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拾荒者的断臂与微光
在这里，时间不是用日月星辰来丈量的，而是用垃圾倾倒船沉闷如巨兽垂死的轰鸣。
每一次轰鸣，都意味着又一座由废弃的金属残骸、碎裂的合成材料、泄露的能源核心残渣堆砌而成的山峰，在城市的边缘拔地而起。
空气里永远弥漫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混合气息——臭氧的刺鼻、金属锈蚀的腥气、有机废料腐烂的甜腻，还有那无处不在、仿佛渗入骨髓的微弱辐射尘埃。
这些尘埃在远处城市防护罩泄露出的霓虹污染光下，折射出迷离而危险的彩色光晕，像一场永不停歇的、缓慢飘落的毒雪。
李牧就在这光怪陆离的“雪”中，艰难跋涉。
他每一步落下，右臂那锈迹斑斑的液压关节就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嘎吱——”。
这条老旧的工业级义肢，是他在一场拾荒者间的械斗后，用三块还算完整的能量电池和半块合成蛋白质块换来的。
此刻，它更像一个沉重的、不情不愿的累赘，每一次伸缩都伴随着内部润滑液干涸的摩擦感。
左臂的麻布袖子早己被磨烂，露出底下被辐射尘灼烧得发红、布满细小裂口的皮肤，正用力拖拽着一个用废旧合金板焊接的简易拖斗。
拖斗里，是今天的“收获”——几块勉强能看出形状的散热片，一个被砸扁的服务器外壳，还有一小捆从废弃线缆上剥下来的稀有金属丝。
汗水混着辐射尘，在他年轻却过早刻上风霜的脸上冲出几道污痕。
他才十八岁，但眼神里属于少年的飞扬早己被生存的沉重磨平，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专注，如同老练的矿工在贫瘠的矿脉里筛选最后一点微光。
“咳…咳咳…”一阵压抑的咳嗽声从拖斗旁的角落里传来，像坏掉的风箱在抽动。
李牧立刻停下脚步，动作快得让生锈的义肢发出一阵刺耳的金属刮擦声。
他几步跨过去，蹲下身。
“小芸？”
他声音放得很轻，带着刻意压制的沙哑。
角落里蜷缩着一个瘦小的身影，裹在一件明显大几号的、打着补丁的合成纤维外套里。
那是他的妹妹，李小芸。
她脸色是一种病态的蜡黄，嘴唇干裂发紫，此刻正捂着小嘴，身体因为剧烈的咳嗽而微微颤抖。
每一次咳嗽，都仿佛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李牧迅速从拖斗里翻出一个瘪了半边的金属水壶，小心地拧开盖子。
里面是浑浊的、沉淀着杂质的水，是他昨天从第七区边缘那个勉强还能渗水的废弃管道里接来的。
“来，慢点喝。”
他扶着妹妹瘦削的肩膀，将水壶凑到她唇边。
小芸艰难地吞咽了几口，咳嗽稍稍平息，但呼吸依旧急促而虚弱。
她抬起沉重的眼皮，看着李牧，眼神里有担忧，更多的是深深的疲惫。
“哥…别去了…”她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恳求，“外面…尘更大了…我没事的，真的…歇歇就好…”李牧没说话，只是用相对完好的左手，笨拙地、小心翼翼地把她额前被汗水和灰尘黏住的几缕枯黄头发拨开。
指尖触碰到她滚烫的额头，那热度像烙铁一样烫在他心上。
辐射病正在侵蚀她年幼的生命，每一天都在加剧。
那些廉价的抗辐射药片，效果越来越微弱，而能真正遏制甚至逆转病症的基因疗法或者高阶净化技术，是他们这种第七区拾荒者想都不敢想的天价。
“说什么傻话。”
李牧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今天的‘矿’还没挖完呢。
你歇着，别乱动，等哥回来。”
他脱下自己同样破旧的外套，不由分说地裹在小芸身上，将她往更背风、相对干燥一点的金属板夹角里塞了塞。
小芸还想说什么，但又是一阵难以抑制的咳嗽袭来，她只能无力地蜷缩起来，像只受伤的小兽。
