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落下来时或许是干净的。
但混着从万妖山脉吹来的、带着硫磺与血腥味的妖风,沾着镇子边缘燃烧不尽的狼烟气,再被千百双麻鞋草履踩踏过……最终积在街角的,便只剩下灰黑色半融的冰泥。
这便是中土神州最东隅的底色。
镇子靠着一道低矮的土石城墙,墙上插着几面有气无力的“陈”字边军旗,像是被常年风雪抽打得没了骨头。
墙外,便是连绵不绝、阴郁森然的万妖山脉。
陈守愚正蹲在自家门槛上,用一截冻裂的竹片,费力地刮着鞋底的冰泥。
他身形清瘦,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衫套在身上,空荡荡的。
风一吹,整个人都像要被卷走。
他的动作很慢,很专注,仿佛那不是鞋底的污垢,而是什么需要小心对待的珍宝。
“傻子!
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玩泥巴!”
一声粗嘎的喊叫,伴随着一阵恶风。
一个壮硕如牛犊的少年,是边军小旗之子张铁牛,他一脚将陈守愚身前的雪泥踢得西溅。
“铁牛哥,跟他费什么话!”
另一个瘦猴般的少年李狗子,手持一柄豁口的木刀,正有模有样地比划着。
“等妖潮来了,咱们跟着军爷上阵杀妖,挣个前程!
他呢?
抱着那几卷破书,能挡住妖兽的爪子?
怕不是第一个被撕碎当点心!”
张铁牛一把推在陈守愚的肩膀上,将他推了个趔趄:“听见没,废物!
我爹说了,最近山里不太平,你家那老不死的教的之乎者也,屁用没有!
拳头,才是硬道理!”
听到“老不死的”西个字,陈守愚刮着冰泥的竹片停住了。
他缓缓抬起头,没有愤怒,也没有畏惧。
只是用那双过于沉静的眸子看着他们,认真地问:“拳头若断了,道理又在何处?”
两人一愣,仿佛没料到这个闷葫芦会顶嘴。
李狗子恼羞成怒:“道理?
老子的刀就是道理!”
他说着,用木刀在陈守愚的脸上拍了拍。
陈守愚没躲,只是轻声说:“先生说,君子不与犬彘争吠。”
“你骂谁是狗!”
张铁牛勃然大怒,又重重踹了陈守愚一脚,骂了句“书呆子”,才和李狗子勾肩搭背地走了,嘴里还在吹嘘着自己一拳能打死一头狼。
陈守愚慢慢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脚印,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眸子,又深了一些。
他走进低矮的屋子。
屋里,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正坐在火盆边,翻看着一卷竹简。
他便是镇上唯一的教书先生,也是陈守愚的养父。
“又被欺负了?”
先生头也没抬。
陈守愚“嗯”了一声,走到火盆边坐下,伸出冻得通红的双手烤火。
“为何不辩?”
先生问。
“辩不过。”
陈守愚低声说,“他们说得对,之乎者也,挡不住妖兽。”
先生放下竹简,看着他:“那先生问你,望北镇这道墙,能挡住所有妖兽吗?”
陈守愚摇头。
“边军的刀,能斩尽所有妖兽吗?”
