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鹰嘴崖民国三十七年的深秋,北方的山野已是肃杀一片。风里带着刺骨的寒意,
卷起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地往人领口里钻。我叫小栓,打记事起就跟着五爷在山里转悠。
五爷不是亲爷,却是这十里八乡最有名的猎户兼采药人,脾气倔得像山里的石头,话不多,
但肚里装着整座鹰嘴崖的故事和禁忌。此行的目的,是鹰嘴崖背阴坡那片罕有人至的老林子。
五爷说,霜降这天,阴极阳生,
有一种名叫“阴霜花”的珍稀药材才会在子时前后于背阴崖壁绽开,是治疗陈年咳疾的圣药。
“跟紧点,别东张西望。”五爷头也不回地在前面走着,
他背上那杆老旧的猎枪随着步伐轻轻晃动,枪托磨得油光发亮,“尤其是,”他顿了顿,
声音低沉下去,“进了山,莫看树后影。”我心里一紧,
想起了那句老猎户们口耳相传的禁忌下句——“夜半莫听鬼唱戏”。这话从小听到大,
只当是吓唬小孩的俚语,可此刻看着五爷凝重的背影,那山风穿过林隙的呜咽声,
仿佛也带上了几分阴森。鹰嘴崖如其名,像一只巨鹰的喙,险峻地探出山体,将阳光分割。
阳面尚有余晖,背阴坡却已提前进入了黑夜。参天的古木枝杈虬结,遮天蔽日,
只有零星惨白的月光能侥幸穿透,在地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斑,看久了,
真觉得那些影子都在蠕动。我们在背风处找了个略微平坦的地方,
用带来的油布和树枝搭了个简陋的窝棚。山里的夜来得快,篝火升起后,
四周便彻底被墨一样的黑暗吞没,只有我们眼前这一小圈光亮,之外便是无尽深邃的幽暗。
火焰噼啪作响,反而衬托出山林死一般的寂静,连往常夜枭的啼叫都听不见。五爷靠着窝棚,
闭目养神,猎枪就横在膝上。我则攥紧了腰间那把磨得锋利的柴刀,
手心因为紧张而沁出冷汗,黏糊糊的。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淌,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子时将近,空气中的寒意更重了,呵出的气都成了白雾。
就在这时——“沙沙……簌簌……”一阵异样的摩擦声和撞击声突兀地响起,不大,
却清晰得刺耳。我们的窝棚微微晃动起来,顶上的树枝簌簌落下灰尘。我浑身汗毛瞬间炸起,
猛地扭头看向声音来源。是窝棚外面,二十步开外的那片空地。空地上,
孤零零地立着一棵老槐树。树干极粗,怕是要两人合抱,树皮皲裂如同老人脸上的皱纹,
枝桠歪歪扭扭地伸向夜空。诡异的是,在明明只有一轮清冷月光的照耀下,那棵老槐树,
竟然在地上投出了两个影子!一个影子与树身轮廓大致相符,而另一个,则更加扭曲、细长,
影影绰绰,像是个……披头散发的人形!我几乎要失声叫出来,牙齿死死咬住下唇。
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从那诡异的双重树影里,幽幽渺渺地,传来了一阵唱戏声。
声音缥缈不定,仿佛隔着千山万水,又仿佛就在耳畔低语。是个女子的声音,嗓音尖细,
带着说不出的哀怨婉转,唱的词听得真切:“一更里呀绣鸳鸯,
绣到三更断了肠……”“断了肠”三个字,被她唱得百转千回,带着一股子浸入骨髓的阴寒,
在这死寂的山林里反复回荡。我吓得魂飞魄散,下意识地就要往五爷身边靠。
可五爷的反应却出乎我的意料。他猛地睁开了眼睛,那双平日里浑浊此刻却精光四射的眼睛,
死死盯住那棵老槐树和它的双重影子,脸上竟没有太多惊惧,
反而是一种混合着愤怒、决然和某种……果然如此的复杂神情。他甚至没有看我一眼,
也没有任何警告,就像一头被激怒的老豹子,抄起膝上的猎枪,一个箭步就冲出了窝棚,
毫不犹豫地扎进了旁边更深的黑暗林子里!“五爷!”我低呼一声,心脏几乎跳出嗓子眼。
回头看了一眼那棵鬼气森森的槐树和那不绝于耳的戏文,再看向五爷消失的方向,
无尽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独自留在这里?绝不!我几乎是凭着本能,攥紧柴刀,
连滚带爬地追着五爷的方向而去。林深苔滑,黑暗如同实质,每一步都踩在未知的恐惧上。
树枝刮擦着我的脸和衣服,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与身后那越来越远的戏文声交织在一起,
折磨着我的神经。不知道跑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十个呼吸,我猛地撞开一丛茂密的灌木,
眼前景象让我骤然停下了脚步。五爷没有继续往前跑。他停在了林间一小片空地上,
正对着一棵歪脖子老槐树。那槐树形态奇特,一根粗壮的枝桠几乎平行于地面伸出。而五爷,
这个一辈子硬气、连土匪都不怕的老猎户,此刻竟直挺挺地跪在那歪脖子树下!
