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柳三娘,是个冲喜媳妇。婆家上下都当我是个睁眼瞎的软柿子,可以随意拿捏。
婆婆惦记我那几亩嫁妆田,每天变着法地哄,藏着刀地笑。大伯子以为瞪个眼珠子,
我就能吓得把田契双手奉上。他们不知道,我那个落魄的讼师爹,别的没留下,
就给我留了一肚子的大周律法和满脑子的契约心眼。他们跟我玩宅斗,我跟他们讲律法。
他们搞道德绑架,我让他们看证据。他们想让我净身出户?我偏要让他们知道,
什么叫真正的倾家荡产。这不是复仇,我只是拿回我应得的,顺便,教教他们怎么做人。
1张婆子端着药碗进来的时候,脚步放得特别轻。那只豁了口的黑陶碗里,药汁黑得像墨,
一股子冲鼻的草药味混着点说不清的甜腥气,熏得人脑门子发紧。“三娘啊,醒着呢?快,
把这安神汤喝了。你嫁过来这小半年,照顾文秀,人都累瘦了,娘看着心疼。
”她脸上堆着笑,眼角的褶子挤得像秋天的老树皮。我从床上坐起来,垂着眼,没说话,
接过碗。药汁还是烫的,热气拂在脸上,那股怪味更重了。我爹以前当讼师,
虽然后来被同行排挤,官司打输了,家道败了,但他教我的东西没败。比如,
怎么从一堆草药里,闻出那点多出来的、不该有的东西。这碗药里,除了寻常的安神草药,
还多了一味“睡断藤”。喝下去死不了人,但能让人昏睡上整整一天,雷打都叫不醒。
“怎么不喝呀?快趁热喝了,凉了药效就差了。”张婆子催促着,
眼睛一个劲儿地往我枕头底下瞟。我知道她在瞟什么。我那二亩水田的田契,
就压在枕头下那件旧衣服里。是我爹留给我唯一的念o想,也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依靠。
更是他们张家眼里,那块最肥的肉。我相公张文秀,就是个药罐子。我嫁过来,说是冲喜,
其实就是买来个伺候人的。这小半年来,张家从没给过我好脸色。现在突然这么“体贴”,
事出反常必有妖。我抬起头,冲她笑了笑,那笑肯定比哭还难看。“娘,这药闻着,有点怪。
”我声音放得又轻又软,像只没胆子的猫。张婆子脸上的笑僵了一下。“怪什么?良药苦口。
你这孩子,就是没吃过好东西。”她说着,伸手就要来夺我手里的碗,想亲自喂我。
我手腕一斜,假装没拿稳。“哎呀!”一碗黑乎乎的药汁,全泼在了地上。
泥地上瞬间洇开一大片深色的印子,那股甜腥味炸开,满屋子都是。张婆子的脸色,
跟地上的泥巴一个颜色了。“你这败家的东西!一碗药值多少钱,你就这么给我糟蹋了!
”她终于不装了,指着我的鼻子就骂。我赶紧缩着脖子,一副吓坏了的样子。“娘,
我不是故意的,我手滑……我……”“滑滑滑!我看你就是存心的!不想喝药,
想咒着我儿早点死是不是!”她骂得唾沫横飞。里屋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声,是张文秀。
张婆子这才收敛了点,但那双三角眼还是死死地剜着我。“算了!今天算你躲过去了!
明天我再给你熬!”她撂下狠话,摔门出去了。屋里终于安静下来。我看着地上那滩药渍,
慢慢地,挺直了脊梁。我知道,这只是个开始。他们不会罢休的。我也没打算,就这么算了。
夜里,我假装睡熟了,耳朵却一直竖着。果然,
堂屋里传来了张婆子和她大儿子张大郎的说话声。声音压得很低,但逃不过我的耳朵。“娘,
那小贱人把药打了,怎么办?”是张大郎粗声粗气的声音。“还能怎么办!明天再想办法!
我就不信了,一个丫头片子,还能翻出我的手掌心!”“要不,我直接去抢了那田契?
打她一顿,看她给不给!”“蠢货!”张婆子骂道,“田契上是她的名字,你抢来了,
没有她的手印,那就是一张废纸!闹到官府去,吃亏的是我们!”“那可咋办啊?
那可是二亩水田啊娘!有了那田,我就能娶上媳妇了!”“急什么!
