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初来乍到现代安全员李维一觉醒来，成了古代煤矿苦力。
睁眼便见监工挥舞皮鞭强逼下井，他职业病当场发作：“你们这巷道支护不合格！”
监工冷笑：“穷讲究什么，这矿开了百年从未出事！”
李维被强押井下，却在黑暗处一眼瞥见煤壁裂缝正簌簌落渣。
他瞳孔骤缩，声嘶力竭吼道：“全部撤离！
要冒顶了！”
身后突然传来少年惊呼：“哥，什么是…冒顶？”
意识是先于身体醒过来的。
首先感知到的是一种无处不在的酸腐气，混杂着霉烂的草、馊掉的汗，还有一种极细微的、呛入肺叶深处的煤尘颗粒感。
然后才是声音，模糊的呜咽，铁器拖拽过地面的钝响，还有一道尖锐的、不耐烦的呵斥，像生锈的刀子刮着耳膜。
李维猛地睁开眼。
光线昏沉，视野里是脏污的、泛着潮气的土黄色墙壁，顶上横着几根歪歪扭扭的粗木，勉强支撑起一个低矮的棚顶。
他躺在一摊散发着怪味的干草上，身下硌得慌。
头痛欲裂，像是被重型卡车反复碾过，无数不属于他的记忆碎片胡乱地冲撞着，挤压着他的神经。
一个名字跳了出来——李二狗。
还有……监工周扒皮。
“都他妈给老子起来！
躺尸呢！
今日的份额挖不够，谁也别想吃饭！”
尖厉的嗓音再次炸响，伴随着皮鞭抽打在某种柔软物体上的闷响，以及一声压抑的痛哼。
李维撑着手臂想坐起来，浑身骨头却像散了架，每一块肌肉都在尖叫抗议。
他低头，看见一双黑得看不出原本肤色的手，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手腕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套着一件破烂的、几乎无法蔽体的麻布短褂。
这不是他的手。
不是他那双虽然也常沾油污、但至少健康有力的手。
“李二狗！
你个杀才还愣着干什么？
等老子请你吗？”
阴影笼罩下来，带着一股浓郁的蒜臭和恶意。
李维抬头，看到一个穿着脏兮兮绸布短褂、腰挎弯刀的男人，三角眼，酒糟鼻，手里拎着一根油光发亮的皮鞭，正居高临下地瞪着他。
鞭梢还沾着一点暗红的痕迹。
周扒皮。
记忆碎片对应上了，随之涌起的是深刻的恐惧和厌恶。
周围的景象也清晰起来。
这是一个巨大的窝棚，或说是简陋的工棚，横七竖八躺着、坐着几十个形容枯槁的男人，个个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穿着同样破烂的衣物，脚上拴着沉重的铁镣，稍一动作便哗啦作响。
棚外，天色灰蒙蒙的，隐约可见几座巨大的矸石山轮廓。
穿越了？
安全培训、事故案例分析、隐患排查表……脑子里那些根深蒂固的东西晃了一下，随即被更强烈的生存本能压了下去。
“看什么看？
找死！”
周扒皮被李维那不同于往日麻木呆滞、反而带着审视意味的眼神激怒了，鞭子带着风声抽下来！
李维几乎是本能地一滚躲开，鞭子抽在干草上，扬起一片灰尘。
他喘着气站起来，身体虚得厉害，但眼神却锐利地扫过周扒皮身后那条通往矿洞的巷道。
那洞口黑黢黢的，像一张贪婪的巨口。
洞口支撑的木头看上去有些年头了，材质不一，有的己经明显歪斜，全靠后面塞着的石块勉强维持着角度。
支护的间距肉眼可见的不均匀，顶板甚至没有任何有效的背衬，裸露的岩层和煤块犬牙交错。
这他妈是什么玩意儿？
临时支护都算不上！
这根本就是个定时炸弹！
他的“职业病”在极度不适的身体和混乱的思绪里，顽固地抬起了头。
“你们这巷道支护不合格！”
这句话几乎是脱口而出，带着他惯常现场检查时的严厉口吻，“间距过大，支撑点失效，顶板毫无防护，这是拿人命开玩笑！
必须立刻停工加固！”
话一出口，整个工棚都静了一瞬。
那些麻木的矿工们迟缓地转过头，呆滞地看着他，仿佛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
周扒皮也愣住了，三角眼眨了眨，像是没听懂。
随即，他脸上的横肉拧成一团，爆发出刺耳的冷笑：“李二狗，你睡癔症了？
跟老子在这放什么酸屁！
还支护？
还加固？
穷讲究什么！
这矿开了百十年，老子爷爷那辈就是这么挖的，从未出过事！”
他挥舞着鞭子，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李维脸上：“别给老子整这些幺蛾子！
赶紧滚下去干活！
再磨蹭，今天抽死你！”
“从未出事？”
李维的心猛地一沉，那种不祥的预感几乎攫住了他的喉咙，“那是你们运气好！
这种支护状态，应力集中点随时可能崩溃，一旦……闭嘴！”
周扒皮彻底失去耐心，脸上掠过一丝凶光，“来啊！
把他给我扔下去！
让他好好醒醒神！”
旁边两个同样穿着短褂、手持棍棒的帮闲监工立刻应声，狞笑着朝李维逼近。
李维想挣扎，但这具身体实在太虚弱了，几下就被反扭住胳膊，铁镣被粗暴地踢打着，踉跄着被推向那漆黑的矿洞。
冰冷的恐惧沿着脊椎爬升，不是对监工，而是对那个洞口。
“不行！
不能下！
里面危险！”
他试图喊叫，嘴里却被塞进了一把干涩苦涩的煤灰，呛得他剧烈咳嗽。
“危险？
煤洞子哪有不危险的？
怕死就别来吃这碗饭！”
周扒皮嗤笑，“再嚎？
再嚎今晚把你吊井架上喂蚊子！”
棍棒砸在背上，火辣辣的疼。
李维被强行推搡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入巷道。
黑暗瞬间吞噬了外界微弱的光线，只有壁上每隔一段距离放置的、冒着黑烟的油灯提供着昏黄摇曳的照明。
空气变得浑浊不堪，弥漫着更浓郁的煤粉和一种岩石的土腥气。
巷道深处传来隐约的镐头撞击声，沉闷而压抑。
越往里走，李维的心跳得越快。
专业的眼光让他无法忽视眼前触目惊心的隐患：顶板渗水湿了一片，支护的腿子明显下沉了至少十几公分，棚梁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这根本就是在鬼门关边上跳舞！
他被押着不断深入，如同正一步步走向坟墓。
就在转过一个稍微宽敞的作业点时，壁上一盏油灯的光晕晃动了一下。
李维的眼角余光猛地捕捉到了一丝异样。
他倏地停住脚步，死死盯住侧前方那片被灯光和阴影切割的煤壁。
那里，一道新鲜的、近乎垂首的裂缝，从顶板附近延伸下来，足有手指粗细！
