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金疮裂
祠堂的青砖浸透了寒意,她跪在祖宗灵位前数着更漏。
供案上的长明灯将父亲的身影投在墙上,晃动的阴影里,姜衍之手中断刀正刮擦着半枚虎符,发出毒蛇吐信般的嘶鸣。
"药王谷的车马寅时启程。
"刀尖突然抵住她后颈,寒气刺破中衣,"从今往后,世间再无姜昭,只有药王谷弟子青芜。
"姜昭攥紧袖中冰蚕丝,腕间那道月牙疤隐隐作痛——这是三日前为萧珩施针时,那昏迷的少年突然暴起扣住的伤痕。
彼时他心口寒毒顺着金针反噬,却在意识混沌间呢喃:"小大夫的手...比漠北的雪还凉...""父亲可知罗叔守着饮马河三日..."她猛然转身,断刀擦着耳际划过,削落一缕青丝。
"住口!
"姜衍之的暴喝震得灵位摇晃,祖父"骠骑将军姜烈"的牌位轰然倒地。
老将军中衣领口渗出淡黄脓水,那是为救萧珩中的狼毒箭疮。
姜昭忽然嗅到帐外飘来的莨菪香,与父亲身上溃烂的气息绞成死结。
惊雷劈开夜幕时,她看清父亲眼底的血丝。
那柄断刀深深楔入青砖,刀刃映出檐外森然列阵的羽林卫,他们的铁甲上凝着朱雀大街刑场的血锈。
"你以为老夫不想救?
"姜衍之突然撕开衣襟,心口狰狞的箭疤如蜈蚣蠕动,"十二道金批箭指着姜家九族!
萧世子若死在我府上..."他抓起案头冷透的汤药泼向墙角,褐色的药汁在砖缝里蜿蜒成雁门关的地形图。
姜昭的指甲抠进掌心旧伤,血腥气混着祠堂陈年的檀香,熏得眼眶生疼。
檐角铜铃骤响,十七声短促如丧钟。
父亲将虎符残片塞进她染血的袖袋时,指尖的颤抖泄露了秘密——这个曾单枪匹马冲散狄人重骑的悍将,掌心竟满是冷汗。
永宁十八年惊蛰,西疆大营的辕门在暮色中如巨兽獠牙。
姜昭抬手扶了扶遮面的粗麻,鼻梁至下颌的箭疤在布料下隐隐发痒。
这是三年前流民暴动留下的"青芜"印记,此刻正与她背上青囊旗的药王谷徽记一同摇曳。
"医女!
这边!
"满脸血污的校尉拽住她药箱,甲胄上凝固的血块簌簌掉落。
穿过尸横遍野的伤兵营时,姜昭的鹿皮靴碾过一支断箭,箭杆"镇远"二字被血污浸得肿胀——与父亲书匣里那支断箭如出一辙。
中军帐内腐气熏天。
掀帘的刹那,腕间冰蚕丝骤然绷紧。
榻上那人苍白的面容与记忆重叠,只是眼角多了道寸许箭疤,像把生锈的匕首***她心口。
萧珩的指尖正摩挲半块虎符,青铜共振的嗡鸣在她怀中激荡。
当他扯开战袍露出心口刺青时,姜昭的银针在合谷穴上顿了顿——狼首右眼处的旧疤,分明是她当年金针渡穴的痕迹。
"姑娘这剜腐肉的手法..."萧珩突然开口,咳出的血沫在羊皮舆图上晕开,"倒像是...""民女愚钝,只识得《千金方》皮毛。
"姜昭故意让嗓音沙哑如老妪,艾绒按上箭疮时溅起火星。
帐外忽传来铁甲铮鸣,混着熟悉的莨菪气息——三日前经略府丢失的药材清单闪过脑海。
伤兵营的哀嚎声中,姜昭掀开第五具尸体的麻布。
溃烂的皮肉间,大梁制式箭簇泛着诡异的蓝光。
指尖刚触到箭杆,身后便传来嗤笑:"女人就该裹着小脚绣鸳鸯,战场可不是药铺子!
"蓄着络腮胡的军医将药箱砸在案上,鹿皮手套沾着磷火般的绿粉。
姜昭嗅到莨菪汁混着砒霜的气息,忽然想起父亲传授的识毒诀:"西羌狼毒遇砒化碧,见血封喉。
""大人可听过七叶莲?
"她将腐肉投入药炉,撒入狼毒草灰烬,"此物专克蛇毒,偏巧三日前经略府丢了两百车。
"炉火窜起的瞬间,军医瞳孔缩如针尖——正是父亲教过的"惊鼠之相"。
子夜梆声刺破寂静时,姜昭正在剖验战马。
冰蚕丝划开马腹的刹那,半张羊皮卷裹着胆汁滑出,父亲的字迹刺入眼帘:"双生阵,寅时三刻。
"血迹斑驳的阵图上,饮马河弯道处缺了虎符形状的阵眼。
萧珩的剑锋抵住咽喉时,姜昭正盯着他剑柄褪色的红绳——与祠堂崩断的剑穗同出一源。
少年将军的体温透过剑身传来,带着熟悉的寒毒之气。
"青芜姑娘对饮马河地形颇为熟稔?
"剑尖挑开面纱,却在触及箭疤时顿住。
姜昭趁机将染血的羊皮卷甩在案上:"民女只知金疮药忌荤腥,将军该换绷带了。
"羊皮卷上的双生阵突然渗出黑血,萧珩咳出的毒液在阵图显出一行阴文:"断刀客在饮马河西。
"银针刺入神阙穴的瞬间,姜昭触到他心脉里诡异的震颤——这分明是中了她独门秘制的"当归引"。
"三日前可有人给将军喂过续命丹?
"她碾碎药渣嗅闻,莨菪汁的苦杏味刺鼻,"此药若遇狼毒草..."东南烽火台突然窜起青烟,三短一长的狼烟正是父亲独创的密语。
姜昭翻身上马时,腕间冰蚕丝缠着的虎符残片灼如烙铁。
饮马河的冰面在月光下裂开蛛网纹,对岸狄人大营腾起的蓝烟泛着尸臭。
当萧珩的玄铁枪挑飞敌将头盔时,她看见崖边黑影闪过,断刀在冰面刻出苍鹰阵最后的爪痕。
"阁下何人?!
"萧珩的喝问被北风撕碎。
回应他的是一支鸣镝箭,箭尾红绳系着半片当归叶,正与她怀中的残叶拼成完整叶脉。
暗处传来沙哑低笑:"当归当归,当归不归。
"那咳喘声混着塞外风雪,惊得姜昭险些捏断缰绳。
断刀客的身影在雪雾中忽隐忽现,背上的箭囊露出半截红绳——正是当年祠堂里崩落的剑穗。
黎明撕开血雾时,姜昭在敌营废墟里拾到半幅残甲。
甲叶内侧的阴文尚带余温:"虎符归位日,烽火照余生。
"她忽然明白父亲当年为何执意送走自己——药箱夹层那本《尉缭子》的批注里,每个墨点都是今日困局的注解。
回到伤兵营时,枯死的忍冬藤竟在尸堆里抽了新芽。
姜昭将虎符残片浸入血水,睚眦纹的缺口处渐渐显形——正是饮马河西岸的地形。
父亲的声音忽在耳畔回响,混着三年前的雨声:"医者能愈百人,医国者..."东南天际突然炸开金色狼烟,那是骠骑将军独有的凯旋信号。
姜昭握紧冰蚕丝,终于读懂羊皮卷上的血迹——它们蜿蜒成的,正是父亲当年教她的第一个字:"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