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六年的秋，雨总下得黏黏糊糊。
沈砚之站在十六铺码头的栈桥上，风裹着黄浦江的潮气，往骨头缝里钻。
他揣在兜里的手，摩挲着那枚银怀表，表盖内侧刻的半朵梅花，边缘己被磨得发亮。
这怀表是三年前加入“星灯社”时领的，那时老陈还笑着说，等抗战胜利了，要找个手艺好的银匠，把另一半梅花补上。
卖船票的老汉蹲在石阶上，抽着呛人的旱烟。
烟杆是枣木的，被摩挲得油光锃亮，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着他眼角的皱纹。
沈砚之走过去，递上三个铜板——这是约定好的价钱，不多不少，正好够买一张去苏州的慢船票。
老汉眼皮都没抬，从怀里摸出个皱巴巴的纸包，抽出一张票根塞给他。
指尖触到票根背面不平整的刻痕，沈砚之心里咯噔一下，是三道短痕，按规矩，这代表“有急件”。
他没多问，把票根折了三折，塞进怀表的夹层，转身融进稀稀拉拉的人流。
码头上永远是热闹的。
挑夫们扛着沉甸甸的货箱，号子声此起彼伏，“嘿哟——嘿哟——”地撞在湿漉漉的空气里；穿短打的小贩挎着竹篮，吆喝着“桂花糖粥鲜肉汤包”，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远处的轮船鸣响汽笛，长音划破雨雾，惊得停在栈桥上的几只麻雀扑棱棱飞起。
沈砚之穿着件藏青色长衫，袖口磨出了毛边，混在人群里不算起眼，只是脚步比旁人快些，眼睛总不自觉地往暗处瞟。
眼角的余光扫过巷口时，他看见了那辆黑色福特。
车头的金属格栅沾着雨珠，在灰蒙蒙的天光下闪着冷光。
车窗摇着半扇，露出周明轩那张带着几分不耐烦的脸——这人总爱把头发梳得油亮，苍蝇落上去都得打滑，此刻正用银质烟盒装着雪茄，动作慢悠悠的，眼神却像鹰隼似的，在码头上扫来扫去。
沈砚之心里清楚，这周明轩是财政部次长的公子，仗着老子的势，在法租界里横行霸道，最近不知怎的，竟盯上了“星灯社”，前几日城西的联络点被抄，十有八九是他告的密。
他没回头，顺着码头边的石阶往下走。
石板路被雨水泡得发滑，每一步都得踩稳实了，不然容易打滑。
江水拍打着岸边的木桩，发出沉闷的声响，“啪——啪——”的，像谁在暗处叹气。
几个拉黄包车的车夫蹲在避雨的棚子下，抽着烟闲聊，说的是昨晚巡捕房又抓了人，听说是什么“乱党”，在牢里打了半宿，天亮时没了气。
沈砚之听着，脚步没停，只是攥着怀表的手更紧了些，指节泛白。
走到栈桥下的拐角，他闪身钻进一个堆满麻绳的棚子。
棚子里弥漫着桐油和霉味，角落里蜷缩着个乞丐，盖着件破烂的棉袄，见有人进来，警惕地抬起头。
沈砚之从怀里摸出两个铜板，放在他面前的破碗里，低声说：“老地方，东西带来了？”
乞丐没说话，只是从棉袄里摸出个油纸包，递过来。
油纸包用油绳捆得很紧，摸上去是个扁平的长方体，沈砚之知道，这里面是新绘制的日军布防图，是老陈牺牲前托人送出的最后一件东西。
他刚把油纸包塞进长衫的内袋，就听见棚外传来皮鞋踩水的声音。
“沈先生，躲在这里抽烟，可不够意思啊。”
周明轩的声音带着笑，却透着股阴狠。
沈砚之心里一沉，慢慢转过身，看见周明轩带着两个穿黑西装的保镖，堵在棚子门口。
保镖手里揣着枪，枪口藏在衣摆下，却能看出形状。
“周少怎么有空到这种地方来？”
沈砚之尽量让语气显得平静，手悄悄摸向腰间——那里藏着把小巧的勃朗宁，是上次从一个汉奸手里缴来的。
周明轩走进来，雪茄的烟雾喷在沈砚之脸上，带着股甜腻的香气。
“听说沈先生最近总往码头跑，”他用雪茄指了指沈砚之的胸口，“是在等什么人，还是在等什么东西？”
沈砚之没接话，只是盯着他身后的保镖，计算着突围的角度。
棚子很小，只有一个出口，硬闯怕是讨不到好。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轮船的汽笛声，比刚才那声更急，像是出了什么事。
