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冬灼

六月的风裹着梧桐絮，像揉碎的云絮飘在江城的街道上。

林舟拖着半人高的行李箱，额角沁出薄汗，站在“启智培优”的玻璃门前，指尖攥皱了那张打印着地址的纸条。

他刚从江城大学中文系毕业，毕业论文答辩的余温还没散尽，就被辅导员推荐到了这家口碑不错的培训机构。

本科西年混得不算出彩，没拿过奖学金，也没攒下多少实习经历，唯一拿得出手的，是大二那年在校园论坛写的连载小说，后来断更在了最关键的转折——就像他此刻的人生，站在毕业与工作的岔路口，懵懂又茫然。

“你就是林舟吧？”

前台小姑娘抬眼，笑容甜得像刚泡好的蜂蜜水，“张主任在办公室等你，二楼左转第三个房间。”

林舟点点头，拖着行李箱往楼梯走。

行李箱的轮子在瓷砖地面上滚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和走廊里孩子们的喧闹声撞在一起，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二楼的走廊更安静些，办公室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钢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他轻轻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声爽朗的“进”。

张主任是个微胖的中年男人，戴着金边眼镜，桌上堆着厚厚一摞教案。

“坐，小林老师。”

张主任指了指对面的椅子，“你的情况王辅导员都跟我说了，中文系毕业，文笔好，年轻人有活力，正好带我们这儿的初二语文拔高班。”

“拔高班？”

林舟愣了一下，他以为会从基础班开始带。

“放心，都是些脑子灵光的孩子，就是有点……活泼。”

张主任推了推眼镜，语气里带着点微妙的意味，“你年轻，跟他们有共同语言，肯定能镇住。”

镇住？

林舟心里没底。

他从小到大都是乖乖学生，连跟人拌嘴都很少，更别说管一群半大不小、正是叛逆期的孩子。

但他看着张主任信任的眼神，还是硬着头皮点了点头：“我会尽力的。”

“明天正式上课，今天先熟悉一下环境，教案我让教研组长给你发邮箱了。”

张主任递过来一把钥匙，“这是员工宿舍的钥匙，就在机构后面的老家属院，三楼302，虽然旧了点，但家电齐全，你先住着。”

林舟接过钥匙，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稍微安了点心。

走出办公室时，走廊里的喧闹声更响了，几个穿着校服的男生正追着打闹，其中一个瘦高个男生瞥见他，突然吹了声口哨，大声喊：“喂，新来的？”

林舟停下脚步，尴尬地笑了笑：“我是林舟，明天开始带你们班的语文老师。”

“林老师？”

瘦高个男生挑眉，上下打量着他，目光像带着钩子，“看着跟刚毕业似的，能教我们啥啊？”

他身边的矮胖男生附和道：“就是，别是来混日子的吧？

我们之前的李老师，可是市重点的骨干教师。”

“我会尽力做好的。”

林舟攥了攥手心，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这种首白的质疑。

他穿着刚买的白衬衫，牛仔裤，头发是规规矩矩的短发，确实透着一股学生气，和那些西装革履的资深老师比起来，显得格外青涩。

瘦高个男生嗤笑一声，没再说话，带着同伴转身进了教室，关门时故意用了点力，“砰”的一声，震得走廊墙壁都仿佛颤了颤。

林舟站在原地，心里泛起一丝不安。

他安慰自己，小孩子嘛，叛逆很正常，只要自己用心教，总能慢慢赢得他们的认可。

第二天早上八点，林舟提前半小时到了教室。

教室里己经坐了十几个学生，大多在交头接耳，看到他进来，瞬间安静了几秒，随即又响起更低的议论声。

他走到讲台前，把教案放在桌上，深吸一口气：“大家好，我是林舟，从今天开始，由我来带大家的语文拔高班。”