”张婆子的声音阴恻恻的,“她一个女人家,丈夫又是个半死不活的,还能守得住?明天,
我自有办法让她乖乖把手印按了。”我躺在黑暗里,听着外面的算计,心里一片冰冷。
但没有怕。我爹说过,世上最厉害的武器,不是刀剑,是人心里的贪念,和白纸黑字的规矩。
他们有贪念。而我,懂规矩。那就看看,到底谁能玩得过谁。2第二天,天刚蒙蒙亮,
张婆子就换了一副嘴脸。她没再提熬药的事,反而破天荒地端了一碗稠乎乎的白米粥进来,
上面还卧着一个黄澄澄的煮鸡蛋。“三娘,快起来吃点东西。昨天是娘脾气不好,
你别往心里去。”她把碗塞到我手里,自己就坐在床边,开始絮絮叨叨。“你说,
咱们这一家子,多不容易啊。你嫁过来,就是我张家的人。文秀那个身子骨,往后啊,
还不是得靠你和大郎?”她说着,还拿袖子擦了擦根本没有眼泪的眼角。
“娘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心疼家里。你看,最近给文秀请郎中,抓药,
家里的底子都快掏空了。大郎呢,老大不小了,说个媳妇彩礼都凑不齐。
”我小口小口地喝着粥,不说话,就听着。我知道,戏肉要来了。果然,她叹了口气,
终于图穷匕见。“三娘啊,你那二亩水田,放在你手里也是放着。
不如……就先让你大哥种着?收成呢,都算家里的,也给你大哥攒点娶媳妇的钱。你看,
这不都是为了这个家好吗?”她话说得好听,叫“种着”,其实就是要田。
我把最后一口粥咽下去,放下碗,抬头看着她。“娘,这事……我爹走的时候交代过。
”我声音还是那么细细弱弱的。“他说,田是我的根,田契就是我的命。命,不能给别人。
”我故意把我那个死去的爹搬出来。孝道大过天,她总不好再逼我。
张婆子的脸果然拉了下来。“你爹都死了多少年了!你现在是我张家的人,
就得知晓张家的规矩!什么你的我的,进了这个门,都是家里的!”她声音开始拔高。
“再说了,只是让你大哥种,又没说要你的田!你怎么这么小心眼,这么容不得你大哥?
”一顶“不慈不孝,不悌不恭”的帽子就这么扣下来了。我低下头,肩膀微微发抖,
做出害怕的样子。“娘,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田契压在箱子最底下,
冬天的棉被都压在上面,一时半会儿……翻不出来。”我找了个最笨的借口。不是不给,
是“拿不到”。这样,她就算有火,也找不到地方发。张婆zo子被我噎得一口气堵在胸口,
脸都憋红了。“你!”她指着我,半天说不出话。这时,张大郎从外面闯了进来,
一脸不耐烦。“娘!跟她废什么话!一个丫头片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看我不好好教训教训她!”他长得五大三粗,扬起手就要朝我脸上扇过来。我没躲,
只是往床角缩了缩,眼睛却死死盯着他。那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片死寂。我爹说过,
跟浑人,你不能比他更浑。你得让他知道,你是个他惹不起的麻烦。我的眼神让他愣住了。
那巴掌悬在半空,没落下来。“够了!”张婆子一把拉住他,“你还嫌家里不够乱吗!
”她瞪了大郎一眼,又转向我,语气缓和了些,但带着威胁。“三娘,你也别给脸不要脸。
今天这事,你自己好好想想。咱们可是一家人。”她拉着张大郎出去了。我一个人坐在床上,
摸了摸冰凉的手。我知道,这事没完。下午,张婆子就把家里的账本扔在了我面前的桌上。
“既然你不让你大哥种田,那这家里的开销,你也该担待起来了。你嫁过来白吃白喝小半年,
也该出点力了。”她这是要跟我算经济账了。我心里冷笑一声。好啊,算账,
我最喜欢算账了。我拿起那本油腻腻的账本。上面用最潦草的字,记着一些乱七八糟的流水。
买米五文,买盐三文,给文秀抓药二百文……我一页一页地翻,没说话。张婆子坐在对面,
翘着二郎腿,笃定我看不懂。“怎么样?这一个月,光是吃喝拉撒,就花了二两银子。
你那点嫁妆,还不够塞牙缝的。”我翻到最后一页,停住了。我伸出手指,指着其中一行字。
“娘,这个‘节礼三百文’,是什么?”张婆zii子眼皮都没抬。“给里正送的节礼呗,
在村里过活,不得打点一下?”我点点头,又指着另一行。“那这个,‘席面五百文’呢?
”“你大哥跟村东头的几个兄弟吃饭,不要钱啊?”“哦。”我应了一声,然后抬起头,
看着她,慢悠悠地开口。“可是娘,上个月十五,里正家办丧事,全村都知道,
一个月内不能收礼。咱们家送的这三百文,是送到哪去了?
