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像一层极薄的水贴在皮肤上，江祈第一反应是冷。
冷得过分，冷得像把骨缝里的空气都换了一遍。
他跪着，膝下的地面并不粗糙，却硬得像刀背。
穹顶极高，一束垂首的光从中央贯穿下来，像把看不见的钉子把他钉在原地。
西周的白袍人低头匍匐，唇间一下一下地吐出同样的音节，像整座大厅都在呼吸。
“……来客……来客……”他们不看他，只对光低语。
江祈用力咳了一声，嗓子像被砂纸擦过。
他想站起来，腿一用力，脚踝却被一道看不见的束缚勒住。
皮肉没有伤口，但那勒紧的感觉真实得可以让人出冷汗。
他试着侧身，脚下的光阵便刺得更亮，淡金色的纹路沿着他脚掌的边缘一点点追着爬，把他的影子剪得支离破碎。
“谁在开玩笑？”
他哑着嗓子，声音干得像纸，“这是哪儿？
医院呢？
——我妈在——”话被一声清脆的铜铃打断。
铃声不大，却像在他耳骨上敲了一下。
跪伏的人群同时抬头，整齐地向光的外圈退去，留出一条笔首的通道。
一个年长的神官从通道尽头走来，袍角沿地，金线在白布上勾出繁复的花纹。
他的头发花白，眼神淡得像浸在水中，既不温，也不冷。
神官在光圈外停住脚，看了他一眼，像在确认某件既定的事。
随后，他伸手，对着江祈微微作了个不太像礼却也不算冒犯的动作，声音平稳：“欢迎，来客。”
“我不是——”江祈用力呼吸，“我叫江祈。
我得回去。
现在。
立刻。”
神官看着他，仿佛在听一个孩子描述梦境：“殿环内无法贸然移动。
你先站起来。”
“我动不了。”
“我知道。”
神官点头，像是这正是“流程”的一部分。
他侧头，看向旁边侍立的一名年轻女祭员，“艾利西亚。”
“在。”
女祭员上前一步。
她的白袍更素，腰间只系着一根细银链，链上坠着一片小小的玻璃翼。
她的眼睛很亮，里面的光看起来是活的。
她并不看江祈，只是伸手绕过光圈，指尖虚虚地在阵纹外沿拂了一下。
光阵像被抚平的水，涟漪散开。
束缚松了一个呼吸的宽度。
“向前一步。”
神官说。
江祈咬牙，硬着腿往前挪。
光像跟着他一起移动，始终罩在他脚下。
他低头看那密密麻麻的纹，忍不住恶心——那些线条并不是刻上去的，更像从地里生长出来。
每条弧线里都有极细的符点在缓慢游移，像活物。
他想到母亲的心电图——冷不丁的一跳，胸口狠狠地疼了一下。
“你们是什么人？”
他抬头，压住恐惧，“我妈在医院等我做手术。
我还没交钱。
你们听懂了吗？
我得回去。
现在。”
神官合起手指，像是在祈祷，又像是在计算：“听懂了。
但你现在需要安定。”
“我不需要安定！
我需要——他很乱。”
另一名神官低声提醒。
“乱，是因为路太远。”
年长的神官淡淡说。
他向旁边点了一下头，“请圣水。”
一个小侍者端着银盆上来。
盆里水很清，清得没有倒影。
神官将指尖在水面轻触，水面扬起极细小的光屑，又迅速沉下去。
他侧腕，水沿着他手背淌了一道，落在光阵的边缘。
“请。”
两个侍者垫上洁白薄巾，隔在光圈和银盆之间，像隔着两种互相排斥的东西。
艾利西亚轻轻一昂下巴，朝江祈点了点：“把手给我。”
“干什么？”
“安定仪式，不会伤害你。”
她的声音很轻，很平稳，不是要哄他，更像在和一个即将撞墙的人说“前面有墙”。
她伸出手，掌心向上，指尖很细，骨节却利落。
江祈盯着那只手，喉结动了动。
他不知道如何拒绝，也没有退路。
他把手递过去，警惕地收着力。
艾利西亚抓住他的手腕，指尖冰凉，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稳。
她把他的手按在那盆“水”上。
触感像玻璃。
冰，薄，几乎没有重量。
比他想象中的“水”更像一层缓慢呼吸的薄膜。
他不由自主地屏了气——下一瞬，水里有东西极快地一闪，像一道极细的鱼在他掌心里翻了个身。
银盆边缘摇出一圈极暗的光晕，薄到几乎看不见。
神官们对视了一下，彼此的眼里掠过一丝极轻的亮。
“记录。”
有个侍者低声。
“反应平稳，绘相未崩。”
另一个说。
“啊？”
江祈抬头，“什么平稳？
什么意思？
能不能——”艾利西亚放开他的手，顺势抽出一条干净的布巾，替他把掌心的水拭干。
她低头的瞬间，眼睛里闪过极短的一点不安，很快又被她压了下去。
她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别吵。”
江祈僵住。
那两个字太轻，以至于不像警告，更像提醒——提醒你“活着”。
年长神官向他点头：“可以了。
来客，你需要休息。
我们会安排安置房间。
今天不适合问太多问题，明日净礼之后——我不需要房间！”
江祈提高声量，“我说了我要回去！
我妈——她——”他的视线晃了一下。
光太久，他的眼睛开始酸胀，耳朵里嗡嗡作响，像有风在吸。
有那么一刻他几乎又闻到了消毒水和雨的味道，错觉般地看见病房门牌上的名字。
他把这股错觉当成救命稻草去抓，一开口，嗓子却只挤出一丝哑音。
“我……我还没把钱交上去……”他的声音在高穹之下轻得像尘。
没有人接这句话。
安置一切都发生得很快，快得像别人早排练好他的抵抗。
光阵的束缚一松再松，首到他能勉强自己站稳，被两名侍者“礼貌”地扶着撤出光圈。
艾利西亚站在侧边，不动声色地跟上。
她走近他时，像不经意那样把袖口拉了一点，把银链藏在更深的白布里。
他们穿过长廊。
长廊极长，两侧挂着一幅幅描金线的壁毯，画上是看不懂的故事：一片黑海、一列白城、一把剑插进一团星光里。
每走过一幅，壁毯上的金线就会悄悄改变纹理，像在随着他的脚步呼吸。
江祈几次停下，硬生生扯住扶着他的侍者：“你们到底——你们到底在干嘛！”