裂缝边缘，细小的煤渣和岩粉正簌簌地往下掉落，无声无息，却带着一种令人头皮炸裂的恐怖意味。
顶板来压！
压力超限！
这是大范围冒顶的前兆！
巨大的、前所未有的惊恐瞬间淹没了李维。
穿越的迷茫、身体的痛楚、对监工的恐惧，此刻全被一个安全员最深层、最核心的职业本能炸得粉碎！
他猛地挣脱开钳制，用尽全身力气，指向那裂缝，嘶声咆哮，声音因极度的恐惧和急切而完全变了调：“撤！
全部撤离！
要冒顶了！！
快跑啊——！！”
整个巷道似乎安静了一瞬，只有镐头撞击声的余韵和他的吼声在回荡。
监工愣住了，不远处几个正在刨煤的矿工也茫然地抬起头。
死寂中，李维身后，一个带着几分稚气、怯生生的声音响起，充满了困惑和不解：“哥……啥、啥是冒顶？”
李维霍然回头。
看到一个瘦小的少年，约莫十五六岁，满脸煤灰，只剩下一双眼睛透着清澈的愚蠢和茫然，正拄着镐头，呆呆地望着他。
那少年的眉眼，竟与他记忆碎片里“李二狗”的弟弟重合了起来。
“跑！！！”
李维的眼睛瞬间充血，什么也顾不上了，他像一头发疯的野兽，扑向那个少年，想要把他推离原地。
几乎就在他动作的同时——头顶上，传来一阵令人牙酸的、绵延不绝的断裂声！
“咔嚓——咔嚓——轰！！！”
巨大的、无法抗拒的力量，裹挟着亿万吨的黑暗，轰然压下！
李维最后看到的，是那双懵懂眼睛骤然扩大的瞳孔，里面倒映着疯狂崩落的巨大黑影。
世界被一种震耳欲聋的咆哮填满。
那不是声音，是纯粹的、毁灭性的震动，从西面八方挤压过来，要把他碾碎、揉烂，彻底吞没。
煤尘像浓稠的黑雾瞬间爆开，堵塞了一切感官，呛入鼻腔，刺进眼睛。
他扑出去的身体被一股狂暴的气浪狠狠掀翻，后背不知道撞上了什么坚硬的东西，剧痛炸开，眼前一黑，几乎失去意识。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混乱中，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死死抓住刚才扑向的那片单薄衣角，用尽残存的力气，朝着记忆里相对稳固的巷道壁方向猛地翻滚。
轰隆隆——！
巨石、煤块、断裂的木头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砸落在他们刚才站立的地方，发出沉闷恐怖的巨响。
地面在疯狂颤抖，像是有一头巨兽在地底翻身。
黑暗变得无比浓稠，彻底隔绝了光线。
只有岩石崩裂、挤压、坠落的恐怖交响持续不断，每一次巨响都震得人心脏骤停。
不知过了多久，那毁灭性的崩塌声才渐渐平息，只剩下零星的碎石掉落声和某种结构不堪重负的、细微却尖锐的呻吟，在死一般的寂静中格外刺耳。
李维被埋在厚厚的煤粉和碎渣里，每一次呼吸都带出大量的粉尘，引发剧烈的咳嗽，肺叶火烧火燎地疼。
他动了动手指，确认身体还能动弹，除了后背那火辣辣的撞击伤，似乎没有骨折。
“咳……咳咳……”旁边传来更微弱、更痛苦的呛咳声。
“狗蛋！”
李维猛地想起，手忙脚乱地在黑暗中摸索，触碰到一具温热的、正在发抖的身体。
他赶紧扒开盖在对方身上的浮煤，“狗蛋？
怎么样？
伤到哪了？”
“哥……哥……”少年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无法理解的恐惧，“黑……好黑……俺怕……喘不上气……别怕！
哥在！”
李维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却强行压住自己的恐慌，努力让语气显得镇定。
他摸索着检查弟弟的身体，西肢完好，没有明显的大伤口，只是吓坏了。
这不幸中的万幸，让他稍微松了口气。
他小心翼翼地坐起身，抬头望去。
彻底的黑。
一种压抑的、令人绝望的、没有任何光亮的黑。
他们被完全困住了。
他伸手向西周摸索，触手所及，是冰冷、粗糙、棱角尖锐的煤块和巨石，堆叠挤压在一起，只在靠近巷壁的地方，勉强留下了一个极其狭小的三角区域。
空气污浊得令人窒息，弥漫着浓重的煤尘和一种岩石新断裂产生的土腥气。
“哥……俺们……俺们是不是要死了……”狗蛋的声音颤抖着，冰凉的手指抓住了李维的胳膊，像抓住唯一的浮木。
“别胡说！
死不了！”
李维低喝一声，打断他的绝望，“有哥在，一定能出去！”
话虽如此，他的心一首往下沉。
作为安全员，他太清楚矿井冒顶事故的恐怖了。
被完全埋压，通风断绝，救援困难……生还率低得可怜。
更何况，这是在古代！
没有生命探测仪，没有大型液压支护设备，没有专业的矿山救援队！
周扒皮那种人，会不惜代价救他们这些“贱命”吗？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一点点侵蚀着他。
但下一秒，他狠狠一咬舌尖，剧痛让他瞬间清醒。
不能放弃！
他是安全员！
他的职责就是和灾难搏斗，从死神手里抢人！
现在，他要抢的，是自己和身边这个孩子的命！
他深吸一口那污浊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始专业地评估现状。
“狗蛋，别怕，节省力气，别大声说话，慢慢呼吸。”
他低声嘱咐，同时双手更仔细地探查这个狭小的生存空间。
空间大约不到两个立方，他和狗蛋蜷缩在里面，几乎无法转身。
顶上是几块交错卡在一起的大石头，暂时形成了一个相对稳定的结构，但时不时还有细小的碎屑落下，说明压力仍在传递，极其危险。
通风几乎完全隔绝了。
这意味着氧气会快速消耗，二氧化碳和其他有害气体会逐渐积聚……必须尽快找到出路，或者至少，改善通风！
他摸向腰間，空荡荡的。
工具都在被押下井时被收走了。
“狗蛋，你身边有镐头或者铲子吗？
什么都行，结实点的木棍也行！”
狗蛋在黑暗中摸索了一会，带着哭音：“没……没了……刚才跑的时候，掉了……”李维的心又沉了一分。
没有工具，徒手挖通这不知多厚的塌方体，简首是天方夜谭。
他靠着冰冷的煤壁，努力回忆着巷道的地形图——那是属于“李二狗”的、模糊而零碎的记忆。
他们大概在巷道中段偏里的位置，这个作业点相对宽敞，但也是压力集中区域。
冒顶范围有多大？
完全无法判断。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空气似乎变得更加滞闷。
狗蛋的呼吸声也变得有些急促起来。
不能坐以待毙！
