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风,带着夏末黏腻的余温和初秋一丝试图挣脱的清冽,卷过南江大学熙攘的林荫道。
空气里混杂着青草、尘土和新生们蓬勃的朝气,各种声音,行李箱轮子摩擦地面的嗡鸣,
家长不放心的叮咛,年轻面孔相遇时惊喜的寒暄,交织成一片喧嚣的海洋。
林晚就在这片海洋里,像一艘沉默的、紧闭所有舷窗的潜水艇。她拖着简单的黑色行李箱,
背着洗得边缘泛白的帆布包,最引人注目的是头上那副巨大的、包裹住整个耳朵的降噪耳机。
暗沉的黑色,吞噬了外界几乎所有的声浪,
也将她与周围洋溢着好奇与兴奋的世界彻底隔绝开来。她微低着头,
浓密却缺乏光泽的长发垂落,遮掩住部分侧脸,视线牢牢锁在自己匀速前行的鞋尖上,
仿佛那里有她全部需要关注的世界。对那些投来的、或好奇或友善的目光,
她一律以这堵无形的音墙回绝。报到,找宿舍,整理床铺,她都沉默而迅速,
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练习过的、不想引起任何多余关注的流畅。同宿舍有个叫周婷的圆脸女孩,
热情地试图和她交流,问她叫什么,从哪里来,喜欢什么。林晚只是抬起眼,
用那双过于沉静、甚至因为缺乏情绪波动而显得有些空洞的眸子看了对方一眼,
然后指指自己头上的耳机,轻轻摇了摇头。那眼神里没有傲慢,没有不耐烦,
只有一种深深的、仿佛来自极地冰原的疏离。几次之后,周婷和其他室友交换了“懂了,
这人不好相处”的无奈眼神,便默契地不再打扰她。开学第一周,
“那个戴耳机的女生”就成了班里,甚至邻近几个班都知道的标签式存在。
她总是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角落,
无论讲台上是慷慨激昂的教授还是播放着枯燥PPT的屏幕,那副耳机从不摘下。她听课,
记笔记,笔尖在纸面上沙沙移动,但整个人的姿态疏离得像是在观看一场与己无关的默片。
有人不服气,觉得是故作清高,在去食堂的路上故意拦住她,
用年轻人特有的、不容拒绝的热情邀请她一起吃饭,或者晚上参加班级的破冰联谊。
林晚会停下脚步,依旧是那样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的眼神,
然后指指耳机,再次摇头,脚步不停,径直绕过对方离开,留下一个清瘦而决绝的背影。
“冰山。”有人在背后这样叫她,语气里混杂着费解和一丝被拒绝的愠怒。
“估计是看不起我们吧,听说她高考分数高得吓人,可能觉得跟我们不是一路人。
”“长得挺清纯的,皮肤白,眼睛也好看,怎么性格这么怪癖?
可惜了......”“估计耳机里放着什么高大上的东西,英语听力?古典乐?
抑或是根本不想听到我们这些‘凡人’的声音?”流言细碎,像初秋不甘凋零的梧桐叶,
偶尔会打着旋飘到林晚的视野边缘,但她从不理会,也无力理会。他们不懂。那副耳机,
不是时尚配饰,不是学习工具,是她的盔甲,是她赖以生存的氧气面罩,
是她维系着摇摇欲坠的“正常”表象与内部疯狂风暴之间,唯一脆弱而关键的堤坝。那里面,
从没有播放过任何一首歌曲。只有无尽的白噪音。嘶嘶的,像是千万只春蚕在啃噬桑叶,
流杂音;有时混杂着瀑布奔涌的、永不停歇的轰响;或者持续不断、仿佛能撕裂耳膜的风啸。
分贝经过精心计算,高到足以掩盖绝大多数外部声音,却又恰好停留在不损伤听力的临界点。
她需要这人为制造的、恒定的、毫无意义的喧嚣,
去覆盖、去压制那些从她大脑深处幽暗角落里滋生出来的、不受控制的“声音”。
那些谵妄的幻听,是她私密的、无法言说的地狱。有时是尖锐的嘶鸣,能刺穿耳膜,
让她恨不得用头撞墙;有时是模糊不清的、带着粘稠恶意的低语,
仿佛有很多人在她脑子里的回音壁窃窃私语,