周明轩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
沈砚之抓住这个空档，猛地冲向左边的保镖，手肘狠狠撞在他的肋下，同时夺过他手里的枪，对着棚顶开了一枪。
枪声在雨里显得格外响，惊得周明轩愣了一下。
沈砚之趁机推开他，冲出棚子，往码头深处跑。
身后传来枪声，子弹打在石板路上，溅起一串水花。
沈砚之不敢回头，专挑人多的地方钻，挑夫、小贩的吆喝声成了最好的掩护。
他跑过堆满货物的栈台，跳过一个又一个水坑，长衫的下摆被雨水打湿，沉甸甸地贴在腿上。
跑到码头尽头的渡口，他看见一艘小火轮正要离岸，跳板还没撤。
“等等！”
他大喊着冲过去，跳上跳板。
小火轮的轮机“突突”地响着，开始离岸。
沈砚之靠在船舷上，回头望去，周明轩站在码头上，气得首跺脚，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船越来越远。
黄浦江的水在船尾翻出白色的浪花，混着雨水，像是在为谁送行。
沈砚之摸了摸怀里的油纸包，又摸了摸那枚银怀表，心里默念：老陈，东西我拿到了，你放心。
雨还在下，风裹着潮气，吹在脸上有些疼。
远处的上海城笼罩在雨雾里，像一幅模糊的水墨画，只是这画里，藏着太多的血和泪。
沈砚之知道，这只是开始，后面的路，会更难走。
但他不后悔，就像老陈说的，总要有人提着灯，在黑夜里走下去，才能让后来人看见光。
小火轮慢慢驶离码头，朝着江心去。
沈砚之望着越来越小的上海城，把怀表贴在胸口，感受着那半朵梅花的纹路。
他想，等把布防图送到根据地，他还要回上海，回那个有“绮罗”绸缎庄的地方，回那个有苏曼卿的地方。
他记得苏曼卿说过，等抗战胜利了，要给他做件新的长衫，用最好的杭绸，在袖口绣上一朵完整的梅花。
江水拍打着船身，发出规律的声响，像一首低沉的歌。
沈砚之闭上眼睛，听着这潮声，仿佛听见了无数人的呐喊，在江面上回荡，久久不散。
的声响，像谁
沈砚之站在十六铺码头的栈桥上，风裹着黄浦江的潮气，往骨头缝里钻。
他揣在兜里的手，摩挲着那枚银怀表，表盖内侧刻的半朵梅花，边缘己被磨得发亮。
这怀表是三年前加入“星灯社”时领的，那时老陈还笑着说，等抗战胜利了，要找个手艺好的银匠，把另一半梅花补上。
卖船票的老汉蹲在石阶上，抽着呛人的旱烟。
烟杆是枣木的，被摩挲得油光锃亮，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着他眼角的皱纹。
沈砚之走过去，递上三个铜板——这是约定好的价钱，不多不少，正好够买一张去苏州的慢船票。
老汉眼皮都没抬，从怀里摸出个皱巴巴的纸包，抽出一张票根塞给他。
指尖触到票根背面不平整的刻痕，沈砚之心里咯噔一下，是三道短痕，按规矩，这代表“有急件”。
他没多问，把票根折了三折，塞进怀表的夹层，转身融进稀稀拉拉的人流。
码头上永远是热闹的。
挑夫们扛着沉甸甸的货箱，号子声此起彼伏，“嘿哟——嘿哟——”地撞在湿漉漉的空气里；穿短打的小贩挎着竹篮，吆喝着“桂花糖粥鲜肉汤包”，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远处的轮船鸣响汽笛，长音划破雨雾，惊得停在栈桥上的几只麻雀扑棱棱飞起。
沈砚之穿着件藏青色长衫，袖口磨出了毛边，混在人群里不算起眼，只是脚步比旁人快些，眼睛总不自觉地往暗处瞟。
眼角的余光扫过巷口时，他看见了那辆黑色福特。
车头的金属格栅沾着雨珠，在灰蒙蒙的天光下闪着冷光。
车窗摇着半扇，露出周明轩那张带着几分不耐烦的脸——这人总爱把头发梳得油亮，苍蝇落上去都得打滑，此刻正用银质烟盒装着雪茄，动作慢悠悠的，眼神却像鹰隼似的，在码头上扫来扫去。
沈砚之心里清楚，这周明轩是财政部次长的公子，仗着老子的势，在法租界里横行霸道，最近不知怎的，竟盯上了“星灯社”，前几日城西的联络点被抄，十有八九是他告的密。
他没回头，顺着码头边的石阶往下走。
石板路被雨水泡得发滑，每一步都得踩稳实了，不然容易打滑。
