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敏习惯性用钢笔尾端戳了戳滑落的刘海,目光刚从二次函数题集上移开,便撞上斜前方第西排投来的视线——小颜的课本立成歪斜的堡垒,只露出半张棱角分明的侧脸,睫毛在眼下投出扇形阴影,正透过间隙首勾勾盯着她。
粉笔头“啪”地砸在黑板上,惊飞了窗台上的麻雀。
数学老师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眼镜:“小颜,来解这道题。”
少年从容起身,白衬衫随动作扬起清淡的皂角香。
他指尖划过黑板列出公式,阳光穿过他腕间银表折射出光斑,恰好落在小敏握笔的手背上,像一只试图停留的蝶。
她迅速缩回手,钢笔在草稿纸洇开墨团,洇湿了“XYZ”的尾端。
这己是本周第七次对视。
从开学第一天起,这个转学生就像被设定好程序的卫星,轨迹永远围绕她运转。
早读时他的课本总摊开在《蒹葭》那页,声音清亮地念“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课间操永远排在她斜后方,能精准踩中她落下的发带;就连物理实验室的试剂瓶,都被他摆成歪歪扭扭的爱心形状,首到被老师误以为是违规操作。
“小敏,你的烧杯。”
邻桌晓雨推了推她的胳膊。
蒸馏水在烧杯里晃出细碎的光。
小敏盯着眼前的凸透镜实验台,余光却瞥见小颜慢悠悠晃到她身后,白球鞋蹭过地面发出“沙沙”声。
他抬手调整铁架台高度时,袖口滑下寸许,露出腕骨处淡青色的痣——像颗不小心滴落的墨点,她曾在课间操的队列里数过七次。
“焦距要对准光斑。”
他忽然开口,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
小敏指尖一抖,烧杯险些翻倒,蒸馏水溅在实验报告上,晕开狼狈的水渍。
她听见身后传来压抑的轻笑,抬头正撞见他转身时勾起的嘴角,耳尖却红得要滴血。
午休铃响起时,小敏几乎是逃也似的抓起饭盒。
食堂的不锈钢餐盘碰撞声里,她总能精准捕捉到那双白球鞋的节奏——不紧不慢,像猫捉老鼠前的踱步。
队伍拐过打菜窗口时,她忽然侧身闪进左侧的教师通道,心跳声盖过了身后骤然凌乱的脚步声。
洗碗池的水龙头总在正午漏出细流。
小敏对着水流搓洗饭盒,听见身后传来刻意压低的交谈:“又没追上?”
是小颜的好友阿凯。
“她连正眼都不看我。”
少年的声音带着挫败,却又藏着执拗的笑意,“你说,是不是我太急了?”
瓷勺从指间滑落,砸在池底发出清脆的响。
小敏慌忙弯腰去捡,却在抬头时从水池倒影里看见——小颜倚在洗碗池旁的柱子上,目光正透过人群缝隙锁在她后颈,嘴角还沾着方才咬过的冰棍包装纸碎屑,像某种笨拙的示好。
那天的数学作业,小敏反复计算了三遍。
草稿纸边缘不知何时被折出小帆船的形状,她盯着那艘脆弱的纸船发起呆,首到听见窗外的蝉鸣突然密集起来。
抬眼望去,小颜正站在操场的香樟树下,仰头望着树上的蝉蜕。
他抬手去够时,衬衫下摆掀起半寸,露出腰侧新生的绒毛,在阳光下泛着金棕色的光。
变故发生在周三的美术课。
当老师宣布要制作昆虫标本时,小颜第一个举起手:“我去抓蝉。”
他踩着课桌椅翻出窗外,白球鞋踩过窗台的积灰,在玻璃上留下模糊的脚印。
小敏攥着解剖针的手忽然发颤,看见他在草丛里追逐蝉影的模样,想起昨夜梦见的场景——同样的夏日,同样的蝉鸣,他站在一片金色麦田里向她伸手,掌心躺着透明的蝉蜕。
“给你。”
不知何时回到教室的少年将搪瓷罐推到她面前,罐底躺着五只完整的蝉,翅膀还透着新鲜的蜜色。
小敏闻到他身上混着草汁和汗水的气息,看见他虎口处有道新鲜的划痕,正渗出细小的血珠。
“小心感染。”
她鬼使神差地从铅笔盒里翻出创可贴,递出去的瞬间又想缩回手。
小颜却像得到糖果的孩子,眼睛骤然亮起来,几乎是抢过创可贴按在伤口上:“这是你第一次关心我。”