”张婆子的脸色“唰”地一下就变了。我没等她说话,继续说。“还有,
大哥上个月不是去镇上他舅舅家了吗?说是住了十来天,什么时候回村跟人吃的席面,
花了五百文?”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一根针,扎在张婆子的心上。她没想到,
我这个“睁眼瞎”,不仅识字,还把村里鸡毛蒜皮的事记得一清二楚。她更没想到,
我记得张大郎什么时候出的门。“你……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她开始耍赖了。
“我有没有胡说,娘心里清楚。”我把账本轻轻合上,推回到她面前,“这账,不对。
家里的开销,我认。但不是这么个认法。”“这二亩田,我自己种。从今天起,文秀的药钱,
我来出。家里的米面,我也出一半。其他的,我不管。”我看着她,一字一句,
说得清清楚楚。“至于账本……娘要是信得过我,以后我来记。保证一文钱都错不了。
”张婆子张着嘴,像一条离了水的鱼。她看着我,仿佛第一次认识我一样。她想发作,
却发现找不到理由。我说得合情合理,甚至主动承担了张文秀的药钱。她要再闹,
就显得是她无理取闹,一心只图谋我的田产了。最后,她抓起账本,狠狠地摔在地上。“好!
好!好!你翅膀硬了!我倒要看看,你一个人,怎么种那二亩田!到时候别哭着回来求我!
”她气冲冲地走了。我知道,我赢了第一回合。但梁子,也结得更深了。
3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我真的开始自己打理那二亩田。春耕时节,我挽起裤腿,
跟村里其他妇人一样,踩进冰凉的泥水里插秧。张婆子和张大郎就在田埂上看着,
等着看我的笑话。村里也有闲言碎语。说张家这个新媳妇,不知好歹,放着福不享,
非要自己下地。说我忤逆婆婆,是个白眼狼。我不在乎。嘴长在别人身上,
地里长出来的粮食,才是实实在在自己的。张文秀的病,还是老样子。我每日按时给他熬药,
只是方子被我悄悄换了。换成了我爹以前从一个游方郎中那里学来的方子,固本培元,
虽然见效慢,但胜在温和,能吊着他的命。药钱,都是我从牙缝里省出来的。
我跟他说话不多。他大多数时候都只是躺着,睁着眼,看着屋顶,不知道在想什么。
有时候我给他喂药,他会低声说一句“谢谢”。也就仅此而已。我们之间,
比陌生人也熟不了多少。平静的日子没过多久,就被打破了。那天我从地里回来,刚进院子,
就看到张大郎领着两个流里流气的男人坐在堂屋里。张婆子也在,一脸得意。看到我,
张大郎“噌”地一下站起来。“柳三娘,你过来!”他手里拿着一张纸,
在我面前“啪”地一拍。“看看这是什么!”我走过去,低头一看。是一张欠条。
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我爹柳老三,生前曾向李家村的李大麻子,借了白银二十两。利滚利,
到今天,一共要还五十两。欠条下面,还有我爹的名字和手印。我心里冷笑。
字迹模仿得有七八分像,但力道不对。我爹的字,瘦硬有风骨,这字,虚浮无力。至于手印,
更是粗糙。“我爹不识字,从不会自己写欠条,更不会按手印。”我平静地说。“放屁!
”张大郎旁边的那个麻子脸男人跳了起来,他就是李大麻子,“你爹当初借钱的时候,
可是请了代笔,亲口认的!手印也是他自己按的!你个女娃家懂什么!
”张大郎也在一旁帮腔:“就是!人证物证俱在!你别想抵赖!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你要是没钱,就把那二亩水田抵了!正好也值个五十两!”原来在这等着我呢。一计不成,
又生一计。从下药,到要田,再到现在的伪造欠条。他们真是费尽了心思。
张婆子在一旁假惺惺地抹着眼泪。“三娘啊,这可怎么办啊!你爹怎么欠了这么多钱啊!
这要是还不上,人家要把你抓去卖了抵债的呀!娘也是为你好,你就听你大哥的,
把田抵了吧,好歹能保住你的人啊!”一唱一和,演得真像。我看着他们,
突然觉得有点好笑。我没理会他们,只是拿起那张欠条,仔仔细细地看。“代笔人是谁?
”我问。李大麻子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我会问这个。“是……是王家村的王秀才!”“哦?
王秀才?”我点点头,“我记得王秀才去年就去府城赶考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他是什么时候给我爹写的这张欠条?”李大麻子额头上开始冒汗。“是……是去年春天!
