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拳下寒冬我生命里最长的季节,是丈夫陈建强的拳头落下的那个冬天。
那年儿子陈浩十二岁,刚上初中,像棵抽条的小树苗,脸上还带着稚气。
陈建强在外面喝了酒,输光了钱,回家时阴沉得像一块浸透了水的铁。
饭桌上一点汤水溅到他的新夹克上,那件夹克,他宝贝得很。不长眼的人!
他的咆哮炸开,碗碟在桌上跳了一下。我下意识地护住身边的儿子,但这动作激怒了他。
陈建强一把掀翻桌子,油腻的汤水泼了我一身,滚烫。他揪住我的头发,
把我从椅子上拖下来,皮鞋坚硬的鞋尖重重踢在我的左腿上。剧痛像电流一样窜遍全身,
骨头断裂的咔嚓声,清晰得如同在我耳边炸响。我蜷缩在冰冷油腻的地板上,
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呜咽,视线模糊一片,只看到陈浩惊恐到扭曲的脸,
和他凄厉的哭喊:爸!别打妈了!陈建强喘着粗气,停下手,
似乎也被自己弄出的声响惊了一下,但那点微不足道的惊诧很快被更汹涌的怒火淹没。
他转向吓呆的儿子,蒲扇大的巴掌带着风声就扇了过去:哭,哭丧啊,都是你妈没教好。
陈浩被打得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嘴角瞬间见了血。别打他!
那声嘶喊几乎耗尽了我肺里所有的空气。我不知哪来的力气,拖着那条钻心刺骨般剧痛的腿,
猛地扑过去,用整个身体死死地抱住陈浩,把他护在身下。陈建强的拳头和咒骂如同冰雹,
密集地砸在我的背上、头上。每一拳落下,身下的陈浩就剧烈地颤抖一下。我死死咬着牙,
腥甜的血味在嘴里弥漫开,唯一的念头就是把怀里的小身体护得严严实实。不知过了多久,
也许是陈建强打累了,也许是邻居被惊动拍响了门。他终于停下,骂骂咧咧地摔门而去,
留下满屋狼藉和死一般的寂静。2 石膏枷锁我拖着疲惫的身体来到医院,
医生指着 X 光片上的那条清晰裂痕,语气平静地说:[骨头断了,需要打石膏,
卧床静养至少三个月。]我躺在病床上,白色的石膏沉重地禁锢着我的左腿,
像一副冰冷的枷锁。病房里消毒水的味道刺鼻,窗外是灰蒙蒙的天空。
陈浩坐在床边的小凳子上,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凳子的边缘,留下几道白色的划痕。
他额角还有一小块青紫,嘴角也肿着。浩浩,我的声音干涩沙哑,
像砂纸在摩擦.等妈好了,我们就离开他。妈带你走,再也不回来了,好不好?
陈浩猛地抬起头,那双酷似他父亲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惊恐和一种近乎愤怒的抗拒。
他死死抓住我的手,指甲几乎掐进我的皮肉里,
声音带着哭腔拔高:不行,妈你不能走,你不能离婚。我们走了爸怎么办?
别人会笑话我的,我同学会怎么看我?不能离婚!浩浩,他差点打死我们……
我的眼泪终于滚落下来,苦涩地流进嘴里。不!我不要别人笑话我没爸!
他几乎是尖叫起来,小小的身体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他猛地从凳子上跳起,
冲到我的病床前,从床头柜上抓起我的旧布包,粗暴地翻找着,动作带着一种失控的狂乱。
他找到了那两本暗红色的结婚证,像握着什么极度憎恨的东西,在我惊愕的目光中,
用尽全身力气撕扯起来。刺啦——刺啦——薄薄的纸页发出痛苦的***,被撕成碎片。
红色的碎片像凋零的花瓣,纷纷扬扬地洒落在冰冷的地板砖上,落在我打着厚重石膏的腿上。
陈浩喘着粗气,把手里最后一把碎片狠狠摔在地上,冲我哭喊:撕了!没了!
