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成熟了,沉甸甸的穗子压弯了麦秆,仿佛在向人们展示着丰收的喜悦。
微风拂过,麦浪翻滚,如金色的海洋般波涛汹涌,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麦香,让人陶醉其中,无法自拔。
然而,在这片丰收的景象背后,父亲的心情却异常沉重。
他手里紧握着初中毕业的成绩单,那张红纸仿佛有千斤重,上面“总分第一”西个金字在阳光下闪耀着刺目的光芒,让他的指尖都不禁微微颤抖。
这是通往高中的船票啊,是他多年来努力学习的成果,也是他改变命运的希望所在。
可是,现实却如此残酷。
祖母的风湿关节炎日益严重,己经无法下床行走,家里的重担全部落在了父亲一个人身上。
他是家里唯一的劳动力,每天都要辛勤劳作,才能勉强维持生计。
继续上学对于这个贫困的家庭来说,己经变成了一种遥不可及的奢望。
看着乡邮递员骑着绿色自行车穿梭在村巷,后座绿色的布袋子里的报刊杂志让父亲心里五味杂陈,对知识的渴望和现实家庭的重担。
车铃"叮铃铃"响着穿过费家村柳沟的土巷,停在祖父家那扇掉漆的木门前。
牛皮纸信封上"互助师范学校"几个黑体字,在阳光下闪着庄严的光。
父亲拆信封时,指腹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首到看见"学费三元、杂费二元"那行字,眼里的光"嗖"地灭了,像被狂风掐灭的油灯。
五元钱。
在那年月的乡下,够买二十斤大米,能让全家吃上十顿不带沙砾的白米饭;够给祖母抓十副草药,让她在冬夜里少咳几声;够给三个弟弟妹妹买白面做两三个月馒头,让他们的小肚子少空响几天。
祖父蹲在门槛上抽旱烟,烟锅"吧嗒吧嗒"响,烟雾缭绕里,他望着屋檐下挂着的一辫辫大蒜,又听着屋里祖母压抑的咳嗽声,最后把烟锅在鞋底上敲得"啪啪"响,哑着嗓子说:"娃,认命吧。
这学,怕是上不成了。
"那天晚上,父亲把自己关进了草房。
月光从木缝里钻进来,像银线似的缠在他攥皱的录取通知书上,纸角卷得像只受伤的蝴蝶,翅膀耷拉着,再也飞不起来。
他摸出那个用挂历纸缝的本子——封面是祖父从西宁废品站捡的,印着红牡丹,边角被磨得发毛——里面夹着从烟盒上撕下来的短句,还有半张互助师范的招生简章。
那简章是他去年从乡供销社的废报纸堆里扒出来的,上面的字被他摸得发亮,"当老师"三个字,笔画里都嵌着他的指纹。
这是藏在割草背篼里的梦啊,如今眼看要碎了,眼泪砸在纸页上,晕开一小片墨迹,像给"师"字添了颗心。
鸡刚叫头遍时,天还墨黑,父亲揣了两个曲连——是祖母昨晚特意留的,还带着灶膛的余温——往怀里塞了那个本子,悄悄推开了门。
他要去互助师范学校,从费家村柳沟到那里,整整三十里路。
祖父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自行车,前胎昨天刚被田埂上的碎玻璃扎了个窟窿,补胎的胶水家里早就没了,他只能靠两条腿走。
土路被太阳晒得滚烫,脚底板像踩着烙铁,没走几里地就磨出了泡。
他走得急,曲连揣在怀里没顾上啃,汗水顺着下巴滴进领口,把洗得发白的旧衬衣浸得透湿,贴在背上,像糊了层泥巴。
路过河流时,他蹲下来掬水喝,河水凉丝丝的,顺着喉咙往下淌,浇灭了些燥热。
水里的影子晃了晃:裤脚卷到膝盖,露出的小腿沾着泥;布鞋的鞋头磨破了个洞,能看见脚趾头的轮廓,沾着草屑。
可他摸了摸怀里的本子,硬壳封面硌着胸口,忽然攥紧拳头往前走。
风从河面上吹过来,带着水汽,他想起烟盒纸上写过的句子:"水往低处流,人要往高处走。
"互助师范学校的大门是青砖砌的,像块方方正正的墨砚,门口的杨树枝繁叶茂,叶子绿得发亮,父亲站在门口盯着校门愣了好一会儿。
传达室的大爷探出头,戴着顶蓝布帽:"娃娃,你找谁?
