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前路与线索
篝火燃到了尽头,只剩下暗红的余烬,偶尔爆起一点火星,映照着地上横七竖八、死状凄惨的尸身。
男人站在中央,胸膛微微起伏,吸入的空气带着铁锈和死亡的味道。
脸上的血点正在变冷、发粘。
他低头,看着手中那柄卷了刃的锈斧,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着,不是因为恐惧或后悔,而是杀戮过后肌肉本能的战栗。
脑中那些喧嚣的、冰冷的记忆碎片似乎也在这场原始的屠戮中暂时蛰伏下去,被一种更深沉、更空茫的恨意所取代。
他动了。
像是从一场短暂的迷梦中惊醒,他开始沉默地、有条不紊地搜查每一具尚有余温的尸体。
动作带着一种生疏却又异常高效的精准,那是另一个灵魂留下的本能痕迹。
几块硌牙的干粮,一小串不足百文的铜钱,几块散碎银子——这就是七个兵痞全部的“收获”。
他从那个头目的怀里,摸出一个更沉些的钱袋,里面除了稍多些的银钱,还有一块粗糙的铁制腰牌。
手指摩挲过腰牌冰凉的表面。
上面刻着一个模糊的、却带着某种狰狞意味的“潞”字。
潞州军…节度使王充的走狗…一个冰冷的念头从脑海深处浮现。
除了这些,再无他物。
只有凡俗的肮脏和贫穷。
他将银钱和干粮塞进怀里,那块腰牌则被紧紧攥在手心,坚硬的边缘硌得掌肉生疼。
这不是结束,这只是一个开始,一个指向更庞大复仇目标的、微不足道的路标。
他最后扫了一眼这片被死亡笼罩的林间空地,转身,毫不留恋地迈步离开,身影重新投入漆黑的林莽。
回来的路,似乎比去时更短。
村子里死寂依旧,只有风声呜咽。
他推开院门,血腥味似乎被夜风吹淡了些,但那破败和惨烈依旧刺目。
他没有去看那曾经堆放着……的角落,径首走到地窖口,用力掀开了木板。
“二子。”
声音嘶哑,却异常平稳,听不出刚刚经历了一场血腥杀戮。
地窖里,一个小小的身影剧烈地哆嗦了一下,猛地抬起头。
二子的眼睛在黑暗中睁得极大,盛满了恐惧,首到看清是他,那恐惧才稍稍褪去,转为一种更深的不安和陌生。
“爹…?”
他怯生生地叫了一声,声音发颤。
他闻到了爹身上那股浓重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味,看到了爹脸上暗色的斑点,还有那双……那双冷得让他害怕的眼睛。
“没事了。”
男人伸出手,手上干涸的血迹清晰可见。
二子下意识地缩了一下,又强迫自己停住,任由那只冰冷的手抓住他的胳膊,将他从地窖里拉了出来。
二子的目光不可避免地扫过院子,小脸瞬间变得惨白,胃里一阵翻腾,干呕起来。
男人没有安慰,只是等他自己缓过劲。
他从倒塌的灶房角落,找出半截还能用的铁锹,沉默地走到院子角落那棵老槐树下,开始挖坑。
一锹,一锹。
泥土被翻起。
汗水混着脸上的血污淌下,他却毫无所觉,只是机械地、固执地挖掘着。
二子呆呆地看着,过了好久,才像是明白过来,跑过去用小手帮着把土刨开。
没有棺木,没有席子。
男人走进屋,找出几件虽然打满补丁但还算干净的旧衣服,小心地、几乎是虔诚地,将那些破碎的、无法辨认的遗骸收敛起来,包裹好,放入坑中。
每拿起一片,他的手指都绷得极紧,手背青筋暴起,但动作却轻柔得可怕。
泥土重新覆盖上去,隆起一个低矮的土包。
男人跪在坟前,二子在他身边小声啜泣着。
他沉默着,从怀里掏出那串铜钱,拿出几文,想了想,又将那几块干粮也拿了出来,轻轻放在坟前。
然后,他掏出了那个钱袋,和那块冰冷的“潞”字腰牌。
腰牌被他重重按在坟前的泥土里。
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嘶哑,却像淬了毒的冰棱,每一个字都砸进冰冷的泥土里:“翠儿,大郎,小儿……吃不饱,穿不暖,是爹没本事。”
“这世道不让咱活,那些喝人血的兵不让咱活,那些高高在上的官老爷、王爷们……也不让咱活。”
他的头缓缓抬起,目光越过低矮的坟茔,望向漆黑无星的夜空,仿佛要刺穿这沉沉的天幕,看到其后方那些更遥远、更缥缈的存在。
“你们等着。”
他伸出手,用那柄卷刃的锈斧的锋利处,狠狠划过自己的掌心!
鲜血瞬间涌出,滴滴答答落在坟前的泥土上,染红了那几文铜钱和干粮,也浸透了那块冰冷的腰牌。
“穷尽此生,踏碎山河,屠尽仇寇……”他的誓言在夜风中扩散,带着一种决绝的疯狂和冰冷,“从这几个烂兵开始,到那潞州节度使,到这吃人的皇朝……一个都不放过!”
他的目光凝望着虚空,似乎看到了更遥远的未来,血色的景象在眼中翻滚。
血顺着指尖流淌,他重重一个头磕在坟前冰冷的土地上。
再抬起头时,脸上己无泪痕,只有一片被血与恨彻底浸透的、令人胆寒的平静。
他拉起吓得止住哭声的二子。
“走了。”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简陋的新坟,转身,走向更加深邃的黑暗。
身后的村庄,彻底陷入死寂。
只有风掠过树梢,发出如同低泣的呜咽,预示着这片大地更深的苦难,和一场正从最卑微的泥土里孕育而出的、席卷天下的血雨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