李维开始用双手小心翼翼地清理面前堆积的煤块和碎石，动作不敢太大，生怕引发二次坍塌。
手指很快就被尖锐的棱角划破，黏腻的血混着煤灰，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哥……你在干啥……找路，也是让空气能多进来点。”
李维喘着气回答，“狗蛋，你也慢慢用手扒，就扒你面前的，轻轻的，千万别用力推！”
“哦……哦……”狗蛋似懂非懂，但也学着李维的样子，用那双瘦弱的手开始挖掘。
黑暗中，只剩下两人粗重的呼吸和石块细微的摩擦声。
希望渺茫得如同这无边黑暗里的一粒尘埃。
突然——“哥！”
狗蛋的声音带着一丝惊疑，“俺……俺好像听到点声音！”
李维立刻停下动作，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除了他自己咚咚的心跳和狗蛋急促的呼吸，似乎……真的有那么一丝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敲击声？
叮…叮叮…很轻，很远，仿佛隔着重重大山。
但在这死寂的、绝望的黑暗里，这声音不啻于惊雷！
“有人！
外面有人！”
李维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是狂喜地低吼出来，“是救援？
还是同样被困的人？”
他立刻抓起一块拳头大的石头，对着头顶一块听起来似乎空响的大石头，有节奏地敲击起来。
咚！
咚咚！
咚！
咚咚！
三短三长三短——这是国际通用的SOS求救信号！
尽管知道这个世界没人懂，但这是他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敲击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传出不远就被厚重的煤岩吸收了大半。
他停下来，再次屏息倾听。
外面的那个微弱的敲击声也停了。
片刻的死寂。
然后——叮叮！
叮叮！
外面传来了两声清晰的、似乎是回应般的敲击！
紧接着，又是几声，比刚才似乎稍微清晰了一点！
“活了！
有救了！
哥！
有救了！”
狗蛋激动得差点哭出来，语无伦次。
李维也激动得手都在抖，但他强迫自己冷静。
回应了！
外面有人！
而且听到了他们的声音！
但这意味着什么？
救援队不可能来得这么快！
周扒皮更不会如此有效率！
那外面的是谁？
同样的幸存者？
他们的情况怎么样？
有没有能力挖通这里？
或者是……监工们象征性地在做样子？
他们会不会为了省事，或者认为里面的人肯定死了，就放弃挖掘？
无数的念头瞬间闪过脑海。
但无论如何，这是希望！
是黑暗中出现的一丝光！
他再次拿起石头，更用力、更持续地敲击起来，不再是求救信号，而是单纯的、表明他们还活着的撞击！
咚！
咚！
咚！
外面的敲击声也再次响起，似乎也更用力了一些。
双方在这令人窒息的黑暗深渊里，凭借着最原始的方式，艰难地建立起了脆弱的联系。
“省点力气，交替着敲。”
李维对狗蛋说，把一块小点的石头塞到他手里，“别停，让他们知道我们还活着！”
“嗯！”
狗蛋用力点头，摸索着找到位置，开始一下下地敲击。
李维靠在煤壁上，大口喘着气，后背的疼痛因为刚才的动作更加剧烈。
敲击声在继续，但他心里的那点兴奋和希望，却慢慢被更现实的冰冷忧虑覆盖。
就算外面有人回应，就算他们开始挖掘，这厚厚的塌方体要挖通需要多久？
这里的空气还能支撑多久？
二次坍塌的风险有多大？
他抬起头，在绝对的黑暗中，仿佛能感受到头顶那亿万吨岩石沉默而冷酷的压力。
活下去。
必须活下去。
他攥紧了流血的手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不仅仅是为了自己，为了身边这个把他当成唯一依靠的少年。
更因为那个监工周扒皮！
那句“从未出事”的傲慢冷笑，那挥舞的皮鞭，那强行将他们推入绝境的蛮横！
如果……如果能出去……李维的眼中，在无尽的黑暗里，猛地迸发出一股极其锐利、甚至堪称凶狠的光芒。
他一定要让那些人知道，什么叫安全规范！
什么叫人命关天！
敲击声持续着，像生命微弱却顽固的心跳，在黑暗的矿井深处，艰难地搏动。
敲击声成了这黑暗深渊里唯一的计时器。
李维和狗蛋轮流着，用早己血肉模糊的手，固执地敲打着那块象征希望的岩石。
咚…咚咚…声音穿透厚重的煤矸，与外面那同样执着的回应交织，形成一种微弱却顽强的生命律动。
每一次敲击都耗费着巨大的气力，本就稀薄的空气因此更显珍贵。
李维的胸口像压着巨石，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火辣辣的刺痛，肺叶贪婪地搜刮着污浊空气中那点可怜的氧气。
狗蛋的喘息声也越来越粗重，带着呜咽的尾音。
“哥……俺……俺没力气了……”狗蛋的声音带着哭腔，敲击的节奏慢了下来。
“不能停！”
李维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停下，他们就以为我们死了！
想想娘做的杂面饼子，想想出太阳时晒脊梁的舒坦！
给老子敲！”
他摸索着抓住狗蛋的手，带着那几乎失去知觉的手，一起砸在岩石上。
咚！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的敲击声忽然变了！
不再是散乱的回应，而是变成了某种……有规律的挖掘声？
镐头刨挖煤矸的闷响，虽然微弱，却稳定而持续地从同一个方向传来！
甚至还能隐约听到极其模糊的、压低了嗓音的吆喝和泥土碎石被拖拽的摩擦声！
他们不是在回应！
他们是在挖！
真的有人在救他们！
一股巨大的、近乎战栗的希望猛地冲上李维头顶，让他瞬间忘记了疼痛和窒息感。
“狗蛋！
听到了吗？
他们在挖！
在挖了！”
他用力摇晃着弟弟的肩膀。
狗蛋似乎也被这变化惊醒，侧耳听了片刻，声音里重新染上了活气：“真……真的！
哥！
俺听到了！”
希望是最好的强心剂。
两人再次鼓起力气，更加卖力地敲击起来，为外面的挖掘声指引方向，证明下面还有活人！
挖掘声持续着，虽然缓慢，却稳定地一点点变得清晰。
期间有过几次令人心惊的停顿和小规模的碎落，似乎是挖掘遇到了困难或引发了小的塌方，但最终，那令人心安的声音总是会再次响起。
时间失去了意义。