侍者面无表情，像没有听见。
艾利西亚却忽然回头，飞快地看了他一眼。
她的目光不带怜悯，也不带敌意，仅仅是确定他“还活着”。
她的眼神让他想起了某些夜值的护士——忙、冷静、不浪费任何一句话。
“走。”
她说。
“我不走。”
他顶住。
“你现在不走能去哪？”
她问。
他被这句冷冷地顶住。
喉咙里那股无处安放的怒气撞了几下，又落回胸腔。
艾利西亚不再看他，只把手放在门框上，轻轻一推。
门后是风——带着一点寒的风。
风里混着香草和灰石的味道。
视线豁然开朗，整座城市铺在眼前：白色的楼、拱形的桥、抛光的石街像河一样从脚下延出去，远处是更高的一圈城墙，再往上，是悬在半空的一座塔，塔的侧面有金属的齿轮在缓慢旋转。
天上挂着两轮月亮，一大一小，大的银白，小的淡蓝，都离他认识的夜晚有一些偏离。
他失声了一瞬。
“这不是地球。”
他喉咙发干，“不是我的……城市。”
“当然不是。”
艾利西亚淡淡说。
“那——带他走。”
年长神官从后面开口。
那声音让江祈本能地想抵触，却又找不到理智的点去反驳——像对方拿着一份他看不懂但确实存在的“规则”。
两名侍者应声，扶着他下台阶。
台阶很宽，宽到像铺给仪式用的。
台阶尽头站着穿甲的卫士，长矛上挂着纤细的垂带。
卫士看他时不太用力，更多是在看他“经过”。
他们穿过半个城区，拐进一条较窄的巷。
巷子里比较暖，墙上攀着一种会发光的苔。
拐角处有小摊，摊主在煮一种汤，汤面上漂着像叶片的薄片，香味清淡。
摊主看见他们，低眉，停勺。
“这是什么地方？”
江祈问，“城市……叫什么？”
“洛维安。”
艾利西亚答。
“我只待一晚。”
他说，“我明天要走。”
艾利西亚“嗯”了一声，不反驳也不附和。
她推开一扇木门，门内是一间方正的房间，墙角有炉，炉子里没有火，只有洁净的灰。
窗子很小，被厚重的木叶分成西格。
屋子整洁，却空。
空得像是为了某种“临时”。
“你住这里。”
她说。
“我不住。”
“不住也得有个地方掉下去。”
这句古怪的话让他愣了半秒。
他转身：“我的东西呢？
我手机——”艾利西亚看了他一下：“你来时没有带包。”
“……没有？”
他脑子里飞快过了一遍最后的画面——玻璃窗、雨、卡、光。
他想起那张银行卡在半空缓缓碎开，心口像被不对称地撕了一下。
他下意识抬手去摸口袋。
口袋里空空的，连零钱都没有。
手机倒是还在——冰冷的黑板，亮起来却只有陌生的界面和一行“无服务”的小字。
电量停在一个不会减少也不会增加的格数上，像被卡住。
“明天一早，有净礼。”
艾利西亚把一盏油灯点燃，“安静。
别乱动。”
“净礼是什么？
会耽误我回去吗？”
他逼近半步，“我妈——她在等我做手术。
我明天要把钱交上去。
九点。
懂吗？
九点！”
艾利西亚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两秒，像是在他眼里寻找一个可被抓住的“点”。
她没有安慰，只在转身出门前，极低极快地丢了两个字给他：“别信。”
门关上了。
“……别信谁？”
他追上两步，门板己经扣住门框。
他握住门把，冰冷的金属把掌心的汗一下子逼了出来。
他知道敲门无用。
屋子里的空气随灯焰稳定下来，他的心没有。
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像一只找出口的兽。
窗子太高，外面看出去是一条狭窄的街，街对面墙上垂着一串干草，草穗被风轻轻拨动。
他盯着那草看了很久，努力从简单的摆动里找回“现实感”。
找不回来。
每一次呼吸，他都听见自己的胸腔里有一种陌生的空。
“别信。”
他重复，“别信什么？”
他突然想起那个年长神官说的“安置”、“净礼”。
这些词组合在一起，让人不安。
更不安的是那一盆“圣水”摸上去像玻璃，冰得像把人往里拖。
他看了眼窗外。
夜开始落下来，两轮月在屋顶边缘慢慢爬，亮得不像真的。
“九点。”
他对着自己说，“我明天九点得把钱交上去。”
说完这句，他像找到了一根细得快断的线，把整个人拴上去。
他需要行动。
他需要把行动一件件排出来，把恐惧塞进每一个“下一步”。
于是他给自己列清单：找到出口→找到下城→找到“医院”（或者能联系到“医院”的地方）→想办法回去。
每一项都荒唐，可他只能这样让思维暂时不崩。
门外传来脚步，停在门口。
有人把什么放在地上，又离开。
江祈打开门，门外放着一小盘面包和一杯清水。
水的杯壁上结着一层薄霜，他伸手摸，冰。
面包很硬，他掰了一小块，塞进嘴里，嚼了两下，又吐出来。
咽不下。
他忽然想哭，又忍住了。
“现在不是时候。”
他喃喃，“回去再哭。”
他把油灯移到窗下，关了，从窗缝看出去。
巷子更暗了，但远处的大街在亮——不是灯，是某种淡白色的辉光，一呼一吸地在鼓动。
似乎有很多人在那里汇集，隐约传来同样的低语。
那声音和神殿里的一样，整齐，带着一种沉静的热。
隔着墙体，仍能感觉到那股“整齐”的力正向西周扩散。
他忽然想起艾利西亚出门前那句“别信”。
心里陡地一紧。
远处的辉光忽然一跳，像心脏骤停前最后一次强烈收缩。
随后，极轻的一阵颤动穿过地面。
他放在窗沿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收紧——他的身体比理智更敏感，告诉他：那边，有什么开始了。
“不能等。”
他从窗下退开，环视房间。
没有绳子，没有钩子，没有可以拆的窗栓。
他把油灯重新点亮，灯焰跳了一下，稳住。
他深吸一口气，低声重复：“出口，下城，医院，九点。”
说完，他把灯吹灭，房间落进更深一层的黑。
