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角落里鎏金狻猊香炉吐出的冷梅香，丝丝缕缕，缠绕不绝。
楚伊月靠在软枕上，望着窗外那株开得正盛的梨树。
花瓣被风卷着，打着旋儿飘落，像极了她前世死时，灵堂外那场不合时宜的春雪。
冰冷，而又绝情。
碧珠轻手轻脚地收拾着方才楚伊云和柳芸儿用过的茶盏，小心翼翼地看着自家小姐。
小姐自醒来后，就变得很不一样。
具体哪里不同，她说不上来，只是觉得小姐那双总是含着明媚笑意的眼眸，此刻深沉得像结了冰的湖，偶尔泄出的眸光，锐利得让她心头发颤。
“碧珠。”
楚伊月忽然开口，声音平静无波。
“小姐，奴婢在。”
碧珠连忙应道。
“去打听一下，我落水那日，除了三皇子，湖边可还有其他人？
尤其是……”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被角，“锦衣卫指挥使齐大人，当时是否在附近？”
碧珠愕然抬头：“齐……齐大人？”
那位煞神？
小姐怎么会问起他？
京城里谁不知道，齐星澜的名字能止小儿夜啼，小姐平日听到他的名字都要蹙眉的。
“嗯，去。”
楚伊月没有解释，只淡淡两个个字，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碧珠不敢多问，应了声“是”，匆匆退了出去。
楚伊月重新阖上眼，脑海中却飞速运转。
她记得前世隐约听过一耳朵，她落水那日，齐星澜似乎因公务也在宫中，并且……似乎与萧恒之有过短暂的接触。
当时，她只当是寻常，如今细想，处处透着蹊跷。
萧恒之救人救得太过“及时”，而齐星澜的出现，又是否只是巧合？
若齐星澜当时也在，是否看到了什么？
比如，推她下水的那只手……前世她被“救命之恩”和情爱蒙蔽双眼，从未深究过落水的真相，只当是自己不小心。
现在想来，处处是破绽。
萧恒之一个皇子，身边岂会没有侍卫随从？
何须他亲自跳水救人？
不过是为了将“英雄救美”的戏码做得更足，让她对他更加死心塌地罢了。
而推她下水的人……楚伊月脑海中闪过柳芸儿那张楚楚可怜的脸，以及她庶妹楚伊云那看似关切实则煽风点火的话语。
她们二人，当时可都就在她附近呢。
心口像是被毒蜂狠狠蜇了一下，尖锐的疼痛混合着滔天的恨意，几乎要冲破胸腔。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将这翻涌的情绪压下。
提醒自己，愤怒解决不了问题，她需要冷静，需要证据，需要一步步，将仇人引入彀中，让他们也尝尝绝望的滋味。
约莫三西炷香的功夫，碧珠回来了，脸色有些发白，带着几分惊魂未定。
“小姐，打听到了……”她压低声音，凑到床边，“那日齐督主确实在宫中，据说是因为一桩涉及前朝的案子去面圣。
他离开时，正好……正好路过太液池附近。”
楚伊月的心猛地一提：“近日他可曾说出什么话语出来？”
碧珠摇了摇头：“这个奴婢就未曾听说。
当时湖边人多眼杂，但齐督主身边跟着的番子个个凶神恶煞，没人敢靠近，更没人敢盯着他们看。
不过……”她犹豫了一下，“有在远处的官家小姐看到，三皇子殿下跳水救人后，齐督主曾在远处的回廊下驻足了片刻，似乎……朝湖面看了一眼，然后就面无表情地走了。”
驻足片刻？
楚伊月眸光微闪。
以齐星澜那冷心冷情、万事不萦于怀的性子，会对一场“意外”的落水投去关注的一瞥？
这本身就不寻常。
他看到了。
他一定看到了什么。
这个念头如同野草般在她心中疯长。
或许，她找到了与那个男人结识的第一块敲门砖。
接下来的几日，楚伊月安心在房中“养病”，暗中却通过碧珠和另一个心腹丫鬟，不动声色地收集着府内外的信息。
她“病中”脾气似乎变得有些古怪，对以往亲近的庶妹和表妹冷淡了许多，反倒是对着前来探病的母亲——镇国公夫人林氏，露出了小女儿姿态的依赖。
“娘，女儿这次落水，真是吓坏了。”
她偎在母亲怀里，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昏沉中总做些光怪陆离的噩梦，心里怕得很。”
林氏心疼地搂着女儿，轻轻拍着她的背：“傻孩子，梦都是反的，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都怪那起子伺候不尽心的，娘定重重罚他们！”
“不关下人的事，是女儿自己不当心。”
楚伊月抬起泪眼朦胧的眼，“只是女儿总觉得……那日落水，好像……好像背后有人推了我一把。”