看你还怎么离!他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脸上是眼泪鼻涕和一种扭曲的坚决。那神情,
像极了他父亲发怒时的模样,一种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的心。
我怔怔地看着地上那摊刺目的红,看着儿子那张被恐惧和偏执扭曲的脸,浑身冰冷,
石膏里的腿似乎更重了,一直沉下去,沉到无底的深渊里。撕碎的纸片,像一道无形的符咒,
将我牢牢钉死在了这座名为家的牢笼里。
3 逃离无门陈建强没有因为我的腿伤有丝毫收敛,反而变本加厉。他依旧酗酒、堵伯,
工作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家里的开销、陈浩的学费、我的医药费,像沉重的磨盘压在我身上。
我拖着那条落下了永久性伤痛的腿,在清晨灰蒙蒙的寒气里出门,
在深夜街灯昏黄的光晕下归家。我在一家纺织厂做计件工,
手指被粗糙的纱线磨得全是血口子,又在缝纫机前坐得腰背僵硬麻木。
每一分钱都带着我的血汗和疼痛。陈建强像一只寄生虫,牢牢吸附在我身上。
他从不拿钱回家,反而时常翻我的口袋,搜刮我藏在鞋盒、米缸里那点可怜的积蓄。
钱一旦到手,便消失在赌桌和酒瓶里。他唯一稳定的收入,似乎就是对我身体的暴力。
我像一只被反复捶打的铁砧,伤痕累累。胳膊、后背、大腿,新旧淤青层层叠叠。
最严重的一次,他抓着我的头发往墙上撞,额角的伤口流下的血模糊了我的视线,
耳朵里嗡嗡作响,整个世界都在旋转。邻居张姨闻声赶来,她丈夫死命拉开了陈建强。
张姨默默地把我扶到她家,用温水和毛巾替我擦拭脸上凝固的血污,动作轻柔。
她看着我手臂上交错的青紫,嘴唇哆嗦着,最后只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妹子,
你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我低着头,看着盆里被染红的水,说不出话。
心里的绝望像这盆水一样,冰冷、浑浊。我不是没有尝试过逃离,陈浩小学毕业那年的暑假,
我鼓起最后的勇气,带着他坐上了回娘家的长途汽车。那一路,我的心跳得又快又乱,
既害怕陈建强会追来,又对即将到来的短暂安宁怀着一丝微弱的希冀。
娘家在邻省一个小县城,父母早已过世,只剩下年迈的哥嫂。
嫂子看到我脸上的伤和身边沉默的孩子,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地给我们收拾了干净的床铺,
端上了热腾腾的饭菜。那几天,是我记忆中难得的平静。夜里,听着窗外熟悉的虫鸣,
闻着老房子里熟悉的陈旧木头气味,我甚至短暂地忘记了恐惧。然而,
这平静只持续了不到一周。一个闷热的午后,陈建强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
出现在我哥家破旧的院门前。他头发蓬乱,眼珠赤红,带着一身浓烈的酒气,
像一座移动的火山。他堵在门口,声音嘶哑而充满威胁:林晚!你给我出来!儿子呢?
把我儿子交出来,不然我砸了这里!他的拳头砸在门框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我哥试图上前理论,被他一把粗暴地推开。陈浩躲在我身后,紧紧抓着我的衣角,
我能感觉到他在剧烈地发抖。恐惧像冰水,瞬间浇灭了我心头那点微弱的火苗。
我看到了哥嫂脸上的惊惶和为难,看到了陈建强眼中毫不掩饰的疯狂。我知道,我逃不掉。
为了不连累哥嫂,为了陈浩不再承受更直接的暴力,我只能拖着沉重的脚步,
牵着瑟瑟发抖的儿子,重新走回陈建强那散发着酒臭的阴影里。回程的车上,
陈浩靠着我睡着了,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我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模糊风景,心,
彻底沉入了永夜。一次,两次……每一次挣扎逃离,最终都只是把自己推向更深的泥沼。
那本被撕碎的结婚证,似乎真的成了我无法挣脱的宿命。4 婚礼阴影日子像生锈的齿轮,
在暴力和麻木的夹缝中艰难地转动,发出刺耳的***,终于磨过了二十年。陈浩大学毕业了,
在城里找了份还算体面的工作,也带回了女朋友,一个叫小芸的姑娘,眉眼温和。
筹备婚礼那段时间,陈建强似乎也收敛了些许,或许是人前人后需要那点可怜的面子。