"父亲红着脸,声音比蚊子还小:"我找校长,我想上学。
"大爷上下打量他一番——破布鞋,卷裤腿,怀里鼓鼓囊囊的——指了指办公楼:"三楼最东头,敲敲门。
"校长办公室的门是木的,上面掉了块漆,露出里面的白木茬。
他敲了三下,里面传来浑厚的声音:"进。
"办公桌后坐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衬衫的袖口卷着,露出结实的小臂,正低头批文件,红蓝铅笔在桌上摆得整齐。
"校长,我叫马占金,"他的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我考上了这里,可是......可是我没钱交学费。
"他从怀里掏出揉皱的录取通知书,又把那个挂历纸本子递过去,"这是我写的东西,我会干活,能扫地、能挑水、能帮老师改作业,我想用勤工俭学抵学费,求您给我个机会。”
话说完,眼泪就忍不住了。
不是哭穷,是怕这最后一点光亮也灭了。
这时,一位姓蔡的男老师进来了,校长没说话,先翻开了他的本子。
第一页是用铅笔写的:"1974年5月20日,今天割麦时看见彩虹,挂在河上,像座桥。
"往后翻,有记庄稼的:"三月初六,麦苗冒尖了,比昨天高半指";有记新闻的:"公社喇叭说,河对岸要修水渠了";还有几页是抄的课本上的诗,"床前明月光"那首,"月"字的撇写得太长,像道流星。
最后一页画着个小房子,歪歪扭扭的,窗户是方的,门是圆的,旁边写着:"想有间教室,里面有黑板,有书本,我站在前面教书。
"校长翻本子的手指顿了顿,抬眼看向他,镜片后的目光温和了许多:"你从哈拉首沟费家村走来的?
"他点点头,喉咙发紧。
"三十里路,走着来的?
"他又点点头,脚底板的疼忽然变得清晰,像有针在扎,一抽一抽的。
校长和蔡老师相继看完合上本子,放在桌上,说:"这样吧,学费我给你免了,但是有条件。
"他猛地抬头,眼里像落了星子,亮得惊人。
"学校的黑板报归你管,每周更新一次;还有,语文组的作业堆成山,你课后去帮忙改改。
"校长笑了笑,眼角的皱纹里盛着光,"算是勤工俭学,怎么样?
"蔡老师对父亲说:“你就插到我的班里读书吧,加油小伙子。”
他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腰弯得像株被风吹弯的麦子,几乎要碰到地面:"谢谢您!
谢谢您!
我一定好好学习,干活绝不偷懒!
"转身出门时,木楼梯"吱呀"响,他听见校长在后面说:"明天来报到吧,宿舍在西边平房。
"太阳落山时,他是笑着走回费家村的。
脚底板的泡磨破了,血把袜子和布鞋粘在一起,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疼得钻心,可他觉得浑身都轻,像长了翅膀,路边的野草都在为他点头。
路过湟水河时,他又停下看水里的影子,这次觉得那影子里藏着光——不是太阳的光,是从心里长出来的,暖烘烘的,能照见前面的路。
开学那天,父亲背着祖父缝的蓝布包,里面装着祖母连夜做的布鞋——针脚密得像鱼鳞,还有一床旧被褥,被祖母叠得方方正正,边角用线锁了边。
他走进互助师范的校门时,阳光正穿过杨树叶,在地上洒下碎金似的光斑,他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有粉笔灰和青草的味道。
父亲的互助师范校园生活,从此一半是书桌,一半是扫帚。
天还没亮,宿舍的窗纸刚泛出鱼肚白,别人还在梦里咂摸馒头的香味,他己经扛着扫帚站在操场了。
初秋的杨树叶落得勤,刚扫干净东边的跑道,西边的树底下又积起一层,像撒了把碎金。
他不恼,握着扫帚一下下扫过去,"沙沙"声在寂静的校园里荡开,像春蚕在啃桑叶,又像细雨落在田埂上。
等早读的***响起时,操场干净得能照见云,他扛着扫帚往教室走,裤脚沾着的露水在晨光里闪着亮。
课间操的***刚落,他就抱着粉笔盒往黑板报前跑。
黑板是水泥的,边缘掉了皮,他先用湿布擦得干干净净,再踮着脚量好间距,才开始写字。
粉笔灰簌簌落在他的头发上、肩膀上,像落了层细雪,可他顾不上拍。
横要平,竖要首,撇捺要带点弧度,像课本上印的那样。
写"为人民服务"时,他特意换了支新粉笔,写得格外用力,粉笔头在黑板上划出轻微的"咯吱"声。
学生们路过都要停下看,有的学生仰着脖子问:"老师,这字谁写的?
真好看!
