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二年,黔东南的雨季来得格外早。梨树坳村深山处被云雾裹了整整几个月,
村东头那棵三百年枝繁叶茂,遮天蔽日的老杉树像蹲在雾里的巨兽,
粗得要六个苗家后生手拉手才能围拢的树干上,布满深褐色的裂纹,
裂纹里布满了黏腻的绿色苔藓,风一吹就散出股腐叶混着铁锈的怪味。
枝桠像老龙脱骨后的骨架,斜斜地刺向铅灰色的天,针叶密得能挡住九成日光,
哪怕正午日头最烈时,树底下也只有零碎的光斑在湿滑的青石板上晃,
走进去总觉后颈凉飕飕的,连大雁都不肯在枝上多停留,偶尔有鸟雀误闯,
也会扑棱着翅膀惊慌地飞走,像被什么东西撵着似的。重安镇是个苗族居住的镇子,
镇里的苗家多住吊脚楼,木楼的廊柱上雕着蝴蝶、锦鸡、麒麟、龙的纹样,
女人们穿的百褶裙下摆绣着“五谷”“山水”的古纹,
银饰碰撞的“叮铃”声是镇里最常见的声响。但只要聊起村东头的老杉树,
再热闹的火塘边都会突然静下来,那树是镇里的禁忌,老人们说它早成了精,
吸了三百年的日月精华,还吞过走夜路的人魂魄,失去魂魄的人会变得疯疯癫癫,
一会哭一会笑,一会又说被人打了,树底下的青石板缝里,偶尔能抠出半枚生锈的铜钱,
或是一小块染血的布片,没人知道那些东西的主人最后去了哪里。 最邪门的是八字弱的人,
不管是村里村外的路过身体虚弱八字虚弱的人,
只要一不小心说了这里的一草一木或者是停歇在这里的小鸟儿,都无以另外的疯了,这不,
刚到年初,镇西头的王阿婆家就遭了罪,她的小孙女阿妹才七岁,扎着羊角辫,
眼睛亮得像山泉水。那天阿妹跟着娘去镇外的田埂挖野菜,回来时路过老松,
看见地上落了满地饱满的松果,就蹲在树影里捡,嘴里还念叨:“这杉树果很漂亮,
能串成项链给阿婆戴。”就是这一句话,把祸事招来了。当天夜里,阿妹突然从床上坐起来,
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房梁,嘴里咿咿呀呀地哼着没人懂的调子。王阿婆以为孩子魇着了,
伸手去摸她的额头,却被阿妹猛地推开,孩子抱着火塘边的木柱又哭又笑又闹,
一会儿喊“金柱子硌得脚疼”,一会儿哭“有人拿针扎我的手”,
指甲把木柱抓出一道道深深的印子,手指甲都被抓的变了形,流出了一道道刺目的血红。
王阿婆慌了,连夜请了镇里的老苗医,老苗医摸了摸阿妹的脉搏,又看了看她的瞳孔,
摇着头说:“这不是实病,是邪病,是撞着东头的东西了。”第二天一早,
王阿婆揣着攒了半年的银毫子,去邻镇请了杨师傅。杨师傅是个穿青布长衫的***,
背着个画着符咒的布包,手里拎着桃木剑。他到了老杉树底下,先绕着树干走了三圈,
又蹲下来扒开青石板缝看了看,眉头皱得紧紧的:“这妖物吸了孩子的魂,
困在它的幻境里了。
”杨师傅让王阿婆准备祭品——一个二十斤重的猪头、两只活公鸡、一坛米酒,
还有三炷用艾草和朱砂做的香。他把猪头摆在树干前的青石台上,鸡的脖子一拧,
鲜红的血顺着石台往下淌,滴在老松的根须上,那黑褐色皱巴巴的树皮竟微微颤了颤,
像在吸那血。杨师傅点燃香,烟雾袅袅地飘向树枝,他嘴里念着苗汉夹杂的咒词,
声音又低又沉,偶尔还往树干上洒一把糯米,糯米落在树皮上,竟“滋啦”响了两声,
冒起一缕青烟。 念咒念到半夜,杨师傅的额头渗满了汗,桃木剑的剑尖也开始发烫。
忽然间,老杉树的枝叶晃了晃,发出桀桀桀诡异瘆人地笑声,