他手中的猎枪平举着,枪管纹丝不动,正直直地指向——那棵歪脖子槐树的树杈。月光惨白,
清晰地照亮了树杈上挂着的东西。那是一片红,刺目的红。一方女子出嫁时盖的红盖头。
它就在那里,随着阴冷的山风,一下,一下,轻轻地摇晃着。盖头的边缘,
垂下来尺许长的、浓密如墨的黑发。更让人心底发寒的是,那垂下的发梢末端,
在惨淡的月光下,竟凝结着点点白色的……冰碴子。2 胭脂盒五爷的身体猛地一颤,
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打了一下。他跪在地上的膝盖陷进潮湿的腐叶里,
攥着猎枪的手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那枪口,依旧死死地指着树杈上摇曳的红盖头,
以及盖头下那泛着青灰、嘴角裂开诡异弧度的下颌。
“三……三十年前……”五爷的声音干涩发哑,仿佛每个字都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
带着一种被岁月尘封的惊悸,
“李……李善人李老爷家的新娘子……”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大气不敢出,
只能死死盯着那方红盖头,生怕它再次异动。“那是鹰嘴崖几十年来最排场的迎亲队伍。
”五爷的眼神有些空洞,似乎穿透了眼前的黑暗,回到了那个他永远不愿回忆的日子,
“八抬大轿,吹吹打打,新娘子是百里外赵家集的闺女,
据说长得跟画里的人儿似的……花轿,就是从这鹰嘴崖过的,说是抄近路,
赶吉时……”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寒意。“然后呢?”我忍不住颤声问道,
感觉周围的空气都凝固了。“然后……”五爷的瞳孔骤然收缩,“就全没了踪影。连人带轿,
吹鼓手,挑夫,几十口子人,像被这大山一口吞了,生不见人,
死不见尸……李家和赵家发了疯似的找,把这鹰嘴崖翻了好几遍,只找到几顶摔破的轿子顶,
和一些散落的、沾着泥的聘礼盒子……”他的目光重新聚焦到那红盖头上,
带着难以言喻的恐惧和一种深切的悲悯。“都传……是新娘子怨气不散,
成了这山里的……”他的话没能说完。呼——一阵阴风毫无征兆地卷地而起,
吹得四周树叶哗啦啦乱响,那风冰冷刺骨,完全不似秋夜的凉,倒像是三九天的寒流。
树杈上,那方红盖头猛地向上掀起一角!不再是刚才那惊鸿一瞥的下颌,这一次,
露出了更多——青灰色的皮肤紧紧包裹着骨骼的轮廓,没有鼻子,只有两个黑洞洞的窟窿,
而那双之前只是裂开的嘴角,此刻仿佛被无形的线拉扯着,
向上弯起一个更加夸张、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的弧度,露出两排森白的牙齿。那牙齿上,
沾染的胭脂红得刺眼,在月光下泛着湿濡的光泽。“嗬……”一声极轻、极缓,
仿佛从破旧风箱里挤出的叹息,直接钻入我的耳膜。“砰!!
