授勋仪式的掌声与两次波西米亚森林那惊心动魄最终绝命脱困染血的记忆，
如同冰与火的两极，共同塑造了郭小景——或者说，
大·伊万诺维奇·汉格雅顿中校——在GRU“灯塔”部门内部一个独特且略显超然的位置。
再是那个需要时刻绷紧神经、用每一个眼神和动作来证明自己忠诚的“前纳粹”党卫军军官，
而是逐渐成为了索科洛夫将军在内部会议上，
带着某种自豪感提及的、“能看透敌人心思的宝贵资产”。然而，
在这座由钢铁意志、革命激情与无孔不入的猜忌共同构筑的莫斯科城，
郭小景比任何人都清楚，平静的水面之下，永远是湍急而危险的暗流。荣誉的光环，
往往也照亮了潜伏在阴影中的匕首。他的日常工作重心，从充满不确定性的敌后战场，
重新回到了“灯塔”部门那间充斥着烟草味、打字机敲击声和纸张摩擦声的分析室。在这里，
借对历史宏观走向的“预知”和对德军作战思想、编制结构、后勤体系的“内部”深刻理解，
其提交的分析报告，往往能像精准的手术刀，剥开纷繁复杂、真伪难辨的情报迷雾，
直指问题的核心。他对德军在1943年冬季至1944年春季，面对苏军强大压力下，
”试图通过局部后撤和反突击消耗苏军进攻锐气的总体判断；他对第聂伯河漫长防线上，
某些德军将领如莫德尔、曼施坦因指挥风格的细微差异及其可能带来的战术影响的评估，
都逐渐成为苏军总参谋部大佬们案头的重要参考，
甚至直接影响了某些集团军级作战计划的细节调整。
一些原本对他这个“外来者”心存疑虑、靠着资历和正统出身稳坐办公室的资深参谋军官们，
也开始在每周的情报汇总与形势研判会议上，
不自觉地将目光投向那个坐在角落、神情专注、发言条理清晰的“汉格雅顿中校”，
期待着他能提供不同于常规视角的、往往一针见血的犀利见解。但这种日益增长的倚重，
也如同双刃剑，带来了新的、更为隐形的压力。一天，
索科洛夫将军将他单独叫到那间挂着厚重窗帘、铺着巨大东线地图的办公室，
神情比讨论最棘手的战术难题时还要严肃。“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请关上门。
”索科洛夫将军示意他坐下，然后从抽屉里取出一份薄薄的文件，推到他面前。
那是一份来自中立国瑞士的、看似普通的商业电报副本，
但边缘用红笔标注着GRU最高级别的密码破译索引。郭小景快速浏览着破译后的内容，
国海军上将威廉·卡纳里斯麾下那松散且充满危险的“黑色乐队”抵抗组织有牵连的情报源，
enst, SD可能已经通过某些尚未查明的渠道或许是拿碎集中营系统的内部排查，
或许是法国抵抗组织内部的叛徒碎片信息拼接，
知晓了导致雅科夫·朱加什维利成功从萨克森豪森集中营逃脱，
以及随后卡尔斯坦堡V-2火箭辅助设施遭到精准轰炸的背后，
都与一个“身份特殊、目前深得苏联信任的德裔叛逃者”密切相关，而这个人的原始身份，
正是前党卫军上尉汉斯·冯·赖歇特。“他们目前暂时还不知道你被授予的新身份和化名，
‘汉格雅顿’暂时是安全的。”索科洛夫将军的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怕被墙壁听见，
“但希姆莱对此事极为震怒，据可靠情报，他已经亲自向下属的特别行动部门下达了密令，
要不惜一切代价，
永久地清除’你这个被他视为‘德意志民族最可耻的叛徒’和‘布尔什维克最危险的走狗’。
SD在欧洲乃至我们内部可能潜伏的活动网络，其手段和渗透能力，你比我更清楚。
”郭小景感到自己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呼吸都有些困难。
他太了解党卫队保安局了，那是一个由偏执狂、冷血专家和狂热分子组成的混合体，
其暗杀手段狠辣、诡诈且无所不用其极。
尤其是奥托·斯科尔兹内上校领导的弗里登塔尔特种部队，
专精于敌后破坏、绑架和定点清除，名声在外。“这意味着，”郭小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用分析情报的口吻说道，“我不仅在前线或者敌后任务中面临危险，即使在莫斯科，
在这个看似坚固的堡垒内部，也可能不再拥有绝对的安全。他们可能会利用我们内部的漏洞，
或者收买亡命之徒。”“你的判断完全正确。”索科洛夫将军沉重地点了点头，
“我们已经以最高优先级，
秘密加强了你住所周围、以及从公寓到‘灯塔’大楼这条日常通勤路线的便衣安保力量，
增派了经验丰富的反间谍人员。但你知道，没有百分之百的绝对安全，
尤其是在对方不惜代价的情况下。你自己必须将警惕性提高到最高级别，
改变任何可能被预测的生活习惯，对任何接近你的陌生人，甚至是看似偶然的‘意外’事件，
建议你都要保持最高程度的怀疑。”他顿了顿，拿起桌上的烟斗，却没有点燃，
只是用手指摩挲着光滑的烟斗壁，目光变得更加深邃，
仿佛在斟酌词句：“另外……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我个人提醒你，NKVD那边，
特别是那位伊万诺夫中校也获得晋升了，很可能也会借此机会，
重新将你纳入‘重点关照’的名单。你现在任何与非系统内人员的接触，
任何微小的、看似寻常的‘事故’——比如差点被车撞到，
或者收到来源不明的信件——都可能被他们迅速捕捉，并解读为SD成功渗透的行动信号，
或者……更糟糕的，是你主动与外部敌人联系的证据。