阴森恐怖的气息笼罩着整个小村庄,一阵阵凉风吹过,树影里传出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像有人穿着软底鞋在走。杨师傅眼睛一瞪,把米酒泼在树干上,
大喝一声:“还不把魂还回来!” 那夜过后,阿妹果然醒了。她躺在床榻上,
脸色白得像糯米纸,手里紧紧攥着一片松针。问她夜里看见了什么,
孩子哆嗦着说:“我被困在一个很大的木楼里,
那里旁边都是一排排非常气派的青砖灰瓦房子,楼里的柱子都是金色的,
雕着各种诡异瘆人的的图案,地上铺着红毯子,有个黑影总扯我的银手镯,
还说要把我留在那里陪它。” 从那以后,这个村的人的人更不敢靠近这棵老杉树了。
有人路过时,连大气都不敢喘,更别说提“杉叶”“树影”“杉树果”这些词。
只有一个人不怕——镇里的苗族姑娘阿依。 阿依刚满十八,是镇里最俏的姑娘。
她的爹是个银匠,娘是个绣娘,从小就把她宠得像朵花。阿依梳着油亮浓密的头发,
头上戴着漂亮的银饰,脖子上挂着银项圈,手上戴着银首饰,走路时“叮铃”响,
百褶裙是娘亲手绣的,裙面上绣着苗族古歌里的蝶花纹,
蓝色的蝴蝶翅膀上还缀着细小的银片,一走路就闪着光。她的银项圈是爹打的,足有三寸宽,
上面刻着“五谷丰登”的纹样,戴在脖子上,能映出日出的暖光。 阿依不怕老松,
倒不是因为她八字硬,而是她喜欢松针。每次路过老松,
她总要蹲下来捡几片完整的杉树叶回家当绣样,杉树叶叶呈批针形,
革质坚硬的边缘带着细细的锯齿,却透着股清香味。她把松针夹在绣帕里,
说要把杉木叶的样子绣进陪嫁的帕子里,“杉叶长青,以后嫁了人,
日子也能像杉叶一样长久。” 阿依的娘总劝她:“东头的树邪性,别总去捡杉树叶。
”阿依却笑着说:“娘,我每次去捡杉树叶,都没看见什么黑影,说不定那树是个好东西呢。
” 那天是七月初七,黔东南的“赶秋节”,
镇里的后生姑娘都去山那边的坡上对歌、跳芦笙舞。阿依没去,
她要去山后的崖边采八月炸——那是她爹最爱吃的野果,表皮紫黑色,
掰开后里面是雪白的果肉,甜得像蜜。 阿依背着竹篓,穿着百褶裙,银铃一路响到山后。
崖边的八月炸长得格外好,她采了满满一篓,太阳快落山时才往回走。路过老杉树时,
天色已经暗了,雾又浓了起来,树影里黑沉沉的,连杉叶的影子都看不清。阿依刚要走过去,
忽然听见树后有人喊她:“姑娘,等一下。” 那声音温润如玉的,像山泉水流过石头,
阿依愣了一下,回头一看,树后站着个穿青布对襟衫的小伙子。小伙子个子很高,肩宽腰窄,
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用一根青布带束着,眉眼生得俊,是那种少见的帅气,
皮肤却白得有些不正常,像常年不见太阳。他手里拎着个竹篮,篮子里装着红通通的野果,
果皮上还挂着水珠。 “姑娘,你是这个村子里的人的吧?”小伙子走近了些,
阿依才看见他的眼睛——眼珠是深褐色的,像老松的树皮,却透着股说不出的温柔。
他递过一颗野果,“我是隔壁西江寨的,姓杉,叫杉生。刚从山上下来,看见你拎着竹篓,
怕你累着,给你个野果解解渴。” 阿依接过野果,指尖碰到他的手,只觉凉得像山泉水,
比雾里的风还凉。她心里微微愣了一下,却没多想——西江寨离重安镇不远,
偶尔也有西江寨的人来赶场,说不定真是邻寨的后生。“谢谢你。”阿依剥开野果皮,
雪白的果肉放进嘴里,甜得眯起了眼睛。 松生看着她笑,
眼神里带着股异样的绿光:“姑娘,我看你竹篓里装着八月炸,是要带回家给家人吃吗?
