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断线的风筝县中公告栏的红漆被烈日晒得卷了皮,像块溃烂的伤口。
张建军在乌泱泱的人群外站了半小时,劣质塑料凉鞋被踩掉了三次后跟。
教导主任夹着烟卷的手指在榜单上划拉,烟灰簌簌落在"张建军"三个字上——566分,
比二本线低九分。蝉鸣突然尖锐起来。建军感觉后颈有蚂蚁在爬,
伸手去挠才发觉是汗水凝成的盐粒。穿碎花裙的女生哭着跑过,发梢扫过他攥着准考证的手,
空气里残留着飘柔洗发水的茉莉花香。这味道让他想起上周教室大扫除,
林小梅弯腰擦他课桌时,马尾辫也是这样扫过他的钢笔。雨来得猝不及防。
铜钱大的雨点砸在榜单上,把墨字晕染成扭曲的蝌蚪。
复读班招生处的喇叭在喊:"本科冲刺班只剩最后五个名额......"声音被雨幕切碎,
和校门口三轮车碾过积水的哗啦声混作一团。建军把准考证塞进裤兜,
塑料膜边角刮破了大腿内侧的皮。他沿着县河往家走时,
混黄的河水正在吞没垃圾堆里的复习资料。撕碎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残页顺流而下,
某个被红笔圈出的三角函数题卡在破胶鞋里打转。
对岸录像厅的霓虹灯管在雨幕中晕成血色光斑,映得他校服前襟的蓝墨水污渍发紫。
父亲蹲在老屋门槛上卷烟叶,火柴划了三次才点燃。烟头在暮色里明灭,
映出他手背上蜈蚣似的伤疤——去年收麦子时被收割机绞的,
白森森的骨头茬子溅着血沫的画面突然刺进建军太阳穴。"三叔说镇上缺个送货的,管饭。
"烟灰簌簌落在补丁摞补丁的裤腿上,烫出个新洞。灶间传来剁猪草的闷响。
母亲系着沾满草汁的围裙探出头,
里还躺着半截没剁完的南瓜藤:"你姑在纺织厂......"话没说完就被烟呛得佝下腰,
咳得像架漏气的风箱。建军盯着墙角结网的蜘蛛,那网上粘着只断翅的蜻蜓,
腹部还在痉挛似的抽搐。夜半时分,老鼠在房梁上窸窸窣窣跑动。
建军摸黑数着糊墙的旧报纸,手指在"香港回归五周年"的标题上停住。
三百块钱从母亲枕头芯里掏出来时带着樟脑味,塑料袋裹了三层,用红毛线捆成死结。
他摸黑翻出窗棂时,裤脚勾倒了墙根的农药瓶,液体渗进泥土的滋滋声惊醒了看门狗。
绿皮火车穿过晨雾时,建军数着窗外掠过的电线杆。
杆身上层层叠叠贴着"专治淋病"的广告,褪色的字迹像结痂的疮疤。对座民工鼾声如雷,
泡面汤洒在皱巴巴的西装裤上,结成黄褐色的地图。有个穿露脐装的姑娘挤过来,
廉价香水味混着汗酸直往人鼻孔里钻。"小兄弟去哪?"姑娘染着葡萄紫的指甲戳他胳膊。
建军把装着钱的塑料袋往怀里紧了紧,喉咙里咕哝出含糊的声响。列车驶入隧道时,
车窗变成镜子,映出他后颈晒脱的皮——那是上月帮父亲割稻时留下的,
此刻正像蛇蜕般卷起白边。货场招工的红纸被风吹得啪啪响。包工头老马掀开建军衣襟,
拇指在他肋条上按出青印:"扛得动钢筋不?"活动板房的铁皮顶棚在正午反光,
四十度的蒸笼里,建军的安全帽积了半指深的汗。工友扔来的藿香正气水瓶滚到钢筋堆里,
玻璃碴子扎进掌心时,他突然想起林小梅送他的英雄钢笔——高考前夜还泡在搪瓷缸里,
笔帽上的镀金早被磨成了铜色。收工后建军蹲在水龙头下冲凉。自来水混着铁锈灌进眼睛,
视网膜上炸开血红的光斑。他摸索着去抓肥皂时,
听见两个工友蹲在水泥管上抽烟:"读书顶个球用,
老马儿子念到大三还不是回来开黑车......"烟头划着弧线落进排水沟,
滋啦一声灭了。半夜里上铺的河南仔说梦话,含混的方言像钝刀割肉。
建军摸出皱巴巴的成绩单,借月光看那些被雨水泡糊的数字。对床突然爆出阵大笑,
工友搂着发廊妹撞进门,劣质香水味瞬间填满板房。建军把成绩单塞回裤兜时,
摸到林小梅偷偷夹在他课本里的千纸鹤——翅膀早被汗水泡烂了。
第二章 钢筋丛林货场的探照灯刺破浓雾时,建军正趴在钢筋堆上呕吐。
胃里仅剩的酸水混着铁锈味,顺着螺纹钢的凹槽蜿蜒成暗金色的溪流。
工头老马踹了踹他发颤的小腿肚:“城里娃就是娇气!”安全帽滚到水泥管边沿,
帽檐上“安全生产”的红漆剥落得只剩“全”字。建军学会用麻绳捆钢筋那天,
发现右手虎口结了层青紫色的茧。月光下茧子泛着冷光,像嵌进皮肉里的铁屑。
他蹲在板房后的排水沟洗工装,肥皂沫漂到隔壁发廊流出的彩色污水里,凝成诡异的虹。
发廊妹嗑着瓜子倚在门框上,耳坠晃得人眼花:“学生哥,要不要敲背?