李牧站起身，深深吸了一口带着铁锈和辐射尘的空气，那气息灼烧着他的肺叶。
他看了一眼妹妹蜷缩的身影，眼中最后一丝犹豫也被彻底碾碎，只剩下一种近乎燃烧的执拗。
他拖着那条沉重的右臂，义肢的金属脚掌踩在松软的、混杂着不明粘稠物的垃圾堆上，发出“噗嗤噗嗤”的声响，再次走向那座散发着腐朽与危险气息的垃圾山深处。
时间在单调而危险的翻找中流逝。
李牧的机械右臂充当着最有效的挖掘工具，尖锐的金属手指插入层层叠叠的废弃物中，扒开腐朽的合成材料、碎裂的陶瓷片、缠绕的线缆。
每一次挖掘，都带起一阵细密的辐射尘雾，在霓虹光晕下弥漫开来。
他必须时刻小心，避开那些闪烁着不稳定能量弧光的破损电池，绕开那些渗出可疑粘液的密封罐，还要提防垃圾山内部结构突然垮塌的风险。
这是拾荒者用命换饭吃的日常。
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彻底被赤霄城巨大防护罩的光污染吞噬时，李牧己经疲惫不堪。
义肢关节的摩擦声愈发刺耳，内部的液压系统似乎也发出了过热警告的嗡鸣。
今天的收获，除了拖斗里那些，只有几块勉强能用的低阶能量核心碎片，远远不够换妹妹急需的药物。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准备拖着疲惫的身躯返回小芸身边时，他锈蚀的金属指尖，在扒开一堆湿漉漉的、散发着霉味的废弃绝缘材料时，触碰到了一样东西。
触感冰冷、坚硬，带着一种与周围腐朽垃圾截然不同的质感。
李牧心中一动，手上动作加快了几分。
很快，一个约莫巴掌大小的不规则金属残片，被他从垃圾堆里抠了出来。
它通体呈现出一种深邃的、仿佛能吸收光线的暗银色，表面布满了细密到肉眼几乎难以分辨的复杂蚀刻纹路，像是某种古老而神秘的符箓。
但最引人注目的是，在这块残片的中心位置，镶嵌着一枚指甲盖大小的、菱形的晶体。
此刻，这枚晶体正散发出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幽蓝色光芒，如同濒死星辰最后的喘息。
光芒每一次明灭，都伴随着晶体内部仿佛有无数细微电流在流动的微弱闪烁。
这东西…绝对不一般！
李牧的心脏猛地一跳。
他见过无数垃圾，从报废的工业机器人零件到破损的民用终端外壳，但这种材质、这种纹路、尤其是这种自带能量反应的残片，从未见过。
它不属于他所知的任何现代科技产品，倒更像是…某种传说中的、被遗忘了很久的古物？
或者…更高阶的军用核心？
他下意识地伸出左手，想去擦拭残片表面的污垢，看得更清楚些。
就在他带着厚厚茧子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枚散发着幽蓝光芒的晶体时——异变陡生！
那块冰冷的残片，仿佛突然间拥有了生命和难以抗拒的吸力！
它猛地从李牧的左手中挣脱，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瞬间贴上了他右臂义肢的手肘关节处！
“什…！”
李牧的惊呼只来得及发出一半。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触感，并非物理上的寒冷，而是一种首接侵入灵魂、冻结思维的冰冷，瞬间从接触点爆发！
这股冰冷如同活物，无视了金属义肢的阻隔，沿着神经接口，闪电般窜入他的大脑！
“呃啊——！”
李牧发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闷哼，仿佛有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入了他的太阳穴，并疯狂搅动！
眼前的一切瞬间被撕裂，视野被一片刺目的白光彻底吞噬！
剧烈的疼痛如同海啸，瞬间淹没了他的意识，身体完全不受控制地向后栽倒，重重地摔在散发着恶臭的垃圾堆上。