”几乎在那叹息响起的同一瞬间,五爷手中的猎枪,炸膛了!一声巨响在山谷间回荡,
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灼热的火药味和金属碎片猛地迸发开来。五爷惨叫一声,
整个人被巨大的冲击力掀倒在地,双手血肉模糊,猎枪的枪管扭曲着炸开,木屑纷飞。
“五爷!”我魂飞魄散,扑了上去。五爷蜷缩在地上,痛苦地呻吟着,
脸上、手上都是被碎片划出的血口子。但他似乎感觉不到手上的剧痛,
眼睛依旧死死瞪着那棵歪脖子槐树,眼神里充满了绝望和一种“果然如此”的确认。
“走……快走!”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因为疼痛和恐惧而变形。我哪里还敢耽搁,
用尽全身力气,架起五爷的一条胳膊,将他从地上拖起来。他的身体沉重得像块石头,
脚步踉跄。就在我们转身欲逃的刹那——身后传来了另一种声音。不是风声,不是树叶声,
而是一种沉闷的、仿佛巨物从淤泥中拔足的声响——“咕哝……噗嗤……”伴随着的,
还有细微的、令人牙酸的“咔嚓”声,像是干枯的树枝在被强行扭断。
我下意识地回头瞥了一眼。只一眼,浑身的血液几乎瞬间冻结。月光下,
那棵挂着红盖头的歪脖子槐树,连同它旁边那棵投下双影的老槐树,它们的根部,
那盘根错节、深扎大地的树根,正如同活物般,从黑色的泥土中缓缓向上拔起!
带起的泥土块簌簌落下,露出下面虬结蠕动的、如同黑色巨蟒般的根须。而更恐怖的是,
在那棵老槐树粗壮的树干上,不知何时,裂开了一道幽深的树洞。树洞里,
隐约有两点幽绿色的光芒在闪烁,像极了荒冢间飘荡的磷火,
正冰冷地、怨毒地注视着我们逃离的方向。“跑!!”五爷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吼,
猛地推了我一把。我肝胆俱裂,再也顾不得回头,死死架住五爷,
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来时的方向,发疯似的狂奔。身后的黑暗中,那树根拔地的闷响,
枝叶摩擦的窸窣声,以及那若有若无、仿佛贴在耳边的阴冷笑意,如跗骨之蛆,紧紧追赶。
不知跑了多久,直到肺部火辣辣地疼,双腿如同灌了铅,我才敢稍微放慢脚步,回头望去。
身后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那片诡异的槐树林已被远远抛在后方,只有那被窥视的感觉,
依旧萦绕不散。五爷几乎完全靠在我身上,呼吸微弱。我借着透过林隙的微弱天光,
看到他后背的厚棉袄不知何时被划破了三道长长的口子,翻卷的棉花被染成了深褐色。
扒开破碎的布料,下面的皮肉上,赫然是三道皮肉翻卷的抓痕,
那伤口边缘泛着不祥的黑紫色,渗出的血液也是浓稠的墨黑色,
散发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腐木和腥气的恶臭。“五爷……您撑住!
”我的声音带着哭腔,恐惧和绝望如同潮水般将我淹没。我们必须在天亮前,
逃出这座吃人的鹰嘴崖。3 夜奔山林仿佛活了过来,
在我们身后张开了无形的、充满恶意的巨口。我架着五爷,几乎是连拖带拽,
在崎岖陡峭的山路上亡命狂奔。肺像个破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的灼痛,
双腿早已麻木,只凭着求生的本能机械地迈动。五爷的体重越来越沉,
他的意识似乎也在逐渐远离。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含糊不清的词语,有时是“快跑”,
有时是“别回头”,更多时候,
哭腔的唱词:“二更里呀……绣牡丹……绣到……绣到心尖尖……”那是《绣金匾》的调子!
与那槐树林中女鬼所唱如出一辙,此刻从五爷干裂的嘴唇里溢出,在这逃亡的路上听来,
格外的瘆人。身后的异响并未完全消失。那树根拔地的闷响似乎远了,
但另一种声音取而代之——是枝叶被巨大物体刮擦的“沙沙”声,不紧不慢,却如影随形,
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不疾不徐地跟在我们后面,戏弄着它的猎物。我不敢回头,
拼命瞪大眼睛辨识着来时的路。月光在浓密的林冠间时隐时现,投下变幻莫测的光影,
每一片晃动的阴影都像是潜藏的鬼影,每一棵形状古怪的老树都仿佛要活过来。
五爷后背的伤口不断渗出黑血,那股腐木混杂腥气的恶臭愈发浓烈,熏得我阵阵发晕。
我撕下自己内襟的布条,试图给他简单包扎,可那布条一碰到黑血,立刻像是被腐蚀了一般,
颜色迅速变深发硬。“冷……好冷……”五爷开始浑身打颤,牙关咯咯作响,
脸色在朦胧的月光下泛着死灰。“就快到了,五爷!撑住!看到垭口了!”我大声给他,
也给自己打气。前方不远处,就是鹰嘴崖标志性的那个像鹰嘴般的山垭口,穿过那里,
就算离开了背阴坡最核心的区域。希望像微弱的火苗,在胸腔里重新点燃。我咬紧牙关,
几乎将五爷整个背在身上,手脚并用地朝着垭口爬去。就在我们即将冲出垭口,
踏入相对平缓的阳面山坡时——“咿——呀——”一声悠长、尖细、充满哀怨的唱腔,
陡然从我们身后极近的地方响起!不是透过林木传来的模糊声响,而是真真切切,
仿佛就在耳后!我浑身汗毛倒竖,猛地回头。只见垭口内侧,
一棵孤零零立在悬崖边的老松树梢上,不知何时,挂上了一抹刺目的红!正是那方红盖头!
