风波,很快就平息了。疯婆子被关了几天禁闭,出来后,
变得比以前更加沉默寡言,看我的眼神,也总是躲躲闪闪。而我,也刻意地,将她那些疯话,
抛在了脑后。我宁愿相信,那只是一个可怜病人痛苦的幻想。我不能,也不愿去怀疑沈之渊。
他是我的光,如果这束光熄灭了,我的世界,将彻底陷入永恒的黑暗。一周后,
他兑现了他的承诺。在一个阳光和煦的午后,他亲自带着我,
来到了那片我只在窗口眺望过的花园。久违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青草和泥土的芬芳,涌入鼻腔,让我几乎要落下泪来。这里,与那栋白色的、压抑的住院楼,
简直是两个世界。花园很大,打理得很精致。各种各样的花,在阳光下竞相开放。
尤其是一片玫瑰花丛,开得最为热烈,红得像一团团燃烧的火焰。我像一只被放出笼子的鸟,
贪婪地呼吸着自由的空气。沈之渊就跟在我身后,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
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静静地看着我。“喜欢吗?”他问。“嗯。”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回头对他展颜一笑,“谢谢你。”他走到我身边,与我并肩而立。我们靠得很近,
我甚至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淡淡的消毒水和烟草混合的气息,干净而又令人安心。“江染,
”他忽然开口,声音有些飘忽,“你有没有想过,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我的心,猛地一沉。
这是他第一次,在我面前,主动提起这个话题。“我……”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你的家人,他们把你送进来,真的是因为……他们觉得你疯了吗?”他没有看我,
而是望着远处那片开得正盛的玫瑰花丛,眼神悠远,“或者,
他们只是想让你……远离某个真相?”他的话,像一把钥匙,
瞬间打开了我内心最恐惧的那个盒子。关于我母亲的死。我母亲,是在三年前,
从家里的露台上,“失足”坠楼身亡的。当时,家里只有我和继母在。我亲眼看到,
她们在露台上发生了激烈的争吵,继母甚至推搡了她。但当我把这一切告诉警察和父亲时,
他们没有一个人相信我。他们说我因为母亲的突然离世,精神受到了***,产生了幻觉。
从那以后,在他们眼里,我就“病”了。“你……都知道些什么?”我看着他,
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他缓缓转过头,看着我,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情绪复杂。他伸出手,
似乎想触摸我的脸颊,但最终,还是收了回去。“我什么都不知道。”他轻声说,
像是在回答我,又像是在告诉他自己,“我只知道,你是一个好女孩,不应该被困在这里。
”他的话,非但没有给我答案,反而让我的心,更加混乱。他到底是谁?他接近我,
到底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帮我,还是……另有所图?那个下午,阳光依旧明媚,但我的心,
却像是被一片巨大的阴影,悄然笼罩了。7自从花园谈话之后,我和沈之渊之间,
似乎产生了一层看不见的隔阂。他对我,依旧温柔。但那份温柔里,
似乎多了一些刻意的疏离。而我,也无法再像从前那样,毫无保留地信赖他。疯婆子的呓语,
和他那句意有所指的话,像两根毒刺,扎在了我的心上。我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
睁着眼睛,直到天亮。大脑在药物和现实的夹缝中,痛苦地挣扎。
我时而觉得沈之渊是爱我的,是想救我出去的;时而又觉得,他和我继母他们是一伙的,
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更加高明的骗局。我的情绪,变得越来越不稳定。这天,
轮到我去医务室做常规的身体检查。给我抽血的,是一个很年轻的实习护士,动作有些笨拙。
“不好意思,我有点紧张。”她抱歉地对我笑了笑。就在她手忙脚乱地准备工具时,
沈之渊推门走了进来。“小林,你先去忙别的吧,这里我来。
”他自然地接过了护士手中的托盘。实习护士如蒙大赦,匆匆地离开了。房间里,
又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他熟练地拿出针管,为我抽血。他的动作很轻,我几乎感觉不到疼痛。
“最近,睡得不好?”他一边将我的血样贴上标签,一边状似无意地问。“还好。
”我淡淡地回答。他没有再说话,转身将血样放进一个架子里,然后走到办公桌前,
拿起了我的病历档案。那是一本很厚的档案夹,里面记录着我入院以来所有的“病情”变化。
他翻开档案,低头看着,似乎在确认什么信息。就在那一刻,我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我清楚地看到,在他翻开的那一页纸的页眉上,用红色的笔,
目的、我从未见过的英文单词:“Induced Paranoia.”诱导性……偏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