”“不对吧。”我把欠条翻过来,指着纸张的角落,“这纸,
是镇上‘文记纸铺’的‘青竹纸’。这种纸,文记纸铺今年开春才开始卖。去年的春天,
镇上可没这种纸。”我爹以前买不起好纸练字,就研究各种纸的来路和成色。这些,
我都记在心里。院子里,瞬间安静得可怕。李大麻子和另一个男人,脸都白了。
张大郎也傻眼了。他大概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我怎么会知道一张纸的出处。
张婆子的哭声也停了。她惊疑不定地看着我,眼神里第一次有了恐惧。
我把欠条轻轻放在桌上。“伪造欠条,图谋他人田产,按照大周律,杖责三十,徒刑一年。
”我看着李大麻子,一字一句地说。“如果,还加上了恐吓威逼,那就罪加一等。
要是闹到县衙,你们猜,县太爷会怎么判?”我的声音很轻,但在他们听来,
不亚于晴天霹雳。李大麻子“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姑奶奶!我错了姑奶奶!
这不关我的事啊!都是……都是他!是张大郎让我这么干的!他说事成之后分我二两银子!
我就是个跑腿的啊!”他指着张大郎,把什么都招了。张大郎气得脸都紫了,
冲上去就给了李大麻子一脚。“你他娘的血口喷人!”两个人瞬间扭打在了一起。
院子里鸡飞狗跳。张婆子瘫坐在椅子上,面如死灰。她看着我,像在看一个妖怪。
我没再看他们。我转身,走进了自己的屋子,关上了门。我知道,从今天起,
他们再也不敢小看我了。但是,他们也更恨我了。一个不听话的工具,突然长出了獠牙。
他们会想尽一切办法,把我的牙,一颗一颗地拔掉。4张家消停了很长一段时间。
张婆子见了我,绕着道走,眼神躲躲闪闪。张大郎更是十天半月不着家,估计是没脸见人。
家里安静得有些反常。但我知道,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他们越是安静,
就说明他们在酝酿一个更大的阴谋。转眼,入了秋。天气一天天凉下来。张文秀的咳嗽,
也一天比一天重。我换了好几种草药,都只能勉强压着,不见好转。他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脸色蜡黄,嘴唇泛白。有时候,他会整夜整夜地咳,咳得撕心裂肺,
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我知道,他的时间不多了。那天夜里,他又咳得厉害。
我给他端了杯热水,扶他坐起来。他靠在床头,气息微弱,看着我。
“你……为什么还要管我?”他断断续续地问,声音像漏风的风箱。这是他第一次,
主动跟我说这么长的话。“你是我的丈夫。”我回答,语气平淡。“名义上的罢了。
”他自嘲地笑了笑,又引来一阵剧烈的咳嗽,“他们……他们想等你死了,
再把我这个‘病故之人’的妻子,卖个好价钱。”我心里一惊。我没想到,他心里这么清楚。
“到时候,田是他们的,卖你的钱,也是他们的。”他看着我,眼睛在黑暗里,
亮得有些吓人,“所以,你走吧。趁着你现在还能走。”我沉默了。我不是没想过走。
但走了,我就成了“逃妻”。按照大周律,逃妻被抓回来,是要被打死的。而且,
田契是我的,我凭什么要像个丧家之犬一样逃走?“我不走。”我说,“这是我的家。
”他愣愣地看着我,似乎不明白我的意思。“你是个聪明人。”他良久才说,
“比他们都聪明。但有时候,太聪明了,不是好事。”说完,他便闭上眼,不再说话。
我看着他枯槁的脸,心里有些复杂。他是个可怜人。生在这样的家庭,被自己的亲娘和兄长,
当成谋财的工具。他什么都懂,却无力反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
一点点被病痛和这个家,吞噬掉。几天后,张婆子突然又对我热情起来。她不再提田契的事,
反而每天都炖了鸡汤,亲手给我端来。“三娘啊,快喝了补补身子。照顾文秀,你辛苦了。
”她笑得比以前任何一次都真诚。但我只觉得后背发凉。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我假意喝汤,其实每次都偷偷倒掉了。果然,没过两天,家里来了一个媒婆。那媒婆姓王,
尖嘴猴腮,一脸精明相。她一进门,就拉着我的手,上上下下地打量。“哎哟,
这就是文秀媳妇啊?长得可真俊俏。可惜了,年纪轻轻的,就要守寡了。”她的话,
像刀子一样。张婆子在一旁假惺惺地擦眼泪。“可不是嘛!我家文秀这病……唉,
我不能耽误了三娘一辈子啊。所以托了王媒婆,想给她……再寻个好人家。”我站在那里,
冷冷地看着她们演戏。我明白了。他们这是算准了张文秀活不长了,提前给我找好了下家。
等张文秀一死,他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把我卖掉。“王姐姐,你快跟三娘说说,
是哪户好人家啊?”张婆子催促道。王媒婆清了清嗓子,眉飞色舞地说:“镇上的赵员外!