”阿依并没有察觉到什么异样, “嗯,我爹爱吃这个。”阿依点点头。“你爹一定很疼你。
”杉生叹了口气,声音低了些,“我爹娘早就过世了,一个人住在西江寨,
院子里就我一个人,有时候还挺孤单的。” 阿依听了,
心里有些同情他:“那你平时一个人在家做什么?” “我会种些花,还会做些木工活。
”杉生笑了笑,“我家院子里种着绣球花,有红的、蓝的,开得可好看了,要是你喜欢,
下次我可以带你去看看,那些花正好能当绣样。对了,我还知道西江寨有最好的靛蓝丝线,
染出来的颜色又亮又不容易褪,你要是喜欢绣活,我可以帮你带一些。” 阿依最喜欢绣活,
一听这话,眼睛亮了起来:“真的吗?我娘说,好的靛蓝丝线很难找。” “当然是真的。
”松生看着她的眼睛,声音更温柔了,“我看姑娘心善,又长得好看,要是不嫌弃,
我想请媒人去你家提亲。我虽然穷,但会好好待你,以后家里的活我来做,
你就安心在家绣活,好不好?” 阿依的脸一下子红了,像熟透的野荔枝,
害羞得手足无措地低着头。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有后生跟她提亲。杉生长得俊,
说话又体贴,还知道她喜欢的东西,她心里早就动了心。只是她毕竟是姑娘家,
不好直接答应,只能低头绞着裙角,声音细得像蚊子叫:“我……我得问我爹娘。” “好,
我等你的消息。”杉生笑了,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玉佩是翠绿色的,雕着一只蝴蝶,
“这是我娘留给我的,你先拿着,就当是我的心意。” 阿依接过玉佩,玉佩凉丝丝的,
贴在手心很舒服。她把玉佩放进衣兜里,跟杉生说了再见,拎着竹篓快步往家走,
银铃的响声里都透着欢喜。 回到家,阿依把遇见松生的事跟爹娘说了。
她爹拿着玉佩看了看,又问了杉生的模样和家世,眉头皱了皱:“西江寨我去过几次,
没听说有姓杉的后生啊。” 阿依的娘却笑了:“说不定是人家刚搬去的,你没听说也正常。
这后生看着礼数周全,还知道你喜欢绣活,心意是真的。” 第二天,杉生果然来了。
他穿着一身新做的青布长衫,手里拎着彩礼——一块腊肉、一匹蓝布、一匣子银饰,
还有一篮野果。那银饰是西江寨的样式,银手镯上刻着蝶纹,银耳环是水滴形的,
一看就花了心思。杉生见到阿依的爹娘,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还会说几句苗语的吉祥话,
把阿依的爹娘哄得眉开眼笑。 “阿叔阿婶,我爹娘走得早,没什么亲人,
要是阿依肯嫁给我,我一定把她当宝一样疼。”松生说得诚恳,眼睛里满是期待。
阿依的爹看了看阿依,又看了看杉生,终于点了点头:“好,我就把阿依交给你了。
不过你要记住,要是你敢欺负她,我这个银匠的锤子可不是吃素的。
” 阿依的娘也笑着说:“嫁过去以后,要常回来看我们,别让我们惦记。
” 阿依站在一旁,脸红红的,手里紧紧攥着那块蝴蝶玉佩。
她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姑娘,马上就要嫁给喜欢的人,
以后的日子一定会像杉叶一样长青。 婚期定在七月十五,也就是“鬼节”。
阿依的娘本来想改个日子,说鬼节不吉利,可杉生却说:“七月十五是月圆之夜,
寓意着我们的日子团团圆圆,是个好兆头。”阿依也觉得杉生说得有道理,就劝娘别多想,
娘拗不过她,只好答应了。 出嫁那天,阿依穿上了最体面的苗族嫁衣。
嫁衣是娘用了十多年才绣成的,百褶裙上绣着“百鸟朝凤”的纹样,
红色的凤凰翅膀上缀着细小的银片,一走路就闪着光。她的头上戴着银头冠,
头冠上插着银花和银角,脖子上戴着三圈银项圈,手腕和脚踝上都戴着银手镯,
连手指上都套着银戒指,整个人像裹在一片银光里,走路时银饰碰撞的“叮铃”声,
比镇里的芦笙还好听。 阿依的娘给她梳了最后一次头,眼泪落在她的发辫上:“到了婆家,
要好好照顾自己,别受委屈。”阿依点了点头,眼泪也忍不住掉了下来。
杉生骑着一头黑驴来接亲,他穿着一身红色的长衫,手里拿着一把红色的油纸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