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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乐三十二年,春分。宜嫁娶,忌出行。

我的大婚之日,就定在今天。

京城春雨缠绵,沾湿了靖安侯府门前悬挂的红绸,喜庆的颜色被洇染开,像一团未干的血。

我端坐于高堂之上,凤冠霞帔,十里红妆。满堂宾客,皆是南朝有头有脸的权贵。他们交头接耳,脸上挂着虚伪的笑,投向我的目光却充满了怜悯和看好戏的幸灾乐祸。

我的未婚夫,靖安侯世子萧允,就站在我三步之外。

他穿着本该是喜服的玄色锦袍,面容俊美,却冷若冰霜。那双曾对我写满爱慕的桃花眼,此刻只剩下厌恶与决绝。

“沈琉璃,”他开口,声音不大,却像惊雷般炸响在死寂的大堂,“这门亲事,我靖安侯府,退了。”

满堂哗然。

我父亲镇北将军沈策的牌位,就供奉在香案之上。我兄长沈崚,远在雁门关为国戍边。偌大的京城,沈家只剩我一个弱女子。

选在我父亲的忌日,选在我兄长无法回京的时刻,选在满城权贵的见证下,他给了我最致命的一击。

我放在膝上的双手,死死攥住裙摆,凤凰金线的刺绣硌得我掌心生疼。我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抬起眼,平静地看着他。

“为何?”

“为何?”萧允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狠狠甩在我脸上,“你自己做的好事,还有脸问我为何!”

信纸轻飘飘地落下,上面的字迹,我再熟悉不过。

那是我写给兄长的家信,信中,我痛陈朝中主和派的软弱,担忧边关粮草被克扣,并对我沈家功高震主、恐遭奸人所害的未来,表达了深切的忧虑。

这封信,怎么会落到他手里?

“通敌卖国,非议朝政!”一个尖利的声音从宾客中响起,是当朝宰相之子,也是萧允的至交好友,李洵。“沈琉-璃,你小小年纪,心思竟如此歹毒!若非萧兄大义灭亲,我南朝江山,岂不是要断送在你这等毒妇手中!”

我明白了。

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构陷。

皇帝忌惮我沈家兵权,宰相觊觎我父亲留下的权位。而我曾经的枕边人,选择了做他们最锋利的那把刀。

萧允看着我,眼中最后一丝温度也消失殆尽:“我萧家三代忠良,绝不能娶一个心怀叵测的女人。你,是我萧允一生的耻辱,更是你镇北将军府上,一个洗不掉的污点!”

“污点”二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心上。

我笑了,在一片死寂中,笑出了声。

我缓缓站起身,亲手摘下头顶沉重的凤冠,随手丢在地上。珠玉碎裂,发出一声清脆的哀鸣。

“萧允。”我看着他,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我沈家满门忠烈,我父亲战死沙场,我兄长血染边关,才换来你这京城中安逸的‘三代忠良’。你今日说我沈家是污点?”

我上前一步,目光扫过在场所有噤若寒蝉的权贵。

“好一个污点!”我扬起声音,字字泣血,“我只恨我父亲识人不明,将我许配给你这等忘恩负义、卖友求荣之辈!这门亲事,不是你退,是我沈琉璃,不要了!”

我转身,扯下身上沉重的霞帔,露出里面素白的孝服。

“今日,既是我父忌日,也是我与靖安侯府恩断义绝之日。”我走到门口,回头,最后看了萧允一眼,“从此,婚书作废,陌路殊途。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他日若在沙场相见……”

我顿了顿,露出一抹冰冷的笑。

“我沈家的枪,不认得昔日故人。”

说完,我不再理会身后山呼海啸般的议论和萧允那张铁青的脸,挺直了脊梁,一步步走进了那场冰冷的春雨里。

满城繁华,十里红妆,终究成了一场天大的笑话。

我知道,京城已经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我唯一能去的地方,只有雁门关。那里,有我唯一的亲人,我的兄长,沈崚。

我当夜便收拾了行囊,换上男装,带着父亲留下的几个忠心旧部,快马加鞭,离开了这个让我窒息的是非之地。

马蹄踏碎了京城的浮华旧梦。

我以为,前路纵使艰险,总归是奔向希望。

我却不知,一张更大的网,早已在我头顶张开。

离开京城三日,官道上的追兵和眼线渐渐稀少。

我们昼伏夜出,专挑崎岖小路,总算甩开了那些恼人的苍蝇。这日傍晚,我们抵达一处叫“燕子坡”的荒岭,此处地势险要,是通往北境的必经之路。

护送我的沈家旧部首领,张叔,勒住马缰,面色凝重地环顾四周。

“小姐,这里太过安静了。”

我也感觉到了。安静得不正常。连鸟叫虫鸣都消失了,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暴雨将至的气息。

“小心戒备。”我说。

话音未落,一阵尖锐的破空声,从两侧的密林中骤然响起!

