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人在镇上逗留的第三天，青木镇的空气像是被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得人喘不过气。
林风这几日总觉得眼皮跳，打铁时斧头差点劈在手上，被林渊敲了下脑袋：“毛手毛脚的，魂儿被勾走了？”
他喏喏应着，眼角却瞥见镇口那几匹黑马又在晃悠——那三个黑衣人不知在找什么，整日里在镇上闲逛，斗篷扫过石板路的声音，比铁匠铺的风箱声还让人心里发紧。
午后的阳光斜斜切过杂货铺的门板，林风提着空油壶往回走，正撞见那为首的黑衣人站在布庄门口。
对方背对着他，兜帽边缘露出几缕银灰色的发丝，指尖捻着块靛蓝色的布料，指节白得像玉石。
布庄老板缩在柜台后，脸皱成颗干枣，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客官，这料子是镇上最好的了，真、真没您要的那种……我要的不是料子。”
黑衣人转过身，墨色的眼睛落在林风身上。
那目光不像看一个人，倒像在打量一块待价而沽的铁，带着种审视的冷意。
林风心里一紧，攥着油壶的手沁出了汗，脚步不由自主地往后退。
“小家伙，”黑衣人忽然笑了，那笑意却没到眼底，“那天让你带的话，带到了？”
林风喉咙发紧，半天没说出话。
他这几日总想着把玉佩的事告诉父亲，可每次看到林渊抡锤时沉稳的侧脸，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总觉得，只要不说，那些黑衣人就像一阵风，迟早会吹过青木镇，吹向别处。
“看来是没带到。”
黑衣人慢悠悠地走近几步，斗篷下的阴影罩住了林风，带着股淡淡的、像陈年旧墨的味道，“你爹是不是忘了二十年前，在断魂崖捡过什么东西？”
断魂崖？
林风心里咯噔一下。
他听镇上老人说过，那是镇外三十里的一处悬崖，崖底云雾缭绕，据说从没活人能从那儿上来。
父亲从未提过去过那地方。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林风往后退了半步，后背抵上了墙，退无可退。
“不知道？”
黑衣人抬手，指尖划过林风的脸颊，那触感比冰还凉，“也好，等我亲自问他。”
他转身时，林风看见他斗篷内侧绣着个暗红色的图案，像朵开得诡异的花，花瓣边缘还带着尖刺。
那天傍晚，林渊收工时带回了半只烧鸡。
苏瑶笑着嗔怪他乱花钱，林渊却拍着林风的肩膀：“咱儿子最近懂事，给你补补。”
饭桌上，林风看着父亲啃鸡腿时满足的样子，终于忍不住开口：“爹，镇上那几个黑衣人……别管他们。”
林渊打断他，语气比平时沉了些，“他们要找的不是咱们，过几日自会走。”
“可他们提到了断魂崖。”
林风抬头，撞见父亲瞬间僵硬的侧脸。
油灯的光在林渊眼角的皱纹里明明灭灭，他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
“小孩子家别瞎打听。”
林渊放下筷子，声音闷闷的，“吃完早点睡。”
那夜林风睡得很不安稳。
后半夜时，他被一阵极轻的响动惊醒——不是风吹窗户的声音，倒像有人踮着脚走路，鞋底擦过院子里的青砖。
他悄悄爬起来，透过窗缝往外看。
月光下，三个黑影正蹲在铁匠铺的墙角，为首那个正是白天的黑衣人。
他不知从哪儿摸出个小瓷瓶，往门锁的位置倒了些透明的液体。
那木门的铜锁像被融化了似的，悄无声息地落在地上。
林风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想喊却被自己捂住了嘴。
他看见黑衣人推开门，三个影子鱼贯而入，动作轻得像猫。
他摸到枕头下的柴刀——那是他前几日劈柴顺手放在那儿的，刀把被磨得光滑。
“爹！
娘！”
他终于忍不住喊出声，掀开被子往外冲。
里屋的灯“唰”地亮了，林渊提着铁砧上的大锤冲出来，苏瑶跟在后面，手里还攥着把剪刀。
“你们是谁？”
林渊的声音在夜里格外响，像铁锤砸在铁砧上。
黑衣人站在院子中央，兜帽己经摘下，墨色的眼睛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林渊，二十年前断魂崖的东西，交出来。”
“我不知道什么东西！”
林渊把林风往身后拉，大锤横在胸前，“你们再不走，我就喊人了！”
“喊吧。”
黑衣人轻笑一声，抬手挥了挥。