陈守愚再次摇头。
先生笑了笑,拿起火钳拨了拨炭火:“墙会倒,刀会断,力气有用尽的时候。”
可有些东西,是刻在骨子里的,比墙更坚固,比刀更锋利。”
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又指了指陈守愚的:“比如信与义。
我教你这些,不是让你去跟人争口舌长短,是想让你在墙倒刀断之后,心里还能有块立足之地。
他们的力在身,你的道,在心。”
陈守愚似懂非懂,他只知道,每次听先生讲这些,心里那点憋闷就会慢慢散去。
“先生,我去挑水。”
挑水的路上,他看见邻居王婆婆家的屋檐被雪压塌了一角,寒风正从破口往里灌。
他便放下水桶,找来些茅草和木条,手脚笨拙地爬上去修补。
王婆婆眼睛不好,只当是自家儿子回来了,在屋里喊:“柱子啊,慢点,别摔着。”
陈守愚没应声,只是将茅草铺得更密实了些。
当他用冻僵的手指,将最后一根歪斜的木条笨拙地按进缺口时,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那根木条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一推,竟完美地嵌入了榫卯,分毫不差。
原本呼啸的寒风,在这一瞬间戛然而止,破口处变得严丝合缝。
一股微不可察的暖流,比炉火更温暖,从他胸口散开。
让他那常年发闷的胸腔,竟有了一瞬间的舒畅。
他愣了一下,低头看了看自己瘦弱的手,以为是错觉,摇摇头,爬下屋檐,挑着水走了。
夜幕降临得很快。
墨汁般的黑暗从万妖山脉那边漫过来。
山脉深处,传来巨兽磨牙般的沉闷兽吼。
镇子里的狗开始不停地哀嚎,死死夹着尾巴。
忽然,镇门处一阵骚动。
一匹快马疯了似的冲进来,马上的斥候浑身是血。
翻身***时,一条胳膊己经齐根而断,伤口焦黑,散发着恶臭。
他嘶哑地吼着:“妖……妖潮!
红眼黑毛的……漫山遍野都是!”
镇长和边军都尉闻讯赶来,看到那焦黑的伤口,脸色瞬间没了血色。
“比……比三年前那次,大十倍不止!
前头的岗哨……一瞬间就没了!”
斥候说完这句,头一歪,便断了气。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先生站在窗边,看着远处镇墙上陡然变得密集的火把,低声自语:“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他顿了顿,声音里多了一丝从未有过的沉重。
“然,人道有情,当以信义立身。”
屋外,扎着羊角辫的小花跑了过来。
她手里捏着一朵黄色野花,踮起脚尖递给陈守愚:“守愚哥哥,给你。”
陈守愚接过那朵小花,就在这时……“呜…呜…呜……”三声急促而苍凉的号角,从边关的方向传来,撕裂了夜空!
最高级别的警报!
紧接着,大地开始剧烈震颤,整个望北镇都在这万马奔腾般的轰鸣中摇晃。
妖族,叩关了!
“守愚!”
先生快步走到他面前,将一本用油布包得严严实实的残破古籍塞进他怀里,眼神锐利如电。
“他们说文章无用,今日,你便去践行你所学的道理!
记住,若有万一……它将是你唯一的武器!
活下去!”
陈守愚抱着那本沉重的古籍,还没来得及问什么,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轰!!!
望北镇那道脆弱的土石城墙,被硬生生撞开了一个巨大的缺口!
一只通体覆盖着黑色鳞甲、形如巨狼、却长着三只猩红眼眸的妖兽,第一个从缺口中冲了进来!
它张开血盆大口,一口就将一个边军连人带刀咬成两段,滚烫的鲜血和内脏洒了一地。
炼狱,降临了。
混乱中,哭喊声、尖叫声、妖兽的咆哮声混成一片。
刚才还在吹嘘的张铁牛和李狗子,此刻正瘫在街角,吓得屎尿齐流。
而屋外的小花,被吓得呆立在原地。
眼看那只三眼妖狼己经注意到了她,猩红的口水顺着獠牙滴落。
“小花!
快跑!”
陈守愚目眦欲裂。
小花哇地一声哭出来,转身就跑,却脚下一软,摔倒在地。
妖狼后足发力,巨大的身躯如一座小山般扑了过去!
就在这一瞬间,陈守愚的脑海里没有恐惧,只有先生的话在回响:“墙会倒,刀会断……以信义立身……你的道,在心……”……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将怀里的古籍死死抱住,冲出了门槛。
用自己那单薄的身躯,挡在了小花和那头妖兽之间。
他迈出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步。
这一步,不是冲动,不是送死。
是知,亦是行。
是他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