它像一面不祥的旗帜,在夜风中猎猎飞舞,盖头下垂落的黑发如同活物般扭动。而更下方,
靠近树根的位置,那片浓郁的阴影里,两点幽绿色的磷火倏地亮起,冰冷地锁定了我们。
它跟上来了!或者说,它早就等在了这里!“啊!
”五爷似乎也被这近在咫尺的恐怖刺激得清醒了一瞬,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
求生的欲望压倒了一切。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几乎是抱着五爷,
连滚带爬地冲过了那道狭窄的垭口。就在我们身体脱离背阴坡范围的刹那,
身后那如泣如诉的唱戏声,以及那被窥视的冰冷感觉,骤然减弱了大半,
仿佛被一道无形的界限阻挡了。但我依旧不敢停留,背着五爷,沿着阳面山坡熟悉的小路,
一路向下狂奔,直到彻底看不见鹰嘴崖那狰狞的轮廓,直到林间的月光变得清朗,
直到远处传来几声真实的、令人心安的公鸡啼鸣。天,快亮了。
我精疲力尽地瘫倒在一片相对干燥的草地上,五爷躺在我身边,呼吸微弱,
但总算不再说胡话了。他后背那三道抓痕依旧触目惊心,黑血似乎止住了一些,
但伤口周围的黑紫色却蔓延开了少许。我看着他苍白如纸的脸,
心中充满了后怕和巨大的困惑。那红盖头下的,到底是什么?三十年前失踪的新娘子?
成了精怪的老槐树?还是……别的什么无法理解的存在?五爷昏迷中,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右手紧紧攥着胸前早已破旧不堪的衣襟,仿佛那里藏着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我隐约看见,
他指缝间似乎露出了一角褪色的、同样暗红色的布料边缘,
像是个极其陈旧的……小香囊或是别的什么。但我当时太过疲惫和惊恐,并没有深思。远处,
天际泛起了一丝鱼肚白。黎明终于到来,驱散了部分黑夜的恐怖。然而我知道,有些东西,
已经随着我们,从那个鬼气森森的鹰嘴崖,被带出来了。4 归途天光彻底放亮,
山林褪去了夜晚的狰狞,显露出秋日应有的清晰轮廓。鸟鸣声从四面八方响起,
带着劫后余生的鲜活。可这份生机,却无法驱散萦绕在我心头的厚重阴霾。
五爷的情况很不好。他虽然不再胡言乱语,但一直处于半昏迷状态,额头滚烫,
身体却一阵阵发冷打颤。我撕下身上还算干净的布条,在山溪里浸湿,
小心地擦拭他脸上和手上的伤口与血污。猎枪炸膛造成的皮肉伤看着吓人,
但似乎只是皮外伤,真正要命的是他后背那三道抓痕。在明亮的晨光下,
那伤口显得更加诡异。皮肉翻卷处不再是鲜红,而是泛着一种暗淡的青黑色,边缘肿胀,
渗出的黑血黏稠如浆,那股腐木腥气愈发浓烈。我尝试用清水去冲洗,水一碰到伤口,
竟发出轻微的“嗤嗤”声,仿佛浇在了烧红的烙铁上,冒起一丝若有若无的黑气。
五爷即使在昏迷中也痛苦地抽搐了一下。我不敢再妄动,心中寒意更甚。
这绝不是寻常野兽能造成的伤口。必须尽快回家!我砍下几根结实的树枝,
用藤蔓勉强捆扎成一个简陋的拖架,将五爷小心地挪上去。归途变得异常漫长而艰难。
来时跟着五爷,只觉得山路崎岖,如今独自拖着一个人,每一步都重若千钧。
阳光透过枝叶洒下,明明带着暖意,我却只觉得浑身发冷,不时警惕地四下张望,
总觉得那幽深的林影背后,有双磷火般的眼睛在窥视。五爷偶尔会清醒片刻,眼神涣散,
嘴唇翕动。有一次,他猛地抓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
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我:“盖头……盖头下面……不是……”话未说完,又是一阵剧烈咳嗽,
重新陷入昏沉。“不是什么?”我急切地追问,他却再无回应。“不是人”?“不是鬼”?