他身后两个同伴忽然动了，动作快得像鬼魅，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两柄短刀，刀身泛着幽蓝的光，显然淬了毒。
林渊把林风推给苏瑶：“带风儿走！”
他抡起大锤就冲了上去。
那大锤足有三十斤重，在他手里却像羽毛似的，带着破空的呼啸砸向左边的黑衣人。
那黑衣人却不躲，手腕翻转，短刀像条毒蛇缠上锤柄，“当”的一声脆响，火星西溅。
林渊只觉一股巧劲传来，大锤差点脱手，虎口震得发麻。
“有点意思。”
黑衣人赞了句，攻势却更猛了。
短刀在他手里转出朵朵刀花，每一刀都冲着林渊的要害。
林渊虽然力气大，可没学过章法，全凭一股蛮劲抵挡，很快就落了下风。
他后背被划了一刀，血瞬间染红了粗布衣裳。
“爹！”
林风想去帮忙，却被苏瑶死死拉住。
母亲的手抖得厉害，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掉，却还是把他往柴房推：“风儿，快躲起来！
千万别出来！”
“娘！”
林风挣扎着，看见另一个黑衣人己经绕过林渊，朝着他们扑过来。
那短刀闪着寒光，映出黑衣人狰狞的脸。
苏瑶忽然把他往前一推，自己转身扑向黑衣人，手里的剪刀狠狠扎了过去。
“噗嗤”一声，剪刀没入黑衣人的胳膊。
那人痛呼一声，反手一刀划在苏瑶背上。
林风眼睁睁看着母亲像片叶子似的倒下去，鲜血在地上漫开，像朵迅速绽放的红牡丹。
“娘——！”
他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风儿！
走！”
林渊不知哪来的力气，一锤砸飞了身前的黑衣人，踉跄着冲过来，把他往柴房里塞。
柴房的门“哐当”关上，还上了锁。
林风拍着门板哭喊，只听见外面传来铁器碰撞的脆响，父亲的闷哼声，还有黑衣人的冷笑。
过了一会儿，外面安静了。
死一般的安静。
林风瘫坐在柴房的干草堆上，浑身抖得像筛糠。
他听见有人在撬锁，听见门被推开的吱呀声。
为首的黑衣人站在门口，墨色的眼睛看着他，像在看一只待宰的羔羊。
“你爹把东西藏哪儿了？”
黑衣人蹲下来，指尖捏着他的下巴，力道大得像要捏碎骨头。
林风死死咬着牙，眼泪糊了满脸，却一声不吭。
黑衣人似乎没耐心了，他站起身，踢了踢旁边的柴堆：“搜。”
两个手下立刻翻找起来，干草被扔得满地都是。
林风看着他们翻出父亲藏在柴下的酒坛，翻出母亲晒的草药，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
“找不到。”
一个手下低声说。
黑衣人皱了皱眉，目光落在林风脖子上——那里露出半块玉佩的红绳。
他伸手扯了扯，林风脖子被勒得生疼。
那是块普通的平安玉，是母亲去年给他求的。
“看来不在这儿。”
黑衣人松开手，语气里带着点遗憾，“也罢，留着你，总能钓出鱼来。”
他转身往外走，临走时看了眼柴房的梁柱，“烧了。”
火是后半夜烧起来的。
林风被浓烟呛醒时，柴房的门己经被锁死了。
火焰舔着门板，发出噼啪的响声，热浪烤得他皮肤发疼。
他拼命拍打着门，喊着爹娘，声音却被火焰的咆哮吞没。
就在他觉得快要窒息时，“轰隆”一声，柴房的后墙塌了。
是林渊！
父亲浑身是血，一条腿不自然地扭曲着，正用肩膀撞着土墙。
“风儿……走……”林渊的声音断断续续，像破风箱。
林风爬过废墟，扑到父亲身边。
林渊从怀里掏出个用油布包着的东西，塞到他手里：“拿着……去紫霄宗……找姓楚的……”他的手忽然垂了下去，眼睛还圆睁着，望着天上的月亮。
林风握着那油布包，感觉像握着块烙铁。
他看见黑衣人正朝着这边走来，火光映着他们狰狞的脸。
他最后看了眼父母倒下的地方，看了眼燃烧的家，咬着牙钻进了屋后的密林。
身后，青木镇的火光染红了半边天。
林风吹过树梢，带着烟火和血腥的味道，像一首悲伤的挽歌。
他攥着油布包，指甲深深嵌进掌心，血珠滴在包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他不知道油布里是什么，不知道紫霄宗在哪里，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下去。
他只知道，从今夜起，他没有家了。
从今夜起，他只剩下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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