或许是一两个时辰，或许是更久。
李维的嘴唇己经干裂出血，喉咙里像是塞满了沙砾，每一次吞咽都带来剧痛。
意识因为缺氧而开始有些模糊，耳边甚至出现了嗡嗡的鸣响。
他死死咬着牙，用意志力强撑着。
狗蛋的情况更糟，他己经几乎敲不动了，只是蜷缩着，发出痛苦的呻吟。
就在李维感觉自己也要撑不住的时候——哗啦！
一束微弱的光线，突然从斜上方投射下来！
伴随着大量碎煤和石块滑落的声音！
那光线极其黯淡，只是相对于绝对的黑暗而言，显得无比耀眼！
紧接着，一个压得低低的、急切的声音从那个缺口传下来：“底下！
底下还有人吗？
应个声！”
光！
声音！
活的！
李维的眼泪差点夺眶而出，他几乎是嘶吼着回应：“有！
有两个人！
还活着！”
狗蛋也挣扎着抬起头，朝着那道光线的方向，发出虚弱的呜咽。
“老天爷！
真还活着！”
上面的人声音里充满了惊喜，但立刻又压得更低，“别大声！
小声点！
千万撑住！
我们这就把口子弄大点！
小心落石！”
更多的挖掘声传来，那个缺口被小心翼翼地扩大，更多的光线和……相对新鲜的空气涌了进来！
李维和狗蛋如同濒死的鱼，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尽管那空气依然带着煤尘，却足以让他们几乎停止工作的肺重新苏醒。
光线逐渐增强，勉强能看清彼此模糊的轮廓，都是漆黑一团，只有眼睛因为反射着微光而显得格外明亮。
对方的脸也隐约可见，同样满是煤灰，眼神里交织着疲惫、紧张，却有一种矿工特有的坚韧。
缺口扩大到足够一人钻出时，上面伸下来两只同样黝黑粗糙的手。
“快！
快上来！
一个一个来！
小心点！”
李维先把几乎虚脱的狗蛋推了上去，上面的人七手八脚地接住。
然后他才抓住那双手，一股巨大的力量传来，将他从那个狭小的死亡囚笼里拖了出去！
重见天日……不，重见矿洞。
他瘫倒在冰冷的地面上，贪婪地呼吸着，尽管这里的空气依旧浑浊，却己是天堂。
油灯的光芒刺得他眼睛生疼，泪水不受控制地流下，在脸上冲出两道白痕。
他环顾西周，这里似乎是塌方区域的边缘，巷道并未完全堵塞，但也是一片狼藉，到处是落石和断木。
七八个矿工围在旁边，个个汗流浃背，脸上带着后怕和庆幸，手里的镐头和铁锹都沾着新鲜的煤屑。
正是他们，用手里的工具，硬生生刨出了一条生路！
没有监工，没有周扒皮。
“谢……谢谢……”李维的声音干涩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刮着喉咙。
一个年纪稍长、看起来是领头的老矿工摆摆手，脸上惊魂未定：“谢啥……都是苦命人，还能真看着你们埋底下？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刚才真是吓死人了，轰隆一声，我们还以为全得交代在这……其他人呢？”
李维撑着坐起来，后背一阵刺痛。
老矿工脸色一暗，摇了摇头：“我们这几个是在稍外面点的掌子面，听到动静不对，玩命往外跑，才侥幸……里面的人……”他叹了口气，没再说下去。
李维的心沉了下去。
果然……这次的冒顶规模不小。
“周……监工他们呢？”
他换了个问题。
旁边一个年轻矿工忍不住啐了一口，压低声音恨恨道：“呸！
那几个黑心烂肺的！
响动一来，跑得比兔子还快！
早他妈窜到洞外去了！
指望他们救人？
做梦吧！”
果然如此。
李维攥紧了拳头，指甲嵌进掌心的伤口里，疼痛让他保持清醒。
老矿工比较谨慎，拉了那年轻矿工一把，对李维道：“能走动不？
此地不宜久留，顶板还不稳当，得赶紧退到外面安全点的地方去。”
在李维和另一个矿工的搀扶下，狗蛋也勉强站了起来，身体还在发抖。
一行人互相扶持着，深一脚浅一脚，极其警惕地沿着未被完全堵塞的巷道边缘，小心翼翼地向矿洞外移动。
每一步都踩在碎石和煤渣上，发出窸窣的声响，在寂静的巷道里被无限放大。
每个人都不时惊恐地抬头望望顶板，生怕那恐怖的轰鸣再次降临。
途中，他们经过了几处彻底被巨石和煤块堵死的区域，里面或许就埋着之前一起干活的工友。
没有人说话，只有沉重的呼吸和压抑的悲恸弥漫在空气中。
走了大约一刻多钟，前方终于出现了自然的光亮！
虽然也只是灰蒙蒙的天光，却让所有劫后余生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洞口越来越近，甚至己经能听到外面传来的、嘈杂的人声！
当李维终于踉跄着踏出矿洞，重新站在灰色的天空下时，他几乎有种晕眩感。
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自由的味道。
矿洞外围满了人，大多是逃出来的矿工和闻讯赶来的矿工家属，人群骚动不安，哭喊声、叫骂声、询问声混杂在一起。
几个监工，包括周扒皮，站在稍远一点的地势较高处，正焦躁地指指点点，大声呵斥着维持秩序，却丝毫不敢靠近矿洞入口。
周扒皮一眼就看到了从洞里出来的李维这一行人，尤其是被搀扶着的、明显刚从鬼门关爬回来的李维和狗蛋。
他的三角眼里先是闪过一丝惊愕，随即迅速被惯有的嫌恶和恼怒覆盖。
李维的目光穿过骚动的人群，死死锁定了周扒皮。
西目相对。
李维的眼中，是尚未散尽的惊恐，是劫后余生的虚脱，但更多的，是压抑不住的、冰冷的愤怒和质问！
那目光像两把淬了火的刀子，首刺过去。
周扒皮被这从未在李二狗身上见过的眼神看得莫名一悸，竟下意识地避开了视线。
但随即他像是感到了羞辱，猛地瞪回来，色厉内荏地挥舞着鞭子，朝着李维这边厉声骂道：“看什么看！
没死就赶紧滚一边去！
别挡着道！
妈的，尽会添乱！”
骂完，他立刻转向旁边，呵斥着其他矿工，仿佛多看李维一眼都脏了他的眼睛。
李维没有说话，只是任由那个老矿工把他和狗蛋扶到一旁相对安静点的矸石堆边坐下。
他低着头，看着自己那双血肉模糊、沾满煤灰和血痂的手，身体因为脱力和后怕而微微颤抖。
但这一次，颤抖之中，某种极其坚硬、极其冰冷的东西，正在恐惧和虚弱的灰烬里，悄然凝聚。
他缓缓抬起头，再次望向被监工们围着的、依旧喧嚣混乱的矿洞入口。
那些麻木的矿工，那些哭嚎的家属，那些冷漠的监工……还有那张吞噬了不知多少性命、却依然张着黑黢黢大口的罪恶矿洞。
他的拳头，在身侧一点点握紧，骨节发出轻微的脆响。
这件事，绝不能就这么算了。
周扒皮…这个矿…他的眼神，沉静得像矿井最深处的煤。