台下没人回应，有人趴在桌上睡觉，有人对着镜子梳头发，还有人在偷偷玩手机。

那个瘦高个男生坐在最后一排，双手抱在胸前，眼神挑衅地看着他。

林舟记得他的名字，昨天点名时看到过——赵磊，旁边那个矮胖男生是他的跟班，叫孙浩。

“我们今天先来讲文言文……”林舟翻开教案，刚想往下说，突然听到“哗啦”一声，赵磊把一本语文书扔在了地上。

“林老师，”赵磊懒洋洋地开口，“文言文太无聊了，能不能换个有意思的？”

“是啊，”孙浩跟着起哄，“我们想听故事，不想背书。”

“文言文是中考重点，必须掌握。”

林舟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和，“等我们讲完知识点，我可以给大家分享一些有趣的历史故事。”

“谁要听你讲啊？”

赵磊嗤笑，“我们自己不会看小说吗？

你写的小说都断更了，还好意思给我们讲故事？”

林舟的脸瞬间涨红了。

他没想到，自己在校园论坛写的小说，这些孩子竟然也知道。

那是他心里的一点小骄傲，也是一点小遗憾，被人当众戳出来，还是以这种嘲讽的方式，让他格外难堪。

“上课要遵守纪律。”

林舟咬了咬牙，强压下心里的不适，“请你把书捡起来，认真听课。”

“凭什么？”

赵磊挑眉，“你算老几啊？

让我捡我就捡？”

他身边的几个男生跟着哄笑起来，教室里一片混乱。

林舟站在讲台前，看着台下一张张带着戏谑和挑衅的脸，手足无措。

他想发火，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张主任说过，这些孩子都很金贵，家长得罪不起。

最后，还是前排一个戴眼镜的女生小声说：“赵磊，别闹了，上课呢。”

赵磊瞪了她一眼，女生立刻低下头不敢说话了。

但他也没去捡书，就那么让语文书摊在地上，被来往的同学踩来踩去。

林舟看着那本被踩脏的书，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发慌。

那节课，他几乎是在煎熬中度过的。

他讲他的，台下闹他们的，赵磊和孙浩时不时发出怪声，或者故意提问一些刁钻的问题，让他下不来台。

比如问他“林老师，你大学挂过科吗？”

“林老师，你有没有谈过恋爱啊？”

“林老师，你一个月工资多少，够不够买一杯奶茶啊？”

这些问题和学习毫无关系，带着明显的羞辱意味。

林舟只能强装镇定，要么岔开话题，要么干脆不回应。

下课铃一响，他几乎是逃一般地离开了教室。

回到办公室，他坐在椅子上，胸口还在微微起伏。

旁边的李老师看出了他的不对劲，递过来一杯水：“第一次带这个班？”

林舟点点头。

“习惯就好。”

李老师叹了口气，“这个班的几个男生，尤其是赵磊，家里有点背景，平时没人敢管。

之前的几个老师，要么被气走了，要么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你别往心里去，他们就是觉得欺负老师好玩。”

“可是……”林舟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他不想就这么妥协，但面对这些叛逆又有恃无恐的孩子，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

接下来的日子，欺负成了常态。

起初只是课堂上的捣乱。

赵磊会故意在他讲课的时候，突然播放手机里的神曲，声音开到最大；孙浩会把嚼过的口香糖粘在他的教案上；还有人会在他转身写板书时，偷偷把他的水杯藏起来，或者在他的椅子上放图钉——还好他每次坐下前都会下意识地看一眼，才没受伤。

林舟试着和他们沟通。

他找赵磊单独谈话，语气诚恳地说：“赵磊，我知道你们觉得上课无聊，但我们都是为了学习。

如果你有什么意见，可以好好跟我说，我们一起商量。”

赵磊靠在墙上，双手插兜，一脸不屑：“林老师，你别跟我来这套。

我们就是看你不顺眼，怎么着？

你要是受不了，就赶紧走啊，没人拦着你。”

“我不是想走，我是想好好教你们。”

林舟的声音带着一丝恳求。

“教我们？”

赵磊嗤笑，“你也配？

你就是个找不到工作的废物，只能来这种破机构混饭吃。”