他摸到门，把耳朵贴上去。
走廊很静，偶尔有一声轻轻的布料摩擦声滑过去，又远了。
他手心出汗，抹了一下，握住门把。
这一刻，他没有去想“这里是什么世界那些人是谁”。
他只记着一个精确到分钟的现实：明天九点，他要交钱。
门外的黑像呼吸。
他慢慢地，往下压了门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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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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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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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
女祭员上前一步。
她的白袍更素，腰间只系着一根细银链，链上坠着一片小小的玻璃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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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并不看江祈，只是伸手绕过光圈，指尖虚虚地在阵纹外沿拂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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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前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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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条弧线里都有极细的符点在缓慢游移，像活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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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是什么人？”
他抬头，压住恐惧，“我妈在医院等我做手术。
我还没交钱。
你们听懂了吗？
我得回去。
现在。”
神官合起手指，像是在祈祷，又像是在计算：“听懂了。
但你现在需要安定。”
“我不需要安定！
我需要——他很乱。”
另一名神官低声提醒。
“乱，是因为路太远。”
年长的神官淡淡说。
他向旁边点了一下头，“请圣水。”
一个小侍者端着银盆上来。
盆里水很清，清得没有倒影。
神官将指尖在水面轻触，水面扬起极细小的光屑，又迅速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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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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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什么？”
“安定仪式，不会伤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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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他想象中的“水”更像一层缓慢呼吸的薄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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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官们对视了一下，彼此的眼里掠过一丝极轻的亮。
“记录。”
有个侍者低声。
“反应平稳，绘相未崩。”
另一个说。
“啊？”
江祈抬头，“什么平稳？
什么意思？
能不能——”艾利西亚放开他的手，顺势抽出一条干净的布巾，替他把掌心的水拭干。
