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眠冬
那年的雪下得很厚,封存了卓府的一切过往。
卓翼轩一行人像往常一样外出缉妖,可这次他的叮嘱格外认真。
“哥哥要出去捉一只大妖,小宸和嫣黎就乖乖待在府里等哥哥回来,好吗?”
几轮寒暑过去,那年初见的白玉团子和小水杉妖都长大了些。
没有人计较小水杉的来历,好像她自然而然地成为了这里的一份子。
嫣黎没有机会说出自己的身份。
这很好,这样她就不用担心因为身份而和他们产生隔阂了。
“大妖?
什么大妖?”
“他啊,叫朱厌。”
嫣黎心里咯噔一下,眼睛瞬间瞪大了,又飞快地垂下眼眸。
朱厌……她听过的。
虽然很小就离开了大荒,但是她知道那只大妖妖力强大,绝不是好对付的。
“可不可以……”嫣黎知道卓翼轩是非去不可的,“我可不可以跟你们一起?”
他们不知道,但自己是妖。
水杉善疗愈,会有用的。
那头卓翼轩和卓翼宸同时表示反对。
“这怎么行?
你和小宸乖乖待在一起,明白吗?”
卓翼轩眉头紧皱,想着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怎么能去捉那么危险的妖。
卓府小少爷眉头皱起的弧度和他哥有几分相似。
“对啊嫣嫣,我去都轮不到你去。”
卓翼轩嘴角笑意温暖,嫣黎恍惚间想起了几年前雪地里初见大哥哥那一眼。
担忧萦绕心头,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小宸,等哥哥回来,就教你方才那套剑招。”
“一言为定!”
所有的故事都发生在冬里。
雪里遇见的人最终也在雪里失去。
快要入夜了,雪簌簌下。
昆仑的血月照不到天都城,卓翼宸一人站在那棵大树下。
他身前人递过去的布包里,云光剑剑柄暗淡。
“我哥哥呢?
他人呢?!
你说话啊……”沉默令人窒息,剑连同那块布一同砸在地上。
冬太深,己经惊不起碎雪了。
“哥……说好回来教我练剑的。
我们说好……一言为定的……”怎么就食言了?
为什么不回来……他还在等啊。
深冬的雪夜静得死寂,呜咽声一声接着一声,打破凝结成冰的空气。
卓翼宸抱着云光剑,在雪夜里泣不成声。
“嫣嫣,我没有哥哥了……”在寂静的雪夜里,嫣黎只听见卓翼宸的声音,牵动着自己的心,跳一下、又一下。
早知道……早知道……雪早就被踩实了,她脚步声凌乱地往外跑,手腕却突然被抓住。
回头,借着凛冽的月光,她看清卓翼宸脸上的泪。
“嫣嫣……我只有你了……”万籁俱寂,只有泪砸开硬雪的声音。
化开坚冰,灼烤了心。
是了,只有她了……卓翼宸没有哥哥了,没有父亲了。
她现在去还有什么用?
卓翼轩死了,和卓府其他人一起,死在那年冬天,死在朱厌手里。
一切的一切永远封存在昆仑的雪色里。
那年他从雪地里救起她。
可她没救他。
明明可以早一些告诉他们她的身份。
明明可以坚定一点,执意跟过去。
可她最终迟疑。
她早就不是雪地里那只连自己都救不了的小妖了。
雪早就没有下了,风吹了又吹。
“卓翼宸……对不起……”眼中泪映出无数轮月亮。
水杉治愈的天赋,败给了自私与胆怯的诅咒。
卓翼宸不明白嫣黎为什么道歉,只是眼泪越流越凶,十西岁的少年一下子失去了所有亲人。
“我只有你了……”自幼丧母,噩梦缠身。
在遇到嫣黎之前,卓翼宸甚至没有朋友。
幼时相遇,父兄外出的日子里,在卓府共偷得几岁安宁,而今尽数被这场凛冽大雪打碎。
那套剑招,是哥哥食了言。
可是如果他早一些学会,如果他有用一些、强大一些……如果那些哥哥练剑的日子里,他不只是在一旁跳着去够树上的酸果……短短十余年,刻满了失去。
未得者,先失;所得者,终殆。
月光照在雪地上,刀光遍地。
嫣黎跪在卓翼宸脚下的雪地上,在少年眼泪满溢的惊诧里,话语被眼泪模糊,又被风吹碎。
“我……是妖。”
她不能瞒了。
虽然迟到的坦白己经毫无意义,晚来的诚实赎不了她的罪。
一低头,卓翼宸终于看见云光剑剑柄的蓝光映在雪里,照亮剑尖抖落的一串水珠。
没有人会怀疑一个在深冬被救回来的小姑娘,没有人会把云光剑对准嫣黎。
嫣黎是不是妖,他其实一点都不在意。
可是他听见她接下来的话——“我知道朱厌……我是水杉……”沉默提着一把斧头,生生劈开人的心。
呜咽从卓翼宸千疮百孔的心底溢出。
那一瞬,他突然懂了。
面前的雪地溅起大片泪花。
卓翼宸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沉痛。
少年拳头攥紧,嗓音发着颤。
“……所以你才说,要跟着一起去……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为什么不早点说?!”
“哥哥他……是不是可以不用……”少年不可置信的哽咽里带着哀求,碎成一地晃动的月光。
“嫣嫣……”荒郊的月亮照不到卓翼宸内心滋长的荒凉,大雾弥漫,荆棘横生。
绝望肆掠,生出浩荡的缄默。
很久之后,小少年的铃铛声远去,夜又静了。
院子里的大树上,酸果等不到人了。
她摘下头上他系上的那条铃铛,葬在树下的雪地里。
他们都没有走丢,却有人回不来了。
那晚,嫣黎在雪里跪了一夜。
她有罪。
可要跪的那些人……都留在冬夜的尽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