"他听见了,脸会红,手里的粉笔却握得更稳。
教导主任路过时,盯着黑板看了半晌,转头对旁边的老师说:"这马占金的字,比校报上的还见功夫。
"课后的办公室里,总有他趴在桌前改作业的身影。
语文组的作业本堆得像座小山,他一本本翻开,红笔在上面打勾、画圈,遇到歪歪扭扭的字,先画个小圆圈,再工工整整写个正确的;看到好句子,会在底下画波浪线,旁边批"此处甚好"。
有次语文老师进来拿教案,看见他对着一本作业本笑——原来有个学生把"太阳"写成了"大阳",他在旁边画了个笑眯眯的太阳,写着:"太阳公公少了一点,就不暖和啦。
"老师拍着他的后背笑:"占金啊,你改作业比我还仔细,将来准是个好老师。
"课余时间,他最爱往操场跑。
父亲年轻时生得高大,肩膀宽,胳膊长腿也长,往篮球场上一站,像株挺拔的白杨树。
他没有球衣,就穿那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褂子,袖口磨破了边,卷起来露出结实的小臂;球鞋是借同班同学的,比他的脚小半码,每次穿都要使劲把脚后跟往里塞,可他跑起来像阵风,运球时胳膊一摆,篮球就乖乖贴在掌心,投篮的弧度总拿捏得恰到好处。
有次和隔壁班打比赛,最后十秒还落后一分,球正好传到他手里。
他弓着腰,运球躲开两个人的阻拦,猛地起跳——阳光落在他脸上,他眯着眼,看着篮筐,手腕轻轻一抖。
篮球在空中划了道漂亮的弧线,"唰"地穿进篮筐。
全场炸开了锅,"马占金"的喊声浪涛似的涌过来,他落在地上,咧着嘴笑,露出两排白牙,汗水顺着下颌线往下滴,砸在胸前的衣襟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印子。
就是在那场球赛结束后,他遇见了母亲。
她抱着个篮球站在场边,两条麻花辫垂在胸前,发梢沾着草屑,额头上的汗珠亮晶晶的。
见他看过来,她往前走了两步,辫子随着脚步轻轻晃,像两只停在肩头的黑蝴蝶。
"你就是那个靠勤工俭学上学的马占金?
"她的声音脆生生的,像山涧的泉水叮咚响,眼睛弯成了月牙,"我们班同学都在说,有个会写毛笔字的男生篮球打得超棒,果然是你。
"他这才认出,她是女生篮球队的主力,上次看她们比赛,她投三分球时,辫子在空中划出的弧线比篮球还好看。
"我叫费香玲,也是费家村的,比你高一届。
"她把篮球往怀里抱了抱,"他们说你不光字写得好,作文也写得顶呱呱,下次能借我看看吗?
"从那以后,操场边总并肩站着两个身影。
他练投篮,她就在旁边练运球,偶尔喊一声:"占金,这边!
"他就转身把球传过去,篮球在两人之间划出浅浅的弧线。
他们成了球场上最默契的搭档,也成了彼此最亲近的同乡。
周末回家,父亲骑着修好的旧自行车,车后座载着母亲。
车铃"叮铃铃"地响,惊飞了路边柳树上的麻雀。
母亲坐在后面,会给父亲讲高年级的趣事:"今天历史老师讲太平天国,讲的可精彩了,就是板书不如你写得好看。
"父亲听着,偶尔回头笑一笑,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落在两人身上,把影子拉得老长,在土路上慢慢跟着走。
路过费家村口时,母亲忽然说:"我爹是村里小学的民办教师,教了一辈子书,腰都累弯了。
我想好了,毕业后就回费家小学,接我爹的班。
"父亲蹬着自行车的脚顿了顿,转头看母亲,她的辫子在风里飘着,眼里的光比天上的太阳还亮。
"我也是,"父亲说,"我想让村里的娃娃都能识文断字,能走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那时候的他们,大概还没想过毕业后的几十年他们互相扶持,成为了一家人;没想过会有一群学生围着他们喊"马老师""费老师"。
他们只知道,在这所青砖红瓦的校园里,一个揣着挂历纸本子闯进来的少年,和一个辫子像蝴蝶的姑娘,正一起踩着晨光读书,一起迎着晚风打球,把青春的脚印印在杨树下的泥土里,印在篮球场的水泥地上,也印在通往未来的路上。
多年后的现在父亲坐在院子里,看着母亲在花园里忙碌,总会提起1976年那个夏天。
"那三十里路啊,走得值。
"他摩挲着手里的旧篮球,球皮己经磨得发亮,"不光让我走进了校门,还让我明白,命运的门再紧,只要你肯用脚去踹,用手去推,总有一天能推开。
门后面啊,不光有黑板和书本,还有想不到的暖人心的缘分。
"一阵风吹来,带着花香,母亲的笑声混在风里飘过来,父亲抬头望去,阳光落在她的发间,像当年球场上那道最亮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