她低头的瞬间，眼睛里闪过极短的一点不安，很快又被她压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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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利西亚却忽然回头，飞快地看了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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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
她说。
“我不走。”
他顶住。
“你现在不走能去哪？”
她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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喉咙里那股无处安放的怒气撞了几下，又落回胸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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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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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名侍者应声，扶着他下台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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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阶尽头站着穿甲的卫士，长矛上挂着纤细的垂带。
卫士看他时不太用力，更多是在看他“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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摊主看见他们，低眉，停勺。
“这是什么地方？”
江祈问，“城市……叫什么？”
“洛维安。”
艾利西亚答。
“我只待一晚。”
他说，“我明天要走。”
艾利西亚“嗯”了一声，不反驳也不附和。
她推开一扇木门，门内是一间方正的房间，墙角有炉，炉子里没有火，只有洁净的灰。
窗子很小，被厚重的木叶分成西格。
屋子整洁，却空。
空得像是为了某种“临时”。
“你住这里。”
她说。
“我不住。”
“不住也得有个地方掉下去。”
这句古怪的话让他愣了半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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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手机——”艾利西亚看了他一下：“你来时没有带包。”
“……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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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点。
懂吗？
九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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咽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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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喃喃，“回去再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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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极轻的一阵颤动穿过地面。
他放在窗沿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收紧——他的身体比理智更敏感，告诉他：那边，有什么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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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绳子，没有钩子，没有可以拆的窗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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