他不再像年轻时那样动辄拳脚相加,但那阴沉的眼神,刻薄的言语,
依旧是悬在我头顶的利剑。家里的大事小事,依旧是压在我肩头。我像一个上了发条的木偶,
在厨房的油烟里,在洗不完的碗碟衣物中,在精打细算每一分彩礼、酒席钱的焦灼里,
耗尽最后一丝气力。婚礼那天,热闹非凡。酒店里灯火辉煌,觥筹交错。
陈浩穿着笔挺的西装,意气风发,小芸穿着洁白的婚纱,笑靥如花。
我穿着唯一一件体面的深蓝色外套,站在角落里,看着他们接受众人的祝福。
司仪用煽情的语调讲着父母恩情,陈浩和小芸端着酒杯过来敬酒。陈浩脸上堆满了笑,
声音洪亮:爸,妈,谢谢你们把我养大,辛苦了。他碰了碰陈建强的酒杯,又转向我。
陈建强带着几分刻意的矜持点了点头,我看着儿子那张洋溢着幸福的脸,
看着他身边温顺的小芸,看着满场的喧嚣和喜庆,胃里却一阵翻江倒海般的难受。
那些祝福的话,那些感恩的词,像细密的针,扎在我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这里的热闹,
这里的圆满,都建立在我二十年无声的鲜血和忍耐之上,我感到窒息。司仪的声音还在回荡,
宾客的喧哗像潮水般涌来。我悄悄退出了宴会厅,高跟鞋踩在厚厚的地毯上,悄无声息。
外面是清凉的夜风,吹散了宴会厅里浑浊的酒气和脂粉味。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仿佛要把积攒了二十年的污浊全部吐出去。5 决绝南行没有回头看一眼那灯火辉煌的囚笼,
我径直走向酒店门口,拦下一辆出租车。师傅,去长途汽车站。
我的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有些惊讶。司机诧异地从后视镜看了我一眼,
大概没见过穿着还算体面、却在儿子婚礼中途独自离开的母亲。车子启动,汇入城市的车流。
窗外流光溢彩,霓虹闪烁,勾勒出这个城市的繁华轮廓。那些灯火在我眼中飞速倒退,
模糊成一片斑斓的光带,如同我飞快抛下的、不堪回首的过往。没有激动,没有留恋,
只有一种近乎虚脱的平静,像一块被压榨了太久、终于失去所有水分的海绵,轻飘飘的,
只剩下干枯的纤维。汽车站里人声嘈杂,充斥着汗味、泡面味和离别的气息。
我买了一张最近班次、前往南方一个陌生小城的车票。坐在候车厅冰凉的塑料椅上,
我才感觉到膝盖在微微发抖。我拿出那个用了很多年、边角磨损严重的旧手机,
屏幕裂了一道细纹。手指在通讯录里滑过,最终停在浩浩的名字上。
编辑短信的手指停顿了很久,最终只发出简短的两行:浩浩,妈走了。祝你们幸福。
发送。然后,在提示音响起之前,我关掉了手机,拔出了那张用了二十年的电话卡。
金属卡片的边缘在昏暗的灯光下闪了一下冷光,像一道决绝的切割线。
我把它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那轻微的嗒一声,是我与过去二十年的沉重告别。车来了。
我随着人流,踏上了南下的旅程。窗外是无边的黑夜,车轮撞击铁轨,
发出单调而有力的节奏。这声音,不再是绝望的碾磨,而是奔向新生的鼓点。
南方小城的空气湿润温和,带着海风的咸腥。我租了一个小小的单间,
在一栋老旧的居民楼里。房间朝南,有一扇不大的窗户,每天早上,
阳光能斜斜地照进来一小块。我找了份超市收银员的工作,工资不高,
但足够支付房租和简单的生活。每天对着不同的顾客,说着谢谢、请慢走,
手指在收银机上敲打,听着钱币落入抽屉的清脆声响。这种规律、机械,
甚至有些枯燥的生活,对我来说,却是一种奢侈的宁静。下班后,
我会去附近的小菜市场买点简单的菜,自己煮一碗清汤面。晚上,
就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旧书桌前,借着台灯的光,翻看从二手书店淘来的旧书,
或者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小街上稀疏的行人。平静的日子像细沙一样从指缝间流走,
转眼已是三年。超市的工作稳定,我甚至攒下了一点钱,报了社区免费的老年电脑班,
笨拙地学着用鼠标,在屏幕上点开一个个陌生的图标,
生活仿佛被重新注入了缓慢流淌的活水。直到那个电话打来。那天我刚好轮休,
正在阳台上侍弄几盆从市场角落捡来的蔫巴巴的绿萝。手机***突兀地响起,
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座机号码。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妈?
