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门北风把碎雪卷成刀片，刮得人脸上生疼。
陈默站在北郊监狱的大铁门口，棉袄下摆透风，冻得像纸壳。
铁门是老钢厂留下的玩意，高得离谱，顶端拉着电网，“滋啦滋啦”冒着蓝火星，像提醒他：别做梦。
“新来的，过来！”
值班室里探出一张老脸，皱纹里夹着煤渣似的黑点。
陈默把行李卷往胳膊里夹紧，走上前，伸出一根冻得通红的手指。
印泥是铁盒子装的，冰得跟秤砣一样，按下去像给指头戳了个洞。
“名字？”
“陈默。”
“因为啥？”
“重大责任事故。”
“哦——矿上的。”
老警察抬头多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带着“又一条”的神色，随后啪地合上登记簿，“进去吧，别挡路。”
咣当——铁门拉开一条缝，声音大得能把人骨头震酥。
陈默抬脚跨过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七年，两千五百五十五天，从这里开始数。
二、号子号房在三楼，楼梯间潮得能滴出水来。
墙上贴着几张褪色的宣传画，“积极改造，重新做人”的标语被尿渍晕成了黄汤。
管教“老郑”拿钥匙开门，门轴发出“吱——呀——”一声惨叫，像老猫挨踩。
“进去！”
一股霉味扑面而来，像井下的潮气，混着汗酸、脚臭、廉价洗衣粉的味道。
二十来平方米的屋子，两排上下铺，西个人齐刷刷抬头。
最里面坐着的男人，一脸横肉，刀疤从右眼斜到嘴角，像一条紫红色的蜈蚣。
别人都叫他“老猫”。
老猫抖着腿，脚上的塑料拖鞋“啪嗒啪嗒”拍地面。
“大学生？”
他斜眼打量陈默，声音不高，却带着钩子。
陈默把铺盖卷往地上一扔，“咚”一声闷响，没回话。
老猫笑了，露出缺了半颗的门牙：“挺横啊。”
三、夜里晚上十点，梆子声一落，灯却没熄。
灯泡悬在屋中央，罩子早没了，灯丝赤裸裸地亮着，像一只死不瞑目的眼。
陈默躺在靠门的下铺，硬板床硌得肩胛骨生疼。
他侧过身，闻到枕头上一股头油加霉味的混合气息，差点呕出来。
上铺的小西川磨牙，咯吱咯吱，像锯木头；对面的老马咳嗽，一声接一声，肺里仿佛装着风箱；老猫在最里头，鼾声打着拍子，偶尔夹杂一句含糊的脏话。
陈默伸手摸进衣兜，掏出一截铅笔——两指长，削得坑坑洼洼，是下车时一个老犯人偷偷塞给他的。
他背过身，用被子蒙住头，铅笔在床单上划出细碎的沙沙声。
“第一天。
我还活着。”
最后一个句号还没画圆，肚子上猛地挨了一脚。
“写啥呢？”
老猫的声音贴着耳朵炸开，“给哥念念！”
铅笔被一把夺过去。
陈默翻身坐起，黑暗里看见老猫那张刀疤脸凑得极近，呼吸带着蒜味。
“还我。”
“哟，嘴还挺硬。”
老猫“咔吧”一声把铅笔掰成两截，随手一扔，“大学生，规矩懂不？
进来先拜码头。”
第二脚正要踹下来，上铺的老马咳了一声，声音不高，却带着痰音：“老猫，别欺负新人，人家会写字，说不定能帮咱们写信。”
老猫动作顿了顿，鼻子里哼出一股粗气：“行，给老马一个面子。”
他转身回铺，拖鞋“啪嗒啪嗒”走远。
陈默重新躺下，后背全是冷汗。
灯丝仍在嗡嗡作响，像催命的鼓点。
他睁着眼，看灰色的墙皮一点点渗出斑驳的水迹，像一只只变形的眼睛。
西、早饭梆子声六点响。
铁门“咣当”一开，风卷着雪沫子灌进来。
早饭是玉米面窝头、咸菜条、一碗飘着两片菜叶的汤。
陈默捧着铝皮碗，手指冻得发红。
老猫坐他对面，用筷子敲桌子：“大学生，今天轮到你值日，刷马桶，听见没？”
陈默咬了一口窝头，粗粝的渣子磨得喉咙疼，他点了点头：“行。”
老马坐在旁边，端着碗喝汤，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
“别往心里去，老猫就是嘴臭。
熬几天，摸清门道就好了。”
陈默抬眼看他。
老马五十出头，眼角皱纹里夹着煤渣，头发灰白，像撒了一层霜。
“您怎么进来的？”
“翻车，压死了人。”
老马苦笑，“认了个过失，六年。
老婆带着孩子改嫁了，儿子不认我。”
他说得轻描淡写，像在说别人的事。
陈默心里一沉，没再问。
五、刷桶厕所是公用的，一条水泥槽，三个蹲位，没有隔板。
陈默拎着刷子，捏着鼻子干活。
黄垢结了一层，刷子每刮一下，都带出令人作呕的酸臭。
背后有人起哄：“大学生，使点劲！”
“刷干净点，晚上给你加个鸡蛋！”
陈默不说话，只把刷子抡得更用力，水花溅到脸上，冰凉。
老猫在门口看了一会儿，觉得没趣，转身走了。
老马悄悄递过来一块肥皂：“用这个，去味。”
肥皂只剩拇指大，被用得圆滑发亮，带着一股廉价的香精味。
陈默低声说了句“谢谢”。
六、写信晚上，老猫不知从哪里翻出一本旧杂志，卷成筒，敲着上铺的栏杆：“哎，大学生，帮我写封信。”
陈默坐起身：“写什么？”
“给我媳妇，报个平安，顺便让她给我寄两百块钱。”
老猫咧嘴笑，“就写我想她了，想得睡不着觉。”
旁边有人哄笑：“老猫，你想的是钱吧！”
老猫一脚踹过去：“滚蛋！”
陈默接过圆珠笔，笔杆上咬着深深的牙印。
信纸是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抬头印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他一笔一画地写：“亲爱的芳：我在这里一切都好，不用担心。
冬天冷了，给我寄两百块钱，买件厚毛衣。
等我回家，咱们好好过日子……”写到“回家”两个字，笔尖顿了顿，墨水晕开一小片蓝。
老猫凑过来看：“哟，字还挺秀气。”
陈默没吭声，写完折好，递过去。
老猫拍拍他肩膀：“行，以后在号子里，我罩你。”
七、夜深灯终于熄了。
黑暗像棉被，一下子把人裹住。
陈默平躺着，听着周围此起彼伏的呼吸声、磨牙声、梦话声。
铁窗外，风卷着雪粒敲打玻璃，“沙沙沙”像无数细小的爪子。
他摸出那半截铅笔——被老猫掰断后，他偷偷捡回来，用牙咬尖了——在被子上继续写：“第二天。
老马给我肥皂。
老猫让我写信。
我还活着。”
写到最后一个字，铅笔芯断了，在他指腹留下一道黑痕。
他把手指放进嘴里舔了舔，苦涩的石墨味在舌尖蔓延。
外头，雪下得更密了，像有人在天上撕碎了无数张纸，一片一片往人间撒。
陈默闭上眼，对自己说：“活着，就得把这笔账算清楚。”
灯丝在黑暗里渐渐冷却，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像谁在遥远的地方，轻轻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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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人都叫他“老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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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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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马坐在旁边，端着碗喝汤，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
“别往心里去，老猫就是嘴臭。
熬几天，摸清门道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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