讨论着她的不堪、她的缺陷、她注定孤独的命运;有时是断续的、不成调的哭泣或狂笑,
让她分不清那声音是来自外界还是自己濒临崩溃的神经。它们毫无征兆地出现,音量不定,
内容不定,每一次爆发,都足以让她精神世界的堡垒剧烈摇晃,砖石剥落。
只有更响、更恒定的白噪音,才能勉强将它们镇压下去,让她获得片刻、虚假的安宁。
她不敢想象摘下耳机的后果。那意味着精神防线的全面崩塌,
意味着她会立刻被那些内在的疯狂吞噬,在众目睽睽之下失态、尖叫,
或者做出更不可控的行为,彻底坐实“怪物”的标签。所以,耳机必须戴着,永远戴着,
如同第二层皮肤,是她与这个对她而言过于嘈杂和危险的世界之间,最后的缓冲地带。
除了篮球场。那是校园里少数几个能让她紧绷的神经获得短暂松弛的地方。
或许是因为那里的声音是外放的、纯粹的、充满原始生命力的,
篮球沉重地撞击地面的“砰砰”声,
像是某种规律的心跳;鞋底与粗糙水泥地摩擦发出的锐响,
干脆利落;少年们奔跑、跳跃、喘息时带出的蓬勃热气,
几乎能透过空气传递过来;还有进球后短暂的、发自内心的欢呼。这些真实世界的声音,
洪亮、直接、不加掩饰,偶尔能让她从那片白噪音的、令人窒息的海洋里勉强浮上来,
透一口真实世界的气息。她常常会选择靠近篮球场边缘的、最不引人注意的长椅坐下,
膝上摊开一本书,或者只是抱着帆布包,看着远处那群挥洒汗水的身影发呆。
耳机里的白噪音依旧轰鸣,但篮球场的声音,像另一种形式的、更具生命力的背景音,
奇异地中和着她内心那片死寂与喧嚣并存的焦灼。篮球场上最引人注目的,
是那个叫陈烁的男生。他是隔壁班的,林晚隐约听过这个名字,似乎很受欢迎,
是那种天生就活在阳光和瞩目下的人。他打球时总是充满***,动作舒展而充满力量,
汗水在夕阳下闪着琥珀色的光,
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属于少年人的、极具感染力的张扬笑容。他和队友击掌,
大声呼喊跑位,失误时会懊恼地抓抓头发,进球后会畅快地大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那笑容纯粹得晃眼。他是“阳光”这个词的具象化,是人群的中心,
是林晚这样蜷缩在阴影里的存在,完全相反的另一个极端。她看着他,
像看着另一个星系里燃烧的、温暖的恒星,遥远,灼热,光芒万丈,
与她冰冷孤寂的轨道永无交集。心底深处,
或许曾有过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羡慕,但那感觉太微弱,
瞬间便被耳机里的噪音和内心的混沌所淹没。这天下午,天气好得过分,
天空是那种被雨水洗刷过的、澄澈的蓝。林晚照旧坐在老位置,
膝上摊开着一本厚重的《西方现代艺术史》,书页停留在介绍蒙克《呐喊》的那一页,
扭曲的人形与她此刻内心的暗涌有着某种隐秘的呼应。但她视线却没有焦点,
涣散地落在空气中不知名的某处。耳机里,瀑布声轰隆作响,
试图压过脑海里一阵刚刚升起的、如同生锈铁片相互刮擦般的细微幻听。
篮球场上的比赛正进行到激烈处。陈烁一个漂亮的带球转身,灵活地晃过防守队员,起跳,
手腕柔和地将球拨出。队友传来一声高呼,球脱手而出,划着一道饱满的弧线飞向篮筐。
球的力道有些大,沉重地砸在篮板上,发出一声闷响,然后以一个刁钻的角度,
猛地反弹向场边,“小心!”有人失声喊道。
林晚完全沉浸在自我构建的、用噪音隔绝的脆弱堡垒里,对迫近的危险毫无察觉。她的世界,
只剩下内部的嘶鸣和外部的轰鸣。陈烁因为惯性冲到场边,
眼见那橘色的篮球像一颗出膛的炮弹,
直直朝着长椅上那个总是独自一人、戴着耳机的女生飞去。他心脏一紧,
想也没想就扑过去想拦,动作太急,脚步一个趔趄,挥臂格挡的动作失去了精准,“啪!