”第一个月工资用红塑料袋包着,在裤兜里捂出潮气。建军蹲在邮局柜台前填汇款单时,
钢笔尖突然漏墨,把“张德昌”三个字染成蓝黑色的肿瘤。
柜台后的姑娘皱着鼻子推回单据:“重写。”玻璃板下压着的全家福照片里,
她胸前的工牌闪着银光——林小梅。建军在货场后的荒地上发现了那丛野茉莉。
白色花瓣沾着柴油味,却倔强地开在废弃轮胎堆里。他每天偷摸浇半瓶矿泉水,
直到某天发现花根处摆着个锈铁罐,罐底沉着几枚硬币。那天晌午,
他看见林小梅蹲在花丛前,邮政制服裙摆扫过轮胎上干涸的泥。
超市仓库的霉味像团湿棉花塞进鼻腔。建军踮脚够顶层货架时,
后腰的旧伤突然抽搐——那是去年扛水泥落下的病根。冷气从生锈的通风管漏下来,
在他后颈结出细密的冷汗。值班经理的鳄鱼皮鞋踏过积水,鞋尖沾着片蔫巴的茉莉花瓣。
“临期牛奶摆促销区。”经理的口气带着昨夜酒气。建军抱纸箱的手一抖,
1997年的旧报纸从箱底飘落,头版香港回归的照片被奶渍洇成模糊的色块。
他突然想起绿皮火车上那个露脐装姑娘,她葡萄紫的指甲和此刻促销牌的红光重叠,
在视网膜上烙下灼痕。林晓芸的粉色工服总是熨得笔挺。她清点零钱时,
硬币在收银台叮当作响,像是某种秘语。建军第13次帮她搬赠品大米时,
发现她耳后有颗朱砂痣,藏在碎发里像粒暗红的星。那天暴雨冲垮了货场围墙,
他浑身泥浆地赶到超市,看见晓芸的睫毛膏在眼下晕出蝶翅般的阴影。
求婚是在超市后巷的馄饨摊。建军把存折摊在油腻的塑料布上,
钢戳盖出的数字在路灯下泛着青光。晓芸的银勺搅动汤碗,
葱花在漩涡里沉浮:“我要翡翠城三期的学区房。”摊主电视里正播汶川地震新闻,
摇晃的镜头中,有个男孩抱着书包坐在废墟上,身后是斜***地面的钢筋。签购房合同那日,
建军发现中介的万宝龙钢笔缺了颗铱粒。笔尖刮纸的沙沙声让他想起高考考场,
那时他握着林小梅送的英雄钢笔,笔杆被汗浸得打滑。晓芸的香水味混进复印机的臭氧味里,
形成某种令人眩晕的化合物。当三十年贷款的字样浮现时,
窗外的玉兰树正抖落最后一片花瓣,砸在购房合同签名处,像枚褐色的印章。
第三章 家的重量产房走廊的日光灯管嗡嗡作响,建军数到第37次闪烁时,
指甲已经在消防栓的红色漆面上抠出月牙形的白痕。消毒水的气味混着陈年血垢的腥气,
从磨破边的塑料椅垫里渗出来。晓芸的尖叫穿透隔音门,像生锈的锯子来回拉扯他的太阳穴。
"用力!看到头发了!"助产士的喊声突然拔高。建军猛地起身,
后脑勺撞上"禁止吸烟"的金属标牌。碎屑般的记忆突然飞溅——母亲生弟弟那晚,
七岁的他蹲在灶台前烧热水,柴火星子蹦到稻草堆上,把半边眉毛燎成了焦黄色。
护士推门时带出的暖风扑在他脸上:"女孩,六斤二两。"建军攥着矿泉水瓶往育婴室跑,
塑料瓶在他掌心发出濒死的吱呀声。暖箱里的婴儿浑身通红,
胎脂在皮肤上凝成珍珠色的斑块,他突然想起超市冷柜里那些裹着冰衣的冻虾仁。
晓芸的麻药劲没过,睫毛膏晕在眼下像泼墨山水。她指尖划过建军胳膊上的掐痕,
如隔水传来:"翡翠城......实验小学......"监护仪的绿光在她瞳孔里跳动,
建军恍惚看见老家猪圈顶棚漏下的雨,一滴一滴砸在待宰的年猪背上。
婴儿床的蚊帐在夜风里鼓胀如帆。
啼哭都让建军想起货场警报器——那是他第一次目睹工友被钢筋贯穿大腿时听过的尖锐声响。
冲奶粉的手在发抖,热水洒在离婚协议书上,那是晓芸怀孕四个月时悄悄打印的,
此刻"财产分割"的字迹正被奶渍洇成淡黄的云。
翡翠城三期的样板间永远飘着廉价的香薰味。建军数着销售经理皮鞋跟敲击地砖的节奏,
那声音和超市打烊清场的广播惊人相似。"实验小学就在沙盘这个位置。"激光红点停驻处,
几只麻雀正在啄食建筑废料里的泡面渣,它们的影子投在模型树上,像一群微型秃鹫。
晓芸的细高跟陷进地毯,拔起时带出几缕化纤丝。建军盯着那些蠕动的白丝,
突然想起父亲从收割机绞伤的手腕里抽出的筋腱。"首付还差八万。
"晓芸的香水味混进复印机的臭氧里,形成某种令人眩晕的化合物。
她新做的水晶指甲敲打计算器,碎钻在文件灯下炸出星芒,
建军恍惚看见那些光点化作灶膛里蹦出的火星,正簌簱落在母亲补丁摞补丁的裤腿上。
暴雨砸在贷款合同上时,建军的手印在乙方栏洇成血色的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