这句话像一把尖刀，狠狠刺进了林舟的心里。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疼得他清醒了几分。

他知道，和赵磊讲道理是没用的。

他又试着向张主任反映情况。

张主任听完后，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小林老师，我知道你委屈。

赵磊的爸爸是我们机构的大客户，赞助了不少钱，我们也不好太得罪。

你再忍忍，等过段时间，他们新鲜劲过了，就不会再针对你了。”

忍？

林舟不知道自己能忍多久。

欺负渐渐从课堂延伸到了课外。

他放在办公室的水杯，经常被人灌满粉笔灰；他的教案，会被人偷偷撕毁几页，或者画上滑稽的涂鸦；他停在楼下的自行车，轮胎总是被人扎破，车座上被涂满胶水。

有一次，他骑车去上课，半路发现轮胎没气了，只能推着车往机构跑，结果还是迟到了十分钟。

赵磊他们在教室里笑得前仰后合，赵磊还大声喊：“林老师，是不是车胎被扎了啊？

没关系，我们等你很久了呢！”

林舟站在教室门口，浑身是汗，狼狈不堪。

他看着台下那些幸灾乐祸的脸，心里的委屈像潮水一样涌上来，眼眶都有些发热。

但他还是忍住了，深吸一口气，走上讲台，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开始讲课。

他告诉自己，不能生气，不能让他们得逞。

这些孩子只是年纪小，不懂事，等他们长大了，就会明白自己的行为有多过分。

他是老师，应该有老师的气度。

可他的退让，却让赵磊他们更加得寸进尺。

他们开始跟踪他。

知道他住在老家属院302，就经常在他下班回家的路上堵他。

有时候是往他身上扔石子，有时候是故意撞倒他手里的东西，有时候只是远远地跟着他，大声喊着侮辱性的绰号。

老家属院的治安不太好，楼道里没有监控，晚上路灯也很暗。

林舟每次下班回家，都像走在刀尖上。

他不敢走快，也不敢走慢，心里一首提着心，生怕赵磊他们突然冲出来。

有一次，他买了菜回家，走到楼道口，突然从阴影里冲出来几个人，正是赵磊和孙浩他们。

他们抢走了他手里的菜，扔在地上狠狠踩着，还把他推搡到墙上。

“林老师，下班了啊？”

赵磊拍了拍他的脸，语气轻佻，“这菜挺新鲜的，可惜了。”

“你们想干什么？”

林舟靠在墙上，后背冰凉。

“不干什么，就是想跟林老师打个招呼。”

孙浩笑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瓜子，往林舟身上扔，“林老师，你看你住的这破地方，跟狗窝似的，也太寒酸了吧？”

“我们家可比你这好多了，”赵磊炫耀道，“我爸给我买了套大别墅，带游泳池的。

林老师，你这辈子都住不上吧？”

林舟咬着牙，一言不发。

他知道，和他们争执只会招致更过分的羞辱。

他只想尽快摆脱他们，回到自己的出租屋。

“怎么不说话了？”

赵磊见他不反抗，觉得没意思，“行了，我们走，别在这跟废物浪费时间。”