“有埋伏!保护小姐!”张叔怒吼一声,拔出腰间的佩刀。

数十支淬着寒光的羽箭,如蝗虫过境,铺天盖地而来。我们一行人瞬间被箭雨覆盖。惨叫声,兵刃碰撞声,战马的悲鸣声,响成一片。

张叔他们虽然都是以一当十的好手,但对方人数太多,且箭矢精准狠辣,招招致命。不过一炷香的功夫,我身边的人,便一个个倒在了血泊之中。

“小姐快走!”张叔一刀劈飞一支射向我面门的冷箭,他自己肩头却中了一箭,鲜血瞬间染红了衣衫。

“不!我不走!”我双目赤红,从马鞍上拔出了父亲留给我的那把匕首。

就在这时,林中响起一声悠长的呼哨。箭雨,停了。

一群穿着黑色劲装、脸上戴着恶鬼面具的人,从林中缓缓走出。他们步履整齐,悄无声息,像一群来自地狱的使者。

为首那人,没有戴面具。

他骑在一匹神骏的黑色战马上,身形高大挺拔,穿着一袭绣着暗金色云纹的黑袍。他很年轻,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五官深邃得如同刀刻,鼻梁高挺,薄唇紧抿,一双眼眸是罕见的幽深蓝色,像北国冰原上最冷的寒潭。

那是一种极具侵略性的俊美,带着草原民族特有的野性和张扬。

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强大的压迫感便如潮水般涌来,让人几乎无法呼吸。

“张叔……”我看到张叔在看到那个男人的瞬间,脸色变得惨白如纸,“他是谁?”

“北国,‘苍狼’……”张叔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北国太子,贺兰昭!”

贺兰昭。

这个名字,我如雷贯耳。北国皇帝最骄傲的儿子,年仅十六岁便亲率三千铁骑,踏平西部一个桀骜不驯的部落,手段狠辣,智谋近妖。我兄长沈崚曾在家信中无数次提到他,称此人,将是我南朝未来十年最大的心腹之患。

他怎么会在这里?

贺兰昭的目光,越过所有人,精准地落在我身上。那目光,像一只真正的狼,在审视着自己势在必得的猎物。

“拿下。”他薄唇轻启,吐出两个字。

他身后的黑衣人瞬间动了。他们的身法快得惊人,用的也不是南朝的武功路数,招式诡异而致命。张叔他们本就带伤,顷刻间便被尽数制服。

我被两个黑衣人架住了胳膊,动弹不得。

贺兰昭催马,缓缓走到我面前。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蓝色的眼眸里,没有轻视,也没有怜悯,只有一种冷静到极致的审视。

“沈家小姐,沈琉璃?”他的声音,像冰珠落入玉盘,清冷,又带着一丝金属的质感。

“是又如何?”我昂着头,直视着他的眼睛,“北国太子,用这种下作的手段,对付一个弱女子,不觉得有失身份吗?”

他闻言,竟然笑了。那笑容,像冰封的湖面裂开一道缝隙,俊美,却更显危险。

“弱女子?”他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话,“能让你父亲镇北将军,将半部兵法藏于脑中的女儿,会是弱女子?”

我的心,猛地一沉。

他知道!

我沈家有一项秘不外传的本事——堪舆记忆。每一代沈家家主,都会将南朝最重要的边防堪舆图,用特殊的方法,牢牢记在脑中。这幅活地图,是沈家安身立命的根本,也是历代帝王既要倚重,又深深忌惮的原因。

这件事,除了沈家核心和南朝皇帝,绝无外人知晓。

贺兰昭,他是怎么知道的?

“看来,我猜对了。”他看着我震惊的表情,满意地勾了勾唇角。

他身边的一个副将模样的男人上前一步,恭敬地对他说道:“太子爷,靖安侯府那边传来消息,萧允已经按计划,和她退婚了。”

轰!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萧允……退婚……是他的计划?

贺兰昭,这个北国的太子,他的手,竟然能伸到我南朝的朝堂之上,甚至能操控我的婚事!

“为什么?”我死死地盯着他,声音都在颤抖。

“为什么?”贺兰昭俯下身,凑到我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说,“因为一件被主人随意丢弃的珍宝,只有识货的买家,才有资格收藏。”

他抬起手,用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擦过我的脸颊。那动作,充满了宣示***的意味。

“我们太子爷说了,”那个副将扬起声音,像是在替他宣告一个不可撼动的事实,“中原不要的瑰宝,我们北国要。”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了。

我不是从一个牢笼,逃向了自由。

而是从一个火坑,坠入了另一个更深、更冷的冰窖。

这个叫贺兰昭的男人,他为我设下了一个天罗地网。先是借萧允之手,毁掉我所有的退路,让我在南朝再无立锥之地。然后,再以救世主的姿态,将走投无路的我,变成他掌心里,一件专属的战利品。

苍狼的囚笼,从天而降。而我,插翅难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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