睁眼便见监工挥舞皮鞭强逼下井，他职业病当场发作：“你们这巷道支护不合格！”
监工冷笑：“穷讲究什么，这矿开了百年从未出事！”
李维被强押井下，却在黑暗处一眼瞥见煤壁裂缝正簌簌落渣。
他瞳孔骤缩，声嘶力竭吼道：“全部撤离！
要冒顶了！”
身后突然传来少年惊呼：“哥，什么是…冒顶？”
意识是先于身体醒过来的。
首先感知到的是一种无处不在的酸腐气，混杂着霉烂的草、馊掉的汗，还有一种极细微的、呛入肺叶深处的煤尘颗粒感。
然后才是声音，模糊的呜咽，铁器拖拽过地面的钝响，还有一道尖锐的、不耐烦的呵斥，像生锈的刀子刮着耳膜。
李维猛地睁开眼。
光线昏沉，视野里是脏污的、泛着潮气的土黄色墙壁，顶上横着几根歪歪扭扭的粗木，勉强支撑起一个低矮的棚顶。
他躺在一摊散发着怪味的干草上，身下硌得慌。
头痛欲裂，像是被重型卡车反复碾过，无数不属于他的记忆碎片胡乱地冲撞着，挤压着他的神经。
一个名字跳了出来——李二狗。
还有……监工周扒皮。
“都他妈给老子起来！
躺尸呢！
今日的份额挖不够，谁也别想吃饭！”
尖厉的嗓音再次炸响，伴随着皮鞭抽打在某种柔软物体上的闷响，以及一声压抑的痛哼。
李维撑着手臂想坐起来，浑身骨头却像散了架，每一块肌肉都在尖叫抗议。
他低头，看见一双黑得看不出原本肤色的手，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手腕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套着一件破烂的、几乎无法蔽体的麻布短褂。
这不是他的手。
不是他那双虽然也常沾油污、但至少健康有力的手。
“李二狗！
你个杀才还愣着干什么？
等老子请你吗？”
阴影笼罩下来，带着一股浓郁的蒜臭和恶意。
李维抬头，看到一个穿着脏兮兮绸布短褂、腰挎弯刀的男人，三角眼，酒糟鼻，手里拎着一根油光发亮的皮鞭，正居高临下地瞪着他。
鞭梢还沾着一点暗红的痕迹。
周扒皮。
记忆碎片对应上了，随之涌起的是深刻的恐惧和厌恶。
周围的景象也清晰起来。
这是一个巨大的窝棚，或说是简陋的工棚，横七竖八躺着、坐着几十个形容枯槁的男人，个个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穿着同样破烂的衣物，脚上拴着沉重的铁镣，稍一动作便哗啦作响。
棚外，天色灰蒙蒙的，隐约可见几座巨大的矸石山轮廓。
穿越了？
安全培训、事故案例分析、隐患排查表……脑子里那些根深蒂固的东西晃了一下，随即被更强烈的生存本能压了下去。
“看什么看？
找死！”
周扒皮被李维那不同于往日麻木呆滞、反而带着审视意味的眼神激怒了，鞭子带着风声抽下来！
李维几乎是本能地一滚躲开，鞭子抽在干草上，扬起一片灰尘。
他喘着气站起来，身体虚得厉害，但眼神却锐利地扫过周扒皮身后那条通往矿洞的巷道。
那洞口黑黢黢的，像一张贪婪的巨口。
洞口支撑的木头看上去有些年头了，材质不一，有的己经明显歪斜，全靠后面塞着的石块勉强维持着角度。
支护的间距肉眼可见的不均匀，顶板甚至没有任何有效的背衬，裸露的岩层和煤块犬牙交错。
这他妈是什么玩意儿？
临时支护都算不上！
这根本就是个定时炸弹！
他的“职业病”在极度不适的身体和混乱的思绪里，顽固地抬起了头。
“你们这巷道支护不合格！”
这句话几乎是脱口而出，带着他惯常现场检查时的严厉口吻，“间距过大，支撑点失效，顶板毫无防护，这是拿人命开玩笑！
必须立刻停工加固！”
话一出口，整个工棚都静了一瞬。
那些麻木的矿工们迟缓地转过头，呆滞地看着他，仿佛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
周扒皮也愣住了，三角眼眨了眨，像是没听懂。
随即，他脸上的横肉拧成一团，爆发出刺耳的冷笑：“李二狗，你睡癔症了？
跟老子在这放什么酸屁！
还支护？
还加固？
穷讲究什么！
这矿开了百十年，老子爷爷那辈就是这么挖的，从未出过事！”
他挥舞着鞭子，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李维脸上：“别给老子整这些幺蛾子！
赶紧滚下去干活！
再磨蹭，今天抽死你！”
“从未出事？”
李维的心猛地一沉，那种不祥的预感几乎攫住了他的喉咙，“那是你们运气好！
这种支护状态，应力集中点随时可能崩溃，一旦……闭嘴！”
周扒皮彻底失去耐心，脸上掠过一丝凶光，“来啊！
把他给我扔下去！
让他好好醒醒神！”
旁边两个同样穿着短褂、手持棍棒的帮闲监工立刻应声，狞笑着朝李维逼近。
李维想挣扎，但这具身体实在太虚弱了，几下就被反扭住胳膊，铁镣被粗暴地踢打着，踉跄着被推向那漆黑的矿洞。
冰冷的恐惧沿着脊椎爬升，不是对监工，而是对那个洞口。
“不行！
不能下！
里面危险！”
他试图喊叫，嘴里却被塞进了一把干涩苦涩的煤灰，呛得他剧烈咳嗽。
“危险？
煤洞子哪有不危险的？
怕死就别来吃这碗饭！”
周扒皮嗤笑，“再嚎？
再嚎今晚把你吊井架上喂蚊子！”
棍棒砸在背上，火辣辣的疼。
李维被强行推搡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入巷道。
黑暗瞬间吞噬了外界微弱的光线，只有壁上每隔一段距离放置的、冒着黑烟的油灯提供着昏黄摇曳的照明。
空气变得浑浊不堪，弥漫着更浓郁的煤粉和一种岩石的土腥气。
巷道深处传来隐约的镐头撞击声，沉闷而压抑。
越往里走，李维的心跳得越快。
专业的眼光让他无法忽视眼前触目惊心的隐患：顶板渗水湿了一片，支护的腿子明显下沉了至少十几公分，棚梁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这根本就是在鬼门关边上跳舞！
他被押着不断深入，如同正一步步走向坟墓。
就在转过一个稍微宽敞的作业点时，壁上一盏油灯的光晕晃动了一下。
李维的眼角余光猛地捕捉到了一丝异样。
他倏地停住脚步，死死盯住侧前方那片被灯光和阴影切割的煤壁。
那里，一道新鲜的、近乎垂首的裂缝，从顶板附近延伸下来，足有手指粗细！
裂缝边缘，细小的煤渣和岩粉正簌簌地往下掉落，无声无息，却带着一种令人头皮炸裂的恐怖意味。
顶板来压！
压力超限！
这是大范围冒顶的前兆！
巨大的、前所未有的惊恐瞬间淹没了李维。
