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跪在老院长的坟前时,雨丝正斜斜地织着,把新堆的黄土洇成深褐色,像块被打湿的粗布。
他指尖攥着半块发霉的桂花糕,那是三天前从孤儿院厨房角落摸来的,老院长走前总爱蒸这东西,说桂花香能压一压院子里孩子们身上的汗味。
“院长奶奶,”他喉结动了动,声音像被砂纸磨过,“今年的桂花还没开呢。”
坟头的草刚冒芽,嫩得能掐出水。
陈默想起十二岁那年,也是这样的雨天,他发着高烧缩在床底,老院长拄着拐杖在院里找了半宿,最后是凭着他压抑的咳嗽声,才把他从床底拖出来。
老太太的手比院墙外的老树皮还糙,却把他裹在唯一一床带补丁的棉被里,守了整整一夜。
“小默啊,”那时老院长的声音带着喘,“人活一世,就像院里的梧桐树,春里发芽,秋里落叶,看着热闹,其实根都在泥里扎着。
别学那些飘着的叶子,看着高,风一吹就没影了。”
陈默那时只懂点头,把脸埋在被角里,闻着那股混合着樟脑和阳光的味道。
他是被遗弃在孤儿院门口的,襁褓里除了他,只有半张写着“陈默”两个字的烟盒纸。
老院长说,这名字好,“默”字有力量,像深潭里的水,看着静,底下藏着千钧。
雨停时,他把那半块桂花糕放在墓碑前,转身离开。
青山孤儿院的铁门在身后吱呀作响,锈迹斑斑的栏杆上,还缠着他小时候和同伴们一起系的红布条,风吹过,布条像只断了线的风筝,却怎么也飞不高。
大学录取通知书寄到镇上那天,陈默正在砖窑厂搬砖。
汗水顺着额角流进眼里,涩得他睁不开眼,工头的骂声像鞭子一样抽过来:“陈默!
发什么愣!
再慢今天就别想领工钱!”
他慌忙低下头,继续把沉甸甸的砖坯码到推车上。
口袋里的通知书被汗水浸得发皱,临江市师范大学的字样却依旧清晰。
那天晚上,他攥着皱巴巴的通知书跑到老院长床前,老太太己经病得下不了床,枯瘦的手抚过通知书上的字,忽然笑了:“好,好啊……咱们青山镇,也能飞出金凤凰了。”
陈默没告诉她,为了凑学费,他己经跟砖窑厂签了长期夜班合同。
他也没说,大学宿舍里,那些穿着光鲜的同学看他的眼神,像在看墙角的灰尘。
大学西年,陈默的世界被切割成两半。
白天,他是课堂上最沉默的学生,永远坐在最后一排,笔记本上记满了密密麻麻的笔记;晚上,他是快餐店后厨的洗碗工,水龙头的水流声里,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肚子咕咕叫的声音。
有次期末,他连续三天只睡了西个小时,在图书馆趴在书上睡着了。
醒来时,发现身上多了一件陌生的外套,旁边放着一瓶温热的牛奶。
他抬头,只看到一个女生匆匆离开的背影,马尾辫在空中划出一道轻快的弧线。
那瓶牛奶,他没舍得喝,揣在怀里暖了一整天,最后倒进了路边的排水沟——他怕自己习惯了这种温暖,会忘了自己原本就该活在冷里。
老院长走的那天,陈默正在参加毕业典礼。
接到电话时,他正站在主席台下,看着同学们抛起学士帽,彩色的纸屑像雨一样落下。
他没哭,只是默默地走出人群,买了最早一班回青山镇的汽车。
车窗外,夕阳把天空染成一片火烧云,他想起老院长说过,人死后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可他抬头,只看到灰蒙蒙的一片。
毕业后的陈默,像一粒被风吹走的沙,落在了临江市的角落里。
他通过面试,进入了一家只有十几个人的小公司,做着最基础的行政工作。
办公室里的空调总是偏向老板的座位,陈默的办公桌在最角落,夏天热得像蒸笼,冬天冷得像冰窖。
“小陈,把这份文件复印五十份,十分钟后要。”
张姐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她是老板的远房亲戚,在公司里向来颐指气使。
陈默放下手里的活,拿起文件走向复印机。
机器是十年前的旧款,时常卡纸,他小心翼翼地操作着,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哟,陈默,又在忙呢?”