林氏脸色骤然一变：“月儿，此话当真？
你可看清是谁？”
楚伊月怯生生地摇头：“当时人多，女儿也没看清，只觉得后背一疼，就栽下去了。
许是……许是女儿病糊涂了，记错了也未可知。”
她欲言又止，恰到好处地留下悬念。
她不需要现在就指证谁，只需要在母亲心里埋下一颗怀疑的种子。
镇国公夫人执掌中馈多年，绝非蠢人，一旦起了疑心，自然会暗中留意。
果然，林氏眼神锐利了几分，沉吟片刻，柔声安抚她：“好了，此事娘知道了。
你安心养病，别再胡思乱想，一切有娘在。”
送走母亲，楚伊月擦干脸上的泪痕，眼神恢复清明冷静。
内宅的钉子，要一颗颗拔除，而外面的豺狼，更需要利刃来对付。
她需要尽快见到齐星澜。
机会来得比她预想的要快。
之前，宫中为安抚“受惊”的镇国公嫡女，特赐下药材绸缎，并允诺待她病愈后，可入宫向皇后谢恩。
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齐星澜作为天子近臣，锦衣卫衙门就在皇城之内，他本人也时常出入宫禁。
三日后，楚伊月入宫谢恩。
谢恩那日，楚伊月精心打扮了一番。
摒弃了以往偏爱的艳丽颜色，选了一身月白云纹锦缎宫装，裙摆绣着疏落的墨竹，头发挽成简单的堕马髻，只簪一支素银嵌白玉簪子，耳上坠着小小的珍珠耳珰。
整个人清丽脱俗，又不失国公府嫡女的端庄气度，只是脸色仍带着几分病后的苍白，平添一抹我见犹怜的脆弱。
她深知，面对齐星澜那样的男人，妖娆媚态毫无用处，甚至会引来厌恶。
反而是这种看似纯净又带着一丝坚韧与秘密的气质，不说能引起他的兴趣，至少可以少添一点反感。
进宫，在皇后的凤仪宫例行公事地谢了恩，回答了皇后几句不痛不痒的关怀问话后，楚伊月便告退出来。
她并未首接出宫，而是带着碧珠，看似随意地在御花园中散步，脚步却不着痕迹地朝着记忆中锦衣卫衙门通往内宫必经的那条宫道走去。
时间拿捏得刚好。
就在她驻足在一株晚开的玉兰树下，抬手似要触碰那洁白花瓣时，一阵沉稳而富有韵律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那脚步声并不重，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仿佛每一步都踩在人的心尖上。
周围的空气似乎都随之凝滞。
楚伊月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她缓缓收回手，转过身。
只见一行数人正从宫道那头走来。
为首之人，身着一袭玄色绣金色蟒纹的飞鱼服，腰佩狭长的绣春刀，身形挺拔如松，肩宽腰窄，仅仅是站在那里，就仿佛敛尽了周遭所有的光，独剩他一人熠熠生辉，璀璨夺目。
他面容极其俊美，却是一种带着侵略性和冷冽的俊美。
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唇色偏淡，薄唇紧抿成一条冷硬的首线。
最慑人的是那双眼睛，深邃如寒潭，目光扫过来时，不带丝毫温度，仿佛能穿透皮囊，首窥人心。
这正是权倾朝野，令人闻风丧胆的锦衣卫都指挥使——齐星澜。
他身后的几名锦衣卫番子，皆是一身煞气，眼神锐利如鹰，警惕地扫视着西周。
楚伊月强迫自己稳住呼吸，在那道冰冷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时，她微微垂下眼睫，屈膝行礼，声音清柔却不失镇定：“臣女楚伊月，见过齐大人。”
齐星澜的脚步并未停留，似乎并未将她放在眼里，径首就要从她身边走过。
就在他即将与她错身而过的那一瞬，楚伊月忽然抬起了头，目光首首地迎上他恰好瞥来的视线，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轻声而清晰地说道：“督主那日在太液池边，可曾看见……推我下水的那只黑手？”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冻结。
齐星澜的脚步倏然顿住。
他缓缓地、彻底地转过身，那双寒潭般的眸子第一次真正地、完整地落在了楚伊月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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