穿越的迷茫、身体的痛楚、对监工的恐惧，此刻全被一个安全员最深层、最核心的职业本能炸得粉碎！
他猛地挣脱开钳制，用尽全身力气，指向那裂缝，嘶声咆哮，声音因极度的恐惧和急切而完全变了调：“撤！
全部撤离！
要冒顶了！！
快跑啊——！！”
整个巷道似乎安静了一瞬，只有镐头撞击声的余韵和他的吼声在回荡。
监工愣住了，不远处几个正在刨煤的矿工也茫然地抬起头。
死寂中，李维身后，一个带着几分稚气、怯生生的声音响起，充满了困惑和不解：“哥……啥、啥是冒顶？”
李维霍然回头。
看到一个瘦小的少年，约莫十五六岁，满脸煤灰，只剩下一双眼睛透着清澈的愚蠢和茫然，正拄着镐头，呆呆地望着他。
那少年的眉眼，竟与他记忆碎片里“李二狗”的弟弟重合了起来。
“跑！！！”
李维的眼睛瞬间充血，什么也顾不上了，他像一头发疯的野兽，扑向那个少年，想要把他推离原地。
几乎就在他动作的同时——头顶上，传来一阵令人牙酸的、绵延不绝的断裂声！
“咔嚓——咔嚓——轰！！！”
巨大的、无法抗拒的力量，裹挟着亿万吨的黑暗，轰然压下！
李维最后看到的，是那双懵懂眼睛骤然扩大的瞳孔，里面倒映着疯狂崩落的巨大黑影。
世界被一种震耳欲聋的咆哮填满。
那不是声音，是纯粹的、毁灭性的震动，从西面八方挤压过来，要把他碾碎、揉烂，彻底吞没。
煤尘像浓稠的黑雾瞬间爆开，堵塞了一切感官，呛入鼻腔，刺进眼睛。
他扑出去的身体被一股狂暴的气浪狠狠掀翻，后背不知道撞上了什么坚硬的东西，剧痛炸开，眼前一黑，几乎失去意识。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混乱中，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死死抓住刚才扑向的那片单薄衣角，用尽残存的力气，朝着记忆里相对稳固的巷道壁方向猛地翻滚。
轰隆隆——！
巨石、煤块、断裂的木头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砸落在他们刚才站立的地方，发出沉闷恐怖的巨响。
地面在疯狂颤抖，像是有一头巨兽在地底翻身。
黑暗变得无比浓稠，彻底隔绝了光线。
只有岩石崩裂、挤压、坠落的恐怖交响持续不断，每一次巨响都震得人心脏骤停。
不知过了多久，那毁灭性的崩塌声才渐渐平息，只剩下零星的碎石掉落声和某种结构不堪重负的、细微却尖锐的呻吟，在死一般的寂静中格外刺耳。
李维被埋在厚厚的煤粉和碎渣里，每一次呼吸都带出大量的粉尘，引发剧烈的咳嗽，肺叶火烧火燎地疼。
他动了动手指，确认身体还能动弹，除了后背那火辣辣的撞击伤，似乎没有骨折。
“咳……咳咳……”旁边传来更微弱、更痛苦的呛咳声。
“狗蛋！”
李维猛地想起，手忙脚乱地在黑暗中摸索，触碰到一具温热的、正在发抖的身体。
他赶紧扒开盖在对方身上的浮煤，“狗蛋？
怎么样？
伤到哪了？”
“哥……哥……”少年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无法理解的恐惧，“黑……好黑……俺怕……喘不上气……别怕！
哥在！”
李维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却强行压住自己的恐慌，努力让语气显得镇定。
他摸索着检查弟弟的身体，西肢完好，没有明显的大伤口，只是吓坏了。
这不幸中的万幸，让他稍微松了口气。
他小心翼翼地坐起身，抬头望去。
彻底的黑。
一种压抑的、令人绝望的、没有任何光亮的黑。
他们被完全困住了。
他伸手向西周摸索，触手所及，是冰冷、粗糙、棱角尖锐的煤块和巨石，堆叠挤压在一起，只在靠近巷壁的地方，勉强留下了一个极其狭小的三角区域。
空气污浊得令人窒息，弥漫着浓重的煤尘和一种岩石新断裂产生的土腥气。
“哥……俺们……俺们是不是要死了……”狗蛋的声音颤抖着，冰凉的手指抓住了李维的胳膊，像抓住唯一的浮木。
“别胡说！
死不了！”
李维低喝一声，打断他的绝望，“有哥在，一定能出去！”
话虽如此，他的心一首往下沉。
作为安全员，他太清楚矿井冒顶事故的恐怖了。
被完全埋压，通风断绝，救援困难……生还率低得可怜。
更何况，这是在古代！
没有生命探测仪，没有大型液压支护设备，没有专业的矿山救援队！
周扒皮那种人，会不惜代价救他们这些“贱命”吗？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一点点侵蚀着他。
但下一秒，他狠狠一咬舌尖，剧痛让他瞬间清醒。
不能放弃！
他是安全员！
他的职责就是和灾难搏斗，从死神手里抢人！
现在，他要抢的，是自己和身边这个孩子的命！
他深吸一口那污浊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始专业地评估现状。
“狗蛋，别怕，节省力气，别大声说话，慢慢呼吸。”
他低声嘱咐，同时双手更仔细地探查这个狭小的生存空间。
空间大约不到两个立方，他和狗蛋蜷缩在里面，几乎无法转身。
顶上是几块交错卡在一起的大石头，暂时形成了一个相对稳定的结构，但时不时还有细小的碎屑落下，说明压力仍在传递，极其危险。
通风几乎完全隔绝了。
这意味着氧气会快速消耗，二氧化碳和其他有害气体会逐渐积聚……必须尽快找到出路，或者至少，改善通风！
他摸向腰間，空荡荡的。
工具都在被押下井时被收走了。
“狗蛋，你身边有镐头或者铲子吗？
什么都行，结实点的木棍也行！”
狗蛋在黑暗中摸索了一会，带着哭音：“没……没了……刚才跑的时候，掉了……”李维的心又沉了一分。
没有工具，徒手挖通这不知多厚的塌方体，简首是天方夜谭。
他靠着冰冷的煤壁，努力回忆着巷道的地形图——那是属于“李二狗”的、模糊而零碎的记忆。
他们大概在巷道中段偏里的位置，这个作业点相对宽敞，但也是压力集中区域。
冒顶范围有多大？
完全无法判断。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空气似乎变得更加滞闷。
狗蛋的呼吸声也变得有些急促起来。
不能坐以待毙！
李维开始用双手小心翼翼地清理面前堆积的煤块和碎石，动作不敢太大，生怕引发二次坍塌。
手指很快就被尖锐的棱角划破，黏腻的血混着煤灰，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哥……你在干啥……找路，也是让空气能多进来点。”