还是……“不是树”?这句话像一根刺,扎在我心里。五爷显然知道些什么,
比他在歪脖子槐树下讲述的更多。晌午时分,我们终于蹚过了出山前最后一道山溪,
远远看到了山脚下村落模糊的轮廓。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一股难以抵御的疲惫感席卷而来。
我将拖架停在溪边,捧起冰凉的溪水猛灌了几口,又撩水拍打着脸颊,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
回头看向拖架上的五爷,他歪着头,似乎睡熟了,胸前的衣襟因为之前的挣扎和我的拖拽,
散开得更厉害。阳光下,那从他紧攥的指缝间露出的暗红色布料,颜色更加清晰了些。
那似乎不是一个香囊,而是一个更扁平的、硬质的东西,外面用褪色的红布包裹着,
边缘已经磨损,露出里面暗沉木质的一角。像是个……小盒子?一股强烈的好奇心驱使着我。
五爷对此物的紧张,以及它出现的时间地点从鹰嘴崖回来后他才无意识紧握,
都显得极不寻常。我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轻轻掰开他因发烧而虚软无力的手指。
那果然是一个小木盒,比巴掌略小,做工精细,但年代久远,木质发黑,边角有磕碰的痕迹。
外面包裹的红布早已褪色发暗,却依旧能看出上面用金线绣着模糊的鸳鸯戏水图案,
只是那金色也早已黯淡无光。我小心翼翼地打开盒盖。里面没有想象中的金银珠宝,
只有一团干涸、发黑的污渍,凝固在盒底,看不出原本是什么。
但一股极其微弱的、若有若无的甜腻香气,混合着一种陈年的粉尘味,飘入我的鼻腔。
这气味……我猛地蹙紧眉头。这气味,竟然与那红盖头下,
那染着胭脂的牙齿所散出的诡异甜香,有着几分诡异的相似!虽然极其淡薄,
且混杂了岁月和木盒本身的味道,但那种甜腻的底子,我绝不会认错!我的心跳骤然加速。
五爷为什么会有这个盒子?这盒子里原来装的是什么?是胭脂吗?
它和三十年前那个失踪的新娘子,和鹰嘴崖那棵成了精的槐树,又有什么关系?
无数疑问瞬间充斥脑海。我猛地盖上盒子,像烫手山芋一般,迅速将它塞回五爷怀中,
并将他的衣襟掩好。仿佛刚才窥见的,是一个不该被触及的巨大秘密的核心。
抬头望了望山下的村落,那熟悉的炊烟此刻却让我感到一丝不安。我们真的逃出来了吗?
还是说,我们带回来的,是比山中精怪更可怕的东西?拖着沉重的步伐和更加沉重的心情,
我拉起拖架,向着村子的方向,一步一步走去。背后的鹰嘴崖,在秋日高远的天空下,
依旧沉默地矗立着,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5 邪祟入骨村子还是那个我生活了十几年的村子,土墙灰瓦,鸡犬相闻。
可当我拖着载有五爷的简陋拖架,踉跄着踏进村口时,
却觉得一切都蒙上了一层说不出的异样。正是午后,几个蹲在墙根晒太阳的老汉看见我们,
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脸色都变了。“小栓?这是……五爷?”住在村头的赵老伯最先迎上来,
看到拖架上脸色青灰、昏迷不醒的五爷,尤其是看到他后背那虽然被我粗略遮盖,
却依旧渗出黑褐色污渍的伤口时,倒吸了一口凉气。“你们这是……遇上啥了?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山里人特有的警惕和敬畏。“鹰嘴崖……”我嗓子干得冒火,
声音嘶哑,“在背阴坡……撞,撞邪了。”“鹰嘴崖背阴坡?!”旁边另一个老汉失声惊呼,
手里的旱烟杆差点掉在地上,“我的老天爷!那地方也敢去?!霜降还往里闯,
你们爷俩是不要命了!”“别愣着了!快搭把手,把人抬回去!”赵老伯到底年长沉稳些,
立刻招呼人。七手八脚地将五爷抬回他那间位于村子最东头、有些孤零零的土坯房,
安置在炕上。有人去请村里略懂草药的孙婆子,有人去烧热水。小小的屋子里顿时挤满了人,
议论声、叹息声、脚步声混杂在一起,却驱不散那股从五爷身上散发出的,
越来越浓的腐木腥气。孙婆子来了,她年纪比五爷还大,满脸褶皱,眼神却依旧锐利。
她掀开盖在五爷后背的布,只看了一眼,那浑浊的眼睛就猛地一缩。她用干枯的手指,
隔着空气,虚虚地在伤口上方拂过,随即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收回手。“这……这不是兽伤,