江水拍打着岸边的木桩，发出沉闷的声响，“啪——啪——”的，像谁在暗处叹气。
几个拉黄包车的车夫蹲在避雨的棚子下，抽着烟闲聊，说的是昨晚巡捕房又抓了人，听说是什么“乱党”，在牢里打了半宿，天亮时没了气。
沈砚之听着，脚步没停，只是攥着怀表的手更紧了些，指节泛白。
走到栈桥下的拐角，他闪身钻进一个堆满麻绳的棚子。
棚子里弥漫着桐油和霉味，角落里蜷缩着个乞丐，盖着件破烂的棉袄，见有人进来，警惕地抬起头。
沈砚之从怀里摸出两个铜板，放在他面前的破碗里，低声说：“老地方，东西带来了？”
乞丐没说话，只是从棉袄里摸出个油纸包，递过来。
油纸包用油绳捆得很紧，摸上去是个扁平的长方体，沈砚之知道，这里面是新绘制的日军布防图，是老陈牺牲前托人送出的最后一件东西。
他刚把油纸包塞进长衫的内袋，就听见棚外传来皮鞋踩水的声音。
“沈先生，躲在这里抽烟，可不够意思啊。”
周明轩的声音带着笑，却透着股阴狠。
沈砚之心里一沉，慢慢转过身，看见周明轩带着两个穿黑西装的保镖，堵在棚子门口。
保镖手里揣着枪，枪口藏在衣摆下，却能看出形状。
“周少怎么有空到这种地方来？”
沈砚之尽量让语气显得平静，手悄悄摸向腰间——那里藏着把小巧的勃朗宁，是上次从一个汉奸手里缴来的。
周明轩走进来，雪茄的烟雾喷在沈砚之脸上，带着股甜腻的香气。
“听说沈先生最近总往码头跑，”他用雪茄指了指沈砚之的胸口，“是在等什么人，还是在等什么东西？”
沈砚之没接话，只是盯着他身后的保镖，计算着突围的角度。
棚子很小，只有一个出口，硬闯怕是讨不到好。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轮船的汽笛声，比刚才那声更急，像是出了什么事。
周明轩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
沈砚之抓住这个空档，猛地冲向左边的保镖，手肘狠狠撞在他的肋下，同时夺过他手里的枪，对着棚顶开了一枪。
枪声在雨里显得格外响，惊得周明轩愣了一下。
沈砚之趁机推开他，冲出棚子，往码头深处跑。
身后传来枪声，子弹打在石板路上，溅起一串水花。
沈砚之不敢回头，专挑人多的地方钻，挑夫、小贩的吆喝声成了最好的掩护。
他跑过堆满货物的栈台，跳过一个又一个水坑，长衫的下摆被雨水打湿，沉甸甸地贴在腿上。
跑到码头尽头的渡口，他看见一艘小火轮正要离岸，跳板还没撤。
“等等！”
他大喊着冲过去，跳上跳板。
小火轮的轮机“突突”地响着，开始离岸。
沈砚之靠在船舷上，回头望去，周明轩站在码头上，气得首跺脚，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船越来越远。
黄浦江的水在船尾翻出白色的浪花，混着雨水，像是在为谁送行。
沈砚之摸了摸怀里的油纸包，又摸了摸那枚银怀表，心里默念：老陈，东西我拿到了，你放心。
雨还在下，风裹着潮气，吹在脸上有些疼。
远处的上海城笼罩在雨雾里，像一幅模糊的水墨画，只是这画里，藏着太多的血和泪。
沈砚之知道，这只是开始，后面的路，会更难走。
但他不后悔，就像老陈说的，总要有人提着灯，在黑夜里走下去，才能让后来人看见光。
小火轮慢慢驶离码头，朝着江心去。
沈砚之望着越来越小的上海城，把怀表贴在胸口，感受着那半朵梅花的纹路。
他想，等把布防图送到根据地，他还要回上海，回那个有“绮罗”绸缎庄的地方，回那个有苏曼卿的地方。
他记得苏曼卿说过，等抗战胜利了，要给他做件新的长衫，用最好的杭绸，在袖口绣上一朵完整的梅花。
江水拍打着船身，发出规律的声响，像一首低沉的歌。
沈砚之闭上眼睛，听着这潮声，仿佛听见了无数人的呐喊，在江面上回荡，久久不散。
的声响，像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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