你必须对这个潜在的、来自内部的‘关注’，做到心中有数，并且在自身行为上无懈可击。
”这无疑是一个极其直白且严峻的警告。郭小景深刻地认识到，
德国SD的暗杀威胁是真实而迫近的利刃，
但来自内部NKVD那基于意识形态和职业本能的、无休止的猜忌与审视，
同样是一把悬在头顶、不知何时会落下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他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而复杂的立体棋局之中，一边是明处挥舞屠刀的敌人，
另一边则是身边那些看似同伴、却时刻用怀疑目光打量着他的监视者。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
一言一行都可能带来灭顶之灾。于是，
大楼里几乎与世隔绝的办公室——偶尔去一趟由军方严格控制的军人服务社购买生活必需品。
他刻意避免了一切非必要的社交活动，
拒绝了所有不甚熟悉的同事发出的喝酒或去俱乐部放松的邀请，深居简出，
像一个将自己隐藏在贝壳里的牡蛎。唯一能让他感到些许精神放松和情感慰藉的，
是与雅科夫·朱加什维利那定期但不算频繁的会面。
雅科夫被安排住在莫斯科河畔一栋条件相对优越、有专人提供服务的公寓楼里，
配备了专门的警卫和由国家特殊渠道提供的生活保障。
他的精神状态比起刚从潜艇踏上苏联土地时，已经好了太多，原本深陷的眼窝逐渐饱满，
消瘦的脸颊也恢复了应有的轮廓，
甚至开始重新焕发出一些属于他年龄和出身本该有的、内敛而沉稳的神采。
但郭小景敏锐地察觉到，在他那双灰蓝色的、似乎已经平静下来的眼眸深处，
总笼罩着一层难以完全化开的、如同莫斯科冬季阴云般的淡淡阴郁。
那是奥拉宁堡集中营非人折磨刻下的永久烙印，也是他与那位身处权力顶峰的父亲之间，
那道无形却厚重隔阂的直观体现。郭小景不时的到访，
成为了雅科夫少有的、能够暂时卸下所有心理防备和外在伪装的时刻。
他们会坐在雅科夫那间陈设简单但温暖的客厅里，靠着窗户，
分享着配给的特殊茶叶有时雅科夫会拿出一些难得的格鲁吉亚红酒，
雅科夫会点燃那种味道浓烈的、属于他的特供烟草郭小景偶尔会陪他抽一支，
更多时候只是象征性地拿着，作为一种陪伴的姿态。
他们的谈话内容往往围绕着一些不那么敏感、却能触及心灵的话题。有时，
他们会带着一种近乎黑色幽默的语气，
回忆集中营里那些在绝望中又透着一丝荒诞的细节——比如某个看守可笑的口音，
或者为了争夺一块发霉面包而引发的、囚犯之间微不足道的争斗；有时，
他们会谨慎地谈论苏德前线的战况，雅科夫会从总政治部的角度，
分享一些经过筛选的、用于鼓舞士气的战报，而郭小景则会从“灯塔”的分析视角，
提供一些更宏观、更技术性的背景；但更多的时候，是长时间的、舒适的沉默。
种共同经历过生死考验、穿越过地狱之火后形成的、无需过多言语便能彼此理解的深厚默契，
在两人之间静静地流淌，如同窗外莫斯科河那沉静的水流。一次，正值莫斯科的雨季，
窗外下着淅淅沥沥、连绵不绝的春雨，雨滴敲打着玻璃窗，发出单调而催眠的声响。
雅科夫望着窗外被雨幕模糊的城市轮廓，手里端着的茶杯久久没有放下，
突然用一种仿佛梦呓般的语气说道：“萨沙亚历山大的昵称，你知道吗？有时候，
在清晨半梦半醒之间，我还会猛地惊醒，
以为自己仍然躺在奥拉宁堡那个冰冷、坚硬、散发着霉味的木板铺位上。
听到外面街道上汽车驶过的声音，
会下意识地以为是巡逻队皮靴踩在煤渣路上的‘沙…沙…沙’声……然后，
大概需要十几秒或者更长一点的时间，我才能彻底清醒过来，意识到，我已经自由了，
我回家了。”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变得更加沙哑，“可是……萨沙，
‘家’的感觉，似乎和记忆中的、和想象中的，都不一样了。它很安全，很温暖，
但……也很陌生，仿佛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玻璃……。”郭小景默默地拿起茶壶，
为他已经凉了的茶杯续上热水，蒸汽氤氲上升，模糊了两人之间的视线。
他能深切地理解这种复杂而矛盾的情感。肉体的囚笼已经被打破，
但精神的创伤、历史的包袱、以及回归后所面临的微妙处境，依然如同无形的枷锁，
沉重地压在他的朋友身上。虽然在莫斯科的各种公开场合和官方报道中，
不会有人不识趣地将“战俘”这个话题作为一个公开讨论的焦点，
但那种对被俘归来官兵普遍存在的、心照不宣的谨慎使用甚至隐隐的排斥，
如同一种无形的潜规则，弥漫在军队乃至主流社会的空气中。这个潜规则，
强大到即使是苏联最高统帅慈父的儿子，也无法完全豁免。雅科夫虽然被恢复了军籍和党籍，
得到了宣传英雄的待遇，但他被安排在总政治部宣传局，
而非回到他熟悉的炮兵部队或一线指挥岗位，这本身就是一个明确的信号。
“我父亲……”雅科夫罕见地、主动地提起了慈父，他的语气复杂得如同打翻的调色盘，
混合着敬畏、疏离、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怼和更深沉的无奈，“他后来又见过我几次，
在不同的场合。问了我的身体恢复情况，问了现在工作的进展。很……公式化，很……冷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