也不是寻常的秽气……”她声音沙哑,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惧,“这是……煞气入骨,
邪祟缠身啊!”她让人端来一碗清水,又取出三根筷子,立在碗中,口中念念有词。
可那筷子无论如何也立不住,接连倒下。孙婆子的脸色越来越白。“立不住……怨气太重,
不肯受问。”她摇着头,看向我的眼神充满了怜悯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小栓,
你们到底在崖里,看见了什么?”在众人紧张的目光注视下,
我断断续续地讲述了昨晚的经历——月光下的双影槐树,树影里传来的诡异唱词,
歪脖子树上悬挂的红盖头,盖头下青灰的脸和染胭脂的牙齿,猎枪的莫名炸膛,
以及最后……那槐树拔根而起,树洞中磷火般的眼睛……屋子里鸦雀无声,
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柴火在灶膛里燃烧的噼啪声。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惊恐,
几个胆小的妇人已经悄悄往后缩了缩身子。
“李财主家的新娘子……三十年了……果然是她……怨魂不散,
化成了山魈木魅啊……”一个老汉喃喃自语,声音发抖。“那背阴坡的老槐树,早年就邪性!
都说它吃土……没想到,真成了精了!”另一个接口道。“完了,被这东西缠上,
五爷他……”有人叹息着,没把话说完,但意思不言而喻。
孙婆子尝试用她知道的几种土法子给五爷驱邪——用艾草熏烤伤口,
用朱砂混着鸡冠血点在额头,甚至找来了一把生锈的杀猪刀压在炕沿下。然而,
一切都徒劳无功。五爷的高烧没有丝毫减退的迹象,伤口处的黑紫色仍在缓慢蔓延。
他大部分时间昏迷,偶尔醒转,眼神空洞,直勾勾地盯着房梁,
嘴里反复哼唱着那几句阴森的戏文:“绣到三更断了肠……心尖尖……疼啊……”那声音,
和他平日粗犷的嗓音截然不同,尖细、哀婉,分明就是个女人的调子!
听得屋子里的人脊背发凉,汗毛倒竖。恐惧像瘟疫一样在小小的屋子里蔓延。
起初还热心帮忙的乡邻,此刻眼神都变了,多了几分疏离和忌讳。有人开始借口家里有事,
悄悄退了出去。最终,孙婆子也无奈地摇了摇头,收拾起她的东西,临走前,
她拍了拍我的肩膀,低声道:“小栓,准备后事吧……这东西,婆子我道行浅,镇不住了。
怕是得去请……‘问阴人’了。”“问阴人?”我一愣,
那是在更偏远深山里传说的一种职业,能与阴司沟通,手段诡异,寻常人避之不及。
孙婆子没有多说,只是叹了口气,佝偻着背离开了。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原本挤得满满的屋子,此刻只剩下我和昏迷不醒的五爷。油灯如豆,
在墙壁上投下摇曳不定、张牙舞爪的影子。窗外,秋风呼啸而过,卷起落叶,
发出呜呜的声响。听着五爷那用女人腔调哼出的戏文,
看着他后背那不断散发着不祥气息的伤口,我抱紧膝盖,缩在冰冷的灶台边,
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和寒冷。目光不由自主地,
再次落到了五爷紧握在胸前衣襟内的那只手上。
那个褪色的红布包裹的胭脂盒……它到底是什么?五爷和三十年前那场诡异的失踪,
到底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关联?而孙婆子口中的“问阴人”,又真的能救五爷吗?夜还很长,
而五爷枕边,那若有若无的《绣金匾》的调子,仿佛与窗外的风声应和着,越来越清晰了。
6 夜半戏文孙婆子走后,屋子里彻底陷入了死寂,只剩下五爷粗重而灼热的呼吸声,
以及我那颗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心跳。油灯的光晕勉强照亮炕头一小片区域,
将五爷扭曲痛苦的脸映照得明暗不定。他那断断续续、用女人腔调哼出的《绣金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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