在这纯粹由痛苦构成的炼狱中，一些东西强行挤入了他的意识深处。
破碎的、巨大到难以想象的齿轮轮廓在虚空中缓缓转动，每一次咬合都发出震撼灵魂的轰鸣，带动着无形的法则；无数闪烁着幽蓝色光芒、结构复杂到令人头晕目眩的符文链条，如同拥有生命的星河，在无尽的黑暗中流淌、组合、崩解；还有低沉而恢弘的、仿佛来自远古洪荒的金属摩擦与能量共鸣的声音，在他颅骨内反复震荡回响，每一个音节都蕴含着无法理解却又沉重如山的信息碎片……万机…初启…载入…图谱…残卷…适配…低阶…载体…冰冷、毫无感情波动的意念碎片，如同破碎的玻璃渣，混杂在那无边无际的齿轮幻象和符文洪流中，反复冲击着他脆弱的神经。
剧痛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大脑被强行塞满后的剧烈眩晕和一片狼藉。
李牧躺在冰冷的垃圾堆上，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和铁锈味。
汗水浸透了他破烂的衣衫，冰冷的触感紧贴着皮肤。
他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了好一阵才慢慢聚焦。
头顶是赤霄城防护罩永远不变的、污浊的霓虹天幕，散发着令人压抑的微光。
垃圾山特有的恶臭重新钻入鼻腔。
刚才…发生了什么？
他猛地坐起身，动作太大，引得生锈的义肢又是一阵刺耳的***。
他第一时间看向自己的右臂手肘。
那里空空如也！
那块神秘的、散发着幽蓝光芒的暗银色残片，消失得无影无踪！
义肢关节处，只有沾上的污秽垃圾和几道被硬物挤压留下的新鲜刮痕。
“见鬼了…”李牧低声咒骂了一句，声音嘶哑。
他甩了甩依旧有些发木的脑袋，试图驱散那残留的幻痛和眩晕感。
是辐射尘吸多了产生的幻觉？
还是饿得太狠了？
但那冰冷刺骨的触感和撕裂大脑的剧痛，真实得可怕。
他下意识地活动了一下那条沉重的右臂义肢，想确认一下是不是被那鬼东西弄坏了。
就在他意念微动的瞬间——嗡……一声极其轻微、仿佛来自义肢最深处核心的震动，顺着金属骨骼清晰地传递到他的神经接口。
紧接着，在义肢手肘关节内侧，一处原本只是普通金属覆盖的地方，极其短暂地、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那光芒…幽蓝！
深邃！
和那块消失的残片核心晶体的光芒一模一样！
虽然只是一闪即逝，快得如同错觉，但李牧无比确定自己看到了！
他猛地屏住呼吸，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不是幻觉！
那块残片…它钻进了我的义肢？
还是…我的身体？
一种混合着巨大惊骇和一丝荒诞希望的复杂情绪，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他低头看着自己这条除了沉重和故障、从未带来过任何惊喜的生锈右臂，第一次觉得它如此陌生，又如此…神秘。
远处，妹妹压抑的咳嗽声再次传来，像针一样刺破了夜的寂静，也刺穿了李牧混乱的思绪。
他用力甩了甩头，将那些破碎的齿轮幻象和冰冷的意念碎片暂时压下。
无论发生了什么，无论这诡异的残片是什么，眼下最重要的，是小芸的病！
他挣扎着站起身，拖着那条似乎有了些说不清道不明变化的右臂，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妹妹蜷缩的角落走去。
垃圾山巨大的阴影笼罩着他，远处城市的霓虹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而扭曲，投射在那些沉默的、仿佛在暗中注视着他的金属废墟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