”一声清晰的、塑料与某种硬物撞击的脆响,突兀地撕裂了篮球场的喧嚣。
林晚只觉得头侧一轻,一股无法抗拒的外力,粗暴地扯掉了她赖以生存的屏障。
那副巨大的、黑色的、如同生命线般的降噪耳机,被陈烁慌乱中挥动的手肘意外撞飞,
在空中划过一道短暂的、令人绝望的弧线,“咔哒”一声,掉落在干燥粗糙的水泥地上。
寂静。死一样的、绝对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寂静,猛地攫住了她,扼住了她的呼吸。
耳机里那熟悉到令人安心的瀑布轰鸣消失了,篮球场的各种声音,呼喊、跑动、球击地面,
瞬间变得清晰无比,放大了数倍,如同潮水般涌来。但更清晰、更恐怖的是,
刹那间从她脑海深处爆裂开来的、失去压制后变本加厉的、如同地狱之门洞开般的喧嚣!
来了!尖锐的嘶鸣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同时扎进她的耳蜗,贯穿她的大脑,
伴随着扭曲的、被放大的、充满恶意的低语,
用最恶毒的语言争吵、嘲笑、诅咒......世界在她眼前开始疯狂地旋转、扭曲、变形,
色彩变得浓稠而怪异,阳光刺得她眼睛剧痛,仿佛要将她融化。她猛地蜷缩起来,
双手死死地、用尽全力地捂住耳朵,指甲几乎要掐进头皮。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像是寒风中最后一片枯叶。预期的、最恐惧的精神崩塌开始了。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意识正在被无形的力量撕扯、蹂躏,
理智的堤坝在恐怖的声浪洪水中寸寸碎裂,土崩瓦解。完了,全完了。她要当众发疯了,
她要被所有人当成怪物围观、指指点点了......巨大的恐慌和绝望如同冰水,
瞬间淹没了她。“对不起!对不起!同学,你没事吧?有没有撞到你?
”陈烁带着浓重歉意的、因为运动而有些急促喘息的声音,在她面前响起。
他快步捡起地上那副看起来就价格不菲的耳机,担心地凑近。
他看到她像一只被瞬间抽去所有骨头的猫,剧烈地发抖,把脸深深埋进并拢的膝盖,
纤细的手指用力到指节泛出青白色,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
像是在承受某种极致的、无形的酷刑。是被球吓到了?还是自己刚才那一下撞疼了她?
愧疚感像藤蔓一样缠绕住他。他内心焦急,下意识地又靠近了一步,弯下腰,
想看清她的情况,想把手中这似乎对她极为重要的耳机递还给她。“同学,
你的耳机......”他伸出手。
就在这一片混沌的、感官超载的、即将被黑暗和疯狂彻底吞噬的风暴中,陈烁的声音,
像一道微弱但极其锋利的、带着某种奇特频率的闪电,
意外地劈开了那些纠缠在一起、污浊黏稠的疯狂噪音。不是因为道歉的内容。
而是......他声音的质感,和他话语里隐含的、某种难以言喻的意味。那声音,清晰,
干净,带着运动后的微微喘息和真实的焦灼,
有一种奇特的、不同于白噪音粗暴覆盖的穿透力,反而像一把精准而稳定的手术刀,
短暂地、却又无比清晰地切开了那团纠缠在一起的、令人作呕的声学乱麻。
更让林晚灵魂震颤、几乎停止心跳的是,他常规的道歉话语落下后,紧接着的那一句,
不是继续询问伤势,也不是常规的安慰,而是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探索般的、极低的声音,
佛是在确认什么世界上最不可思议、最禁忌的秘密:“你......也能听见那些声音吗?
”林晚所有的动作,呼吸,甚至那濒临崩溃的、源自灵魂深处的颤抖,都在这一瞬间,
戛然而止。时间仿佛被无形的手按下了暂停键。篮球砸在地面又弹起的回响,
远处几个女生叽叽喳喳的谈笑,
风吹过香樟树叶发出的沙沙声......所有这些真实世界的声音,
第一次如此清晰、未经任何缓冲地、***裸地涌入她不再受保护的耳膜,
却奇异地变得遥远、模糊,成了无关紧要的背景板。唯有陈烁那句低沉而清晰的问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