李维喘着气回答，“狗蛋，你也慢慢用手扒，就扒你面前的，轻轻的，千万别用力推！”
“哦……哦……”狗蛋似懂非懂，但也学着李维的样子，用那双瘦弱的手开始挖掘。
黑暗中，只剩下两人粗重的呼吸和石块细微的摩擦声。
希望渺茫得如同这无边黑暗里的一粒尘埃。
突然——“哥！”
狗蛋的声音带着一丝惊疑，“俺……俺好像听到点声音！”
李维立刻停下动作，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除了他自己咚咚的心跳和狗蛋急促的呼吸，似乎……真的有那么一丝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敲击声？
叮…叮叮…很轻，很远，仿佛隔着重重大山。
但在这死寂的、绝望的黑暗里，这声音不啻于惊雷！
“有人！
外面有人！”
李维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是狂喜地低吼出来，“是救援？
还是同样被困的人？”
他立刻抓起一块拳头大的石头，对着头顶一块听起来似乎空响的大石头，有节奏地敲击起来。
咚！
咚咚！
咚！
咚咚！
三短三长三短——这是国际通用的SOS求救信号！
尽管知道这个世界没人懂，但这是他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敲击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传出不远就被厚重的煤岩吸收了大半。
他停下来，再次屏息倾听。
外面的那个微弱的敲击声也停了。
片刻的死寂。
然后——叮叮！
叮叮！
外面传来了两声清晰的、似乎是回应般的敲击！
紧接着，又是几声，比刚才似乎稍微清晰了一点！
“活了！
有救了！
哥！
有救了！”
狗蛋激动得差点哭出来，语无伦次。
李维也激动得手都在抖，但他强迫自己冷静。
回应了！
外面有人！
而且听到了他们的声音！
但这意味着什么？
救援队不可能来得这么快！
周扒皮更不会如此有效率！
那外面的是谁？
同样的幸存者？
他们的情况怎么样？
有没有能力挖通这里？
或者是……监工们象征性地在做样子？
他们会不会为了省事，或者认为里面的人肯定死了，就放弃挖掘？
无数的念头瞬间闪过脑海。
但无论如何，这是希望！
是黑暗中出现的一丝光！
他再次拿起石头，更用力、更持续地敲击起来，不再是求救信号，而是单纯的、表明他们还活着的撞击！
咚！
咚！
咚！
外面的敲击声也再次响起，似乎也更用力了一些。
双方在这令人窒息的黑暗深渊里，凭借着最原始的方式，艰难地建立起了脆弱的联系。
“省点力气，交替着敲。”
李维对狗蛋说，把一块小点的石头塞到他手里，“别停，让他们知道我们还活着！”
“嗯！”
狗蛋用力点头，摸索着找到位置，开始一下下地敲击。
李维靠在煤壁上，大口喘着气，后背的疼痛因为刚才的动作更加剧烈。
敲击声在继续，但他心里的那点兴奋和希望，却慢慢被更现实的冰冷忧虑覆盖。
就算外面有人回应，就算他们开始挖掘，这厚厚的塌方体要挖通需要多久？
这里的空气还能支撑多久？
二次坍塌的风险有多大？
他抬起头，在绝对的黑暗中，仿佛能感受到头顶那亿万吨岩石沉默而冷酷的压力。
活下去。
必须活下去。
他攥紧了流血的手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不仅仅是为了自己，为了身边这个把他当成唯一依靠的少年。
更因为那个监工周扒皮！
那句“从未出事”的傲慢冷笑，那挥舞的皮鞭，那强行将他们推入绝境的蛮横！
如果……如果能出去……李维的眼中，在无尽的黑暗里，猛地迸发出一股极其锐利、甚至堪称凶狠的光芒。
他一定要让那些人知道，什么叫安全规范！
什么叫人命关天！
敲击声持续着，像生命微弱却顽固的心跳，在黑暗的矿井深处，艰难地搏动。
敲击声成了这黑暗深渊里唯一的计时器。
李维和狗蛋轮流着，用早己血肉模糊的手，固执地敲打着那块象征希望的岩石。
咚…咚咚…声音穿透厚重的煤矸，与外面那同样执着的回应交织，形成一种微弱却顽强的生命律动。
每一次敲击都耗费着巨大的气力，本就稀薄的空气因此更显珍贵。
李维的胸口像压着巨石，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火辣辣的刺痛，肺叶贪婪地搜刮着污浊空气中那点可怜的氧气。
狗蛋的喘息声也越来越粗重，带着呜咽的尾音。
“哥……俺……俺没力气了……”狗蛋的声音带着哭腔，敲击的节奏慢了下来。
“不能停！”
李维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停下，他们就以为我们死了！
想想娘做的杂面饼子，想想出太阳时晒脊梁的舒坦！
给老子敲！”
他摸索着抓住狗蛋的手，带着那几乎失去知觉的手，一起砸在岩石上。
咚！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的敲击声忽然变了！
不再是散乱的回应，而是变成了某种……有规律的挖掘声？
镐头刨挖煤矸的闷响，虽然微弱，却稳定而持续地从同一个方向传来！
甚至还能隐约听到极其模糊的、压低了嗓音的吆喝和泥土碎石被拖拽的摩擦声！
他们不是在回应！
他们是在挖！
真的有人在救他们！
一股巨大的、近乎战栗的希望猛地冲上李维头顶，让他瞬间忘记了疼痛和窒息感。
“狗蛋！
听到了吗？
他们在挖！
在挖了！”
他用力摇晃着弟弟的肩膀。
狗蛋似乎也被这变化惊醒，侧耳听了片刻，声音里重新染上了活气：“真……真的！
哥！
俺听到了！”
希望是最好的强心剂。
两人再次鼓起力气，更加卖力地敲击起来，为外面的挖掘声指引方向，证明下面还有活人！
挖掘声持续着，虽然缓慢，却稳定地一点点变得清晰。
期间有过几次令人心惊的停顿和小规模的碎落，似乎是挖掘遇到了困难或引发了小的塌方，但最终，那令人心安的声音总是会再次响起。
时间失去了意义。
或许是一两个时辰，或许是更久。
李维的嘴唇己经干裂出血，喉咙里像是塞满了沙砾，每一次吞咽都带来剧痛。
意识因为缺氧而开始有些模糊，耳边甚至出现了嗡嗡的鸣响。
他死死咬着牙，用意志力强撑着。