家里有良田百亩,骡马成群!就是……年纪大了点,今年六十有八了。前头死了三房太太,
正想再娶一房年轻的,好生个儿子。”六十八岁,死了三房太太。这哪里是找下家,
这分明是把我往火坑里推。“赵员外说了,只要三娘肯嫁过去,彩礼,白银一百两!
”王媒婆伸出一根手指头,眼睛都在放光。一百两。好大的手笔。有了这一百两,
张大郎不仅能娶上媳妇,还能在镇上买个小院子了。他们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三娘,
你意下如何啊?”张婆子一脸期待地看着我。我笑了。“娘,文秀还没死呢。”我说。
一句话,让屋子里的气氛降到了冰点。王媒婆的笑僵在脸上。张婆子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你……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我这不是……这不是为了你早做打算嘛!”“我的打算,
不用娘操心。”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只要文秀活一天,我柳三娘,
就是他张文秀的妻子。谁也别想打我的主意。”“还有,王媒婆。
”我转向那个尖嘴猴腮的女人,“按照大周律,夫在为人议婚者,杖六十。你今天这番话,
要是让里正听见了,你这顿打,是逃不掉的。”王媒婆吓得“噌”地一下站了起来。
“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是……是你家婆婆托我的!”她说完,像见了鬼一样,
头也不回地跑了。“你!你这个扫把星!白眼狼!”张婆子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我破口大骂,
“我好心好意为你着想,你居然这么对我!我打死你!”她张牙舞爪地朝我扑过来。我没动。
就在她的手快要抓到我脸上的时候,里屋的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张文秀扶着门框,
站在那里。他瘦得像个纸片人,风一吹就能倒。但他站得很直。“娘。”他开口,声音沙哑,
却异常清晰,“你闹够了没有?”5张婆子愣住了。她大概没想到,
自己这个只剩一口气的儿子,居然会站出来。“文秀?你……你怎么起来了?快回去躺着,
别着了凉。”她想上前去扶,脸上又堆起了慈母的表情。张文秀没让她碰。他扶着墙,
一步一步地挪到我身边。然后,他看着张婆子,眼睛里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彻骨的冰冷。
“我还没死。你们就这么着急,要把我的妻子卖掉吗?”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记重锤,
狠狠地砸在张婆子的心上。“不是的,文秀,你听娘解释……”张婆子慌了。“解释?
”张文秀惨笑一声,又咳了起来,“我从小到大,听你的解释,还听得少吗?”“你说,
大哥是家里的顶梁柱,什么好东西都要先紧着他。所以我从小只能吃他剩下的。”“你说,
家里穷,供不起两个读书人。所以你把我识字用的书,拿去烧火,
只为让大哥冬天里能暖和点。”“你说,我这病是拖累。所以,你们花二两银子买来三娘,
名为冲喜,实为给我找个免费的看护,好让你们眼不见为净。”他每说一句,
张婆子的脸色就白一分。张大郎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回来了,站在门口,听得目瞪口呆。
“现在,我快死了。你们就想着,怎么榨干我最后一点价值。把我用过的妻子,
再卖个好价钱。”张文秀看着他们,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失望和悲哀。
“娘,大哥。你们……从来没把我当成过亲人。”他说完,转过头,看着我。“三娘,
你去找里正。就说,我要写休书。”“什么?”这下,轮到我愣住了。休书?他要休了我?
张婆子也急了。“不行!绝对不行!文秀你疯了吗!她是你媳妇,你休了她,谁来照顾你!
”她不是心疼我,她是怕没人伺候她儿子,怕那一百两彩礼飞了。“我不用她照顾了。
”张文秀说,“我这条命,本就是多余的。临死前,我不想再拖累一个好人。”他看着我,
眼神很平静。“去吧。拿笔墨纸砚来。”我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或许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或许是他内心深处,
还存着最后一丝良知。但我知道,这是我离开张家最好的机会。不是被卖,不是逃跑,
而是被夫家“休弃”。虽然名声不好听,但从此以后,我就是自由身。婚嫁自主,无人能管。
我没再犹豫,转身去拿了笔墨。张文秀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笔。那封休书,
他写了足足半个时辰。字迹歪歪扭扭,墨点一塌糊涂。但上面的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
“兹有妻柳氏三娘,嫁入张家,侍奉公婆,照料卧夫,温良恭顺,并无过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