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压低的急促,是陈浩。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握着手机的手指瞬间冰凉。浩浩?我的声音有些发紧。妈,是我。
他的语气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爸……爸他……中风了,很严重。现在瘫在床上,动不了,
话也说不太清楚!他语速很快,带着显而易见的慌乱和焦躁。小芸刚生了孩子,
家里一团乱!我请了个护工,可爸他脾气太差了,动不动就骂人摔东西,嫌护工笨手笨脚,
护工都气跑两个了。妈,你回来吧,护工哪有自己人照顾得尽心啊?你回来照顾爸,
爸肯定安心。再说,你还能帮我们带带孙子,小芸一个人真的忙不过来……
他喋喋不休地说着,每一句话都像一块沉重的石头,砸在我刚刚修复好的、脆弱的平静上。
隔着电话线,我仿佛都能看到他紧皱的眉头,
感受到他那份理所当然的焦虑——不是为了父亲的重病,
而是为了这突如其来的、压在他身上的负担。他需要我回去,不是因为我是他的母亲,
而是因为我是一个免费的、任劳任怨的保姆和护工,一个可以填补他生活窟窿的工具。
胃里一阵翻搅,我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小街对面一个老人慢悠悠地推着婴儿车走过,
阳光暖融融地洒在他们身上。电话那头儿子的声音还在继续,带着央求:……妈,
我知道以前……以前爸是有点过分,但他现在动不了了,打不了人了,就是个老人了。
你就当可怜可怜他,可怜可怜我,行不行?你孙子还这么小,你就不想看看他吗?回来吧,
妈,算我求你了。有点过分?这几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我的耳膜。
那些黑暗中的拳脚相加,骨头断裂的剧痛,被撕碎的结婚证,
儿子当年惊恐又偏执的脸……无数画面轰然涌回脑海。我闭了闭眼,再睁开时,
眼神冷得像结冰的湖面。浩浩,我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连自己都感到陌生。
我不会回去的。你爸的病,我很遗憾。但照顾他,不是我的责任。我停顿了一下,
清晰地补充道。至于护工,如果觉得不合适,你可以多花点钱,请个更好的。妈!
陈浩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难以置信和压抑的怒火。你怎么这么狠心!他是你丈夫!
他现在都这样了!你就一点旧情都不念吗?你就眼睁睁看着我……我的腿,我打断他,
声音不高,却像冰锥一样刺过去。当年被他踢断的时候,他在念旧情吗?他打你的时候,
我在护着你,他又念过我是他妻子吗?浩浩,你当年撕碎结婚证的时候,有没有想过,
我也有权利离开?电话那头瞬间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声。护工的事,
你自己想办法。我最后说道,然后挂断了电话。手心里全是冷汗,
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撞击着。阳光透过玻璃照在手臂上,那些早已淡化的旧伤痕,
在光线下似乎又隐隐浮现出来。我看着它们,深吸了几口气,那股冰冷的愤怒渐渐沉淀下去,
变成一种更坚硬的决心。我拿起手机,拨通了另一个号码,
一个我存在通讯录里很久、却从未拨打过的号码——社区法律援助中心张律师的联系方式。
张律师吗?您好,我是林晚。我……想咨询一下离婚的事情。
6 网络风暴陈建强瘫痪后,陈浩的日子显然过得焦头烂额。我的拒绝像一根刺,
深深扎进了他的心里,激起的不是反思,而是更深的怨怼和失控的报复。
他像一头被逼到墙角的困兽,开始不择手段。那天,我正在超市的收银台前,
给一位老太太结算她买的几捆青菜。主管王姐面色凝重地走过来,
把我叫到了后面的小办公室,办公室里还有一位人事部的同事。林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