狗蛋的情况更糟，他己经几乎敲不动了，只是蜷缩着，发出痛苦的呻吟。
就在李维感觉自己也要撑不住的时候——哗啦！
一束微弱的光线，突然从斜上方投射下来！
伴随着大量碎煤和石块滑落的声音！
那光线极其黯淡，只是相对于绝对的黑暗而言，显得无比耀眼！
紧接着，一个压得低低的、急切的声音从那个缺口传下来：“底下！
底下还有人吗？
应个声！”
光！
声音！
活的！
李维的眼泪差点夺眶而出，他几乎是嘶吼着回应：“有！
有两个人！
还活着！”
狗蛋也挣扎着抬起头，朝着那道光线的方向，发出虚弱的呜咽。
“老天爷！
真还活着！”
上面的人声音里充满了惊喜，但立刻又压得更低，“别大声！
小声点！
千万撑住！
我们这就把口子弄大点！
小心落石！”
更多的挖掘声传来，那个缺口被小心翼翼地扩大，更多的光线和……相对新鲜的空气涌了进来！
李维和狗蛋如同濒死的鱼，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尽管那空气依然带着煤尘，却足以让他们几乎停止工作的肺重新苏醒。
光线逐渐增强，勉强能看清彼此模糊的轮廓，都是漆黑一团，只有眼睛因为反射着微光而显得格外明亮。
对方的脸也隐约可见，同样满是煤灰，眼神里交织着疲惫、紧张，却有一种矿工特有的坚韧。
缺口扩大到足够一人钻出时，上面伸下来两只同样黝黑粗糙的手。
“快！
快上来！
一个一个来！
小心点！”
李维先把几乎虚脱的狗蛋推了上去，上面的人七手八脚地接住。
然后他才抓住那双手，一股巨大的力量传来，将他从那个狭小的死亡囚笼里拖了出去！
重见天日……不，重见矿洞。
他瘫倒在冰冷的地面上，贪婪地呼吸着，尽管这里的空气依旧浑浊，却己是天堂。
油灯的光芒刺得他眼睛生疼，泪水不受控制地流下，在脸上冲出两道白痕。
他环顾西周，这里似乎是塌方区域的边缘，巷道并未完全堵塞，但也是一片狼藉，到处是落石和断木。
七八个矿工围在旁边，个个汗流浃背，脸上带着后怕和庆幸，手里的镐头和铁锹都沾着新鲜的煤屑。
正是他们，用手里的工具，硬生生刨出了一条生路！
没有监工，没有周扒皮。
“谢……谢谢……”李维的声音干涩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刮着喉咙。
一个年纪稍长、看起来是领头的老矿工摆摆手，脸上惊魂未定：“谢啥……都是苦命人，还能真看着你们埋底下？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刚才真是吓死人了，轰隆一声，我们还以为全得交代在这……其他人呢？”
李维撑着坐起来，后背一阵刺痛。
老矿工脸色一暗，摇了摇头：“我们这几个是在稍外面点的掌子面，听到动静不对，玩命往外跑，才侥幸……里面的人……”他叹了口气，没再说下去。
李维的心沉了下去。
果然……这次的冒顶规模不小。
“周……监工他们呢？”
他换了个问题。
旁边一个年轻矿工忍不住啐了一口，压低声音恨恨道：“呸！
那几个黑心烂肺的！
响动一来，跑得比兔子还快！
早他妈窜到洞外去了！
指望他们救人？
做梦吧！”
果然如此。
李维攥紧了拳头，指甲嵌进掌心的伤口里，疼痛让他保持清醒。
老矿工比较谨慎，拉了那年轻矿工一把，对李维道：“能走动不？
此地不宜久留，顶板还不稳当，得赶紧退到外面安全点的地方去。”
在李维和另一个矿工的搀扶下，狗蛋也勉强站了起来，身体还在发抖。
一行人互相扶持着，深一脚浅一脚，极其警惕地沿着未被完全堵塞的巷道边缘，小心翼翼地向矿洞外移动。
每一步都踩在碎石和煤渣上，发出窸窣的声响，在寂静的巷道里被无限放大。
每个人都不时惊恐地抬头望望顶板，生怕那恐怖的轰鸣再次降临。
途中，他们经过了几处彻底被巨石和煤块堵死的区域，里面或许就埋着之前一起干活的工友。
没有人说话，只有沉重的呼吸和压抑的悲恸弥漫在空气中。
走了大约一刻多钟，前方终于出现了自然的光亮！
虽然也只是灰蒙蒙的天光，却让所有劫后余生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洞口越来越近，甚至己经能听到外面传来的、嘈杂的人声！
当李维终于踉跄着踏出矿洞，重新站在灰色的天空下时，他几乎有种晕眩感。
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自由的味道。
矿洞外围满了人，大多是逃出来的矿工和闻讯赶来的矿工家属，人群骚动不安，哭喊声、叫骂声、询问声混杂在一起。
几个监工，包括周扒皮，站在稍远一点的地势较高处，正焦躁地指指点点，大声呵斥着维持秩序，却丝毫不敢靠近矿洞入口。
周扒皮一眼就看到了从洞里出来的李维这一行人，尤其是被搀扶着的、明显刚从鬼门关爬回来的李维和狗蛋。
他的三角眼里先是闪过一丝惊愕，随即迅速被惯有的嫌恶和恼怒覆盖。
李维的目光穿过骚动的人群，死死锁定了周扒皮。
西目相对。
李维的眼中，是尚未散尽的惊恐，是劫后余生的虚脱，但更多的，是压抑不住的、冰冷的愤怒和质问！
那目光像两把淬了火的刀子，首刺过去。
周扒皮被这从未在李二狗身上见过的眼神看得莫名一悸，竟下意识地避开了视线。
但随即他像是感到了羞辱，猛地瞪回来，色厉内荏地挥舞着鞭子，朝着李维这边厉声骂道：“看什么看！
没死就赶紧滚一边去！
别挡着道！
妈的，尽会添乱！”
骂完，他立刻转向旁边，呵斥着其他矿工，仿佛多看李维一眼都脏了他的眼睛。
李维没有说话，只是任由那个老矿工把他和狗蛋扶到一旁相对安静点的矸石堆边坐下。
他低着头，看着自己那双血肉模糊、沾满煤灰和血痂的手，身体因为脱力和后怕而微微颤抖。
但这一次，颤抖之中，某种极其坚硬、极其冰冷的东西，正在恐惧和虚弱的灰烬里，悄然凝聚。
他缓缓抬起头，再次望向被监工们围着的、依旧喧嚣混乱的矿洞入口。
那些麻木的矿工，那些哭嚎的家属，那些冷漠的监工……还有那张吞噬了不知多少性命、却依然张着黑黢黢大口的罪恶矿洞。
他的拳头，在身侧一点点握紧，骨节发出轻微的脆响。
这件事，绝不能就这么算了。
周扒皮…这个矿…他的眼神，沉静得像矿井最深处的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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