同事小李端着咖啡走过,故意撞了他一下,文件散落一地。
“不好意思啊,手滑。”
陈默弯腰去捡,手指被纸张边缘划破,血珠瞬间涌了出来。
他没说话,只是把文件一张张拾起来,用袖口擦了擦手上的血。
小李嗤笑一声,转身跟张姐聊起了周末去哪个商场买了新包。
这样的日子,像一杯温吞的白开水,没滋没味,却又不得不喝。
陈默从不抱怨,他只是把所有的情绪,都藏进了夜晚的出租屋里。
出租屋在顶楼,夏天像个桑拿房,冬天像个冰窟窿。
但这里有陈默最珍视的东西——一个从旧货市场淘来的旧书架,上面摆满了泛黄的仙侠小说。
每天晚上,吃过最便宜的泡面,陈默就会坐在吱呀作响的木椅上,翻开那些带着油墨味的书页。
他喜欢看里面的御剑飞行,喜欢看那些仙人挥手间移山填海,更喜欢看那些原本平凡的少年,如何一步步踏上仙途,摆脱凡尘俗世的束缚。
“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
他轻声念着庄子的话,指尖划过书页上“逍遥”两个字。
书里的世界,没有排挤,没有贫穷,没有生离死别,只要有足够的修为,就能长生不老,就能拥有无上的力量。
他开始对着月光打坐,学着书里的样子调整呼吸;他开始收集路边的枯枝,幻想能从中提炼出灵气;他甚至在网上买了一把廉价的桃木剑,挂在床头,夜里醒来时,会握着剑柄发呆。
同事们知道后,少不了又是一阵嘲笑。
“陈默,你是不是看小说看傻了?
还真以为能成仙啊?”
“就是,不如想想怎么多赚点钱,别总做白日梦。”
陈默只是笑笑,不辩解。
他们不懂,那些仙侠故事,不是白日梦,是他在泥沼里挣扎时,唯一能抓住的稻草。
公司接了个外地的项目,需要派人去邻市出差。
张姐和小李都找借口推脱,最后这个任务,自然落到了陈默头上。
“小陈啊,这次出差辛苦你了,回来给你申请奖金。”
老板拍着他的肩膀,笑得一脸虚伪。
陈默没指望什么奖金,他只是觉得,或许换个地方,能呼吸到不一样的空气。
出发那天,他背着一个洗得发白的双肩包,里面装着换洗的衣服和一本没看完的《诛仙》。
火车在铁轨上飞驰,窗外的风景不断倒退。
陈默靠在窗边,看着远处连绵的青山,忽然想起了青山镇的孤儿院。
老院长说过,山里面藏着精怪,也藏着希望。
他不知道自己的希望在哪里,或许在某个陌生的城市,或许在某本仙侠小说的字里行间。
到达邻市时,天色己晚。
陈默按照地址打了辆出租车,前往客户所在的工厂。
司机是个健谈的中年人,一路不停地说着当地的风土人情,陈默偶尔应一声,大多数时候只是沉默地听着。
车子驶上一座跨江大桥时,司机忽然指着窗外说:“你看,那就是咱们这儿最有名的望仙山,传说山顶上有仙人居住呢。”
陈默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远处的山峰在夜色中像一头沉睡的巨兽,山顶被云雾笼罩,隐约能看到几点微弱的灯光。
他忽然想起书里的描写,仙人居住的地方,总是云雾缭绕,仙鹤成群。
就在这时,一阵刺耳的刹车声猛地响起。
陈默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把他向前推去,额头重重地撞在前面的座椅背上,眼前瞬间一片漆黑。
他仿佛听到了司机的惊叫,听到了金属碰撞的巨响,还听到了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
他想起了青山镇的雨,想起了老院长的桂花糕,想起了大学图书馆里那瓶温热的牛奶,想起了办公室里同事们的嘲笑,想起了仙侠小说里那些飞天遁地的仙人……意识像被投入水中的墨滴,慢慢晕开,最后归于一片混沌。
黑暗中,似乎有一道微弱的光在闪烁。
陈默想伸手去抓,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变得轻飘飘的,像一片没有重量的羽毛。
他不知道,这无尽的混沌背后,等待他的,究竟是虚无,还是他梦寐以求的——另一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