他们笑着扬长而去，留下林舟一个人，还有满地被踩烂的蔬菜。

林舟蹲下身，一点点捡起那些沾满泥土的菜，手指忍不住颤抖。

他不是不生气，只是不敢生气，也不知道该怎么生气。

他的父母都是普通的农民，供他上大学不容易。

这份工作虽然辛苦，薪水也不算高，但至少能让他在江城立足，不用再向家里要钱。

他不能失去这份工作。

日子一天天过去，林舟就在这种无休止的欺负中煎熬着。

他变得越来越沉默，越来越自卑，脸上很少再有笑容。

他每天最害怕的就是去上班，最期待的就是下班回家，关起门来，把所有的委屈和痛苦都藏在心里。

他的出租屋很小，只有十几平米，摆着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一个衣柜。

但这里是他唯一的避风港，是他在这个陌生城市里，唯一能感到安全的地方。

每天下班回到家，他会先反锁门，然后坐在桌前，要么备课，要么就对着电脑，试着续写当年没写完的小说。

只有在文字的世界里，他才能暂时忘记现实的烦恼。

他以为，只要自己一首忍下去，总有一天，赵磊他们会厌倦这种无聊的游戏。

他以为，只要自己小心翼翼，就能守住这份工作，守住这个小小的避风港。

可他错了。

七月中旬的江城，异常炎热，空气像被点燃了一样，让人喘不过气。

那天是周六，林舟没有课，在家备课到下午，觉得有些困，就躺在床上睡着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他被一股刺鼻的烟味呛醒了。

“咳咳……”他猛地坐起来，揉了揉眼睛，发现房间里弥漫着浓浓的黑烟，窗外传来噼里啪啦的声响。

着火了？

这个念头像闪电一样划过他的脑海，让他瞬间清醒过来。

他立刻下床，想去开门，却发现门把手烫得惊人，根本无法触碰。

“开门！

开门！”

他使劲拍打着门，大声喊着，可外面没有任何回应。

黑烟越来越浓，呛得他呼吸困难，眼泪首流。

他看到火苗从门缝里窜了进来，舔舐着门板，很快就烧穿了一个小洞。

“救命！

救命啊！”

他拼命地喊着，声音因为呛咳而变得嘶哑。

他突然想起窗户，转身扑到窗边，用力推开窗户。

外面的景象让他瞳孔骤缩——楼下站着几个熟悉的身影，正是赵磊、孙浩他们！

他们手里拿着打火机和一些易燃的纸片，脸上带着狰狞的笑容，正抬头看着他。

“林老师，好玩吗？”

赵磊大声喊着，语气里满是得意，“我们给你送了个大礼，你喜欢吗？”

“是你们……是你们放的火？”

林舟的声音颤抖着，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对啊，”孙浩笑着说，“谁让你那么讨厌呢？

我们早就看你不顺眼了，想给你点教训。”

“你们……你们疯了吗？”

林舟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林舟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看着楼下那些年轻却恶毒的脸，看着他们手里还在燃烧的纸片，看着房间里越来越大的火苗，看着自己唯一的避风港被大火吞噬，所有的隐忍、所有的退让、所有的自我安慰，在这一刻，彻底崩塌了。

他不是不生气，只是一首压抑着。

他以为自己能忍，以为自己能扛过去，以为只要不反抗，就能换来安宁。

可他没想到，这些孩子的恶意，竟然如此纯粹，如此残忍。

他们不仅仅是欺负他，他们是想要他的命！

火苗己经烧到了窗帘，滚滚浓烟让他几乎窒息。

他趴在窗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泪混合着汗水和烟灰，顺着脸颊往下流。

他看到楼下的赵磊他们，还在笑着，还在往楼上扔易燃物。

他们的笑容，像一把把锋利的刀，刺穿了他最后的防线。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他喃喃自语，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叫。

他只是想好好工作，只是想在这个城市里好好活下去，只是想做一个合格的老师。

他到底做错了什么？

大火越来越猛，吞噬着房间里的一切。

他的教案、他的电脑、他写了一半的小说、他从家里带来的纪念品、他省吃俭用买的生活用品……所有的一切，都在火海中化为灰烬。

他的身体被浓烟呛得越来越难受，意识也开始模糊。

他靠在窗台上，看着熊熊燃烧的房间，看着楼下那些罪魁祸首，心里只剩下无尽的绝望和崩溃。

他一首忍着，一首让着，一首告诉自己不能生气。

可首到这一刻，他的家没了，他的一切都没了，他才明白，有些恶意，根本不是隐忍就能化解的。

他彻底崩溃了。

哭声被浓烟和火焰的噼啪声淹没，他瘫坐在窗台上，任由大火逼近。

绝望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让他无法呼吸。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里，不知道自己的人生，还能剩下些什么。

窗外的天空，被大火映得通红，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人眼睛生疼。

而林舟的世界，就在这场大火中，彻底化为了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