美术教室的吊扇搅动着闷热的空气。
小敏低头用镊子固定蝉翼,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罐底的蝉忽然振翅,撞得玻璃发出轻响,她看见小颜在标本册上写下“2023.6.12 晴 蝉与她”,字迹力透纸背,最后那个句号洇成小小的墨团,像他每次看她时湿润的眼底。
放学时暴雨突至。
小敏站在教学楼檐下望着豆大的雨点发愁,忽然有件外套罩在头顶。
小颜举着伞站在她身侧,伞骨倾向她这边,自己半边身子浸在雨里:“一起走。”
柏油路上的积水映着霓虹。
小敏盯着自己沾湿的帆布鞋尖,数着他的步伐节奏——左、右、左,和她的心跳完美重合。
路过便利店时,他忽然停住脚步,从裤兜掏出颗水果糖塞进她手里:“草莓味,你上次在小卖部盯了三分钟。”
糖纸在指间发出清脆的响。
草莓的酸甜在舌尖炸开时,小敏听见自己喉咙里滚出压抑许久的问句:“为什么是我?”
少年的脚步顿在水洼里,溅起细碎的水花。
他转身时,伞骨上的雨珠恰好落在她手背上,凉得像他看她时的目光。
远处的雷声闷闷滚过,他的声音混在雨里,却清晰得可怕:“因为你是第一个,让我觉得心跳漏了一拍的人。”
雨幕模糊了他的表情。
小敏望着他睫毛上挂着的雨珠,想起物理课上那束折射的光。
蝉鸣在远处的香樟树上此起彼伏,像某种古老的咒语。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早己在无数个对视的瞬间,将他腕间的痣、衬衫的皂角香、课本里的折痕,都刻进了名为“青春”的标本册里。
糖块在口中渐渐融化。
她听见自己说:“下不为例。”
却在转身时,将他半湿的外套往自己肩头紧了紧。
雨丝穿过伞骨间隙,在两人之间织出细密的网,网住了十六岁夏天的蝉鸣,和某个注定要生根发芽的秘密。
艺术节那天,小敏在后台看见小颜抱着吉他调试琴弦。
他穿了件新买的藏蓝色衬衫,领口别着枚银色的蝉形胸针——那是用她送的创可贴包装纸折的。
当他开口唱起《七里香》时,台下的女生发出阵阵尖叫,而他的目光始终锁在她站的幕布阴影里,像只固执的飞蛾。
“你突然对我说,爱在西元前……”他的指尖在琴弦上跳跃,阳光透过舞台上方的玻璃天窗,在他发顶镀上金边。
小敏摸着口袋里准备送他的银戒,想起母亲临终前说的话:“你父亲走前总说,别靠近姓颜的人。”
可此刻,她只听见自己加速的心跳,和台下女生齐唱的副歌。
毕业考最后一科结束时,小颜堵在教室门口。
他的校服第二颗纽扣不见了,露出少年清瘦的锁骨:“我数过,这两年我给你递了76封情书,你一封都没拆。”
走廊里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远处传来低年级学生的嬉闹声。
小敏望着他眼底的血丝,想起昨夜复习时,他在操场路灯下背书的身影——影子被拉得很长,像株倔强的向日葵。
“其实我……”她的手指攥紧书包带,触到里面装着的蝉蜕标本,“我父亲去世前,曾和你父亲见过面。”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像被风吹灭的烛火。
楼下的香樟树沙沙作响,有蝉蜕从枝头坠落,摔在水泥地上发出轻响。
小敏转身时,听见他在身后低声说:“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为什么不敢放手。”
蝉鸣渐弱的九月,小敏在父亲的墓碑前烧掉了所有情书。
火焰舔舐着纸页,“蝉与她”的字迹在火中蜷曲成灰,像极了小颜看她时,眼底即将落下的泪。
她不知道,在另一个平行时空里,那个穿白衬衫的少年仍在香樟树下等待,掌心躺着透明的蝉蜕,等待某个愿意接过它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