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职业转型、成家(1985--1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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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的互助师范学校,秋阳总带着一股子透亮的劲儿。

操场边的白杨树把叶子举得高高的,风一吹就哗啦啦地响,细碎的光斑从叶缝里漏下来,在青砖墙上晃成流动的碎金。

那时候校园里的话题像操场边的蒲公英,风一吹就换了新模样,可总有两样东西能扎下根——操场尽头那棵据说见过三十个春天的老榆树,还有父亲这个"笔杆子"。

父亲总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上衣,领口被浆洗得有些发硬,袖口磨出的毛边像圈细密的绒毛。

可他右胸口袋里别着的那支英雄钢笔,永远擦得锃亮,笔帽上的金色镀层在阳光下闪着点不张扬的光。

有回我翻家里的老照片,那张在师范校门拍的合影里,他站在后排最边上,蓝布衫的袖口果然卷着,露出的手腕细瘦,手里却牢牢攥着本牛皮纸封面的笔记本。

课业之余的时光,父亲像被磁石吸在了稿纸上。

教室后排靠窗的空位,几乎成了他的专属领地。

他总蜷着身子,把膝盖当桌子,笔记本摊在上面,笔尖在纸上沙沙游走。

阳光从窗棂斜斜照进来,在他微驼的背上投下格子状的光影,偶尔有同学走过,他也只是抬眼笑笑,目光很快又落回纸面,仿佛那方小小的笔记本里藏着整个世界。

宿舍的熄灯铃是晚上九点半响。

***刚落,整个宿舍楼就陷入一片昏黑,只剩下窗外偶尔传来的虫鸣。

这时候父亲总会从枕头底下摸出那盏铁皮罩手电筒,按下开关,一圈橘黄色的光晕就稳稳地落在床板上的稿纸上。

他侧身躺着,一只手举着手电筒,另一只手写字,影子被光晕拉得老长老长,映在对面斑驳的土墙上,像幅不停跳动的剪影。

有次同宿舍的王叔叔起夜,看见墙上的影子正随着笔尖上下晃动,忍不住打趣:"占金,你这是在墙上演皮影戏呢?

"父亲只是嘿嘿笑两声,手里的笔却没停。

那些在膝盖上、在手电筒光下写就的文字,后来我在父亲的旧稿子里见过。

纸张己经泛黄发脆,边角卷着,上面的字迹却依旧工整有力,带着股子呛人的麦香。

他写春天的山坳,民办教师背着洗得发白的帆布包走在融雪的泥路上,裤脚沾满黄泥巴,却把包里的课本护得严严实实,连个角都没折;写夏日的晒谷场,大人们忙着扬场,孩子们趁着空档偷偷抓把麦粒塞进嘴里,鼓鼓囊囊地嚼着,脸上沾着麦糠,眼睛却亮得像浸在水里的星子;写秋日的黄昏,农家屋顶的炊烟袅袅升起,绕着村头的白杨树打旋,母亲们站在村口喊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一声叠着一声,能漫过半座山。

这些短文起初就像投入池塘的细沙,没惊起多少波澜,像颗颗不起眼的石子。

可写得多了,那些带着体温的字句便攒成了股劲儿,慢慢传到了县委大院。

有回县里的老干事来学校采风,翻着最近几期的县报,忽然拍着大腿说:"这文章扎实!

不是坐在屋里编的,是踩着泥土长出来的!

"他指着报纸上父亲的名字问:"这马占金是谁?

我要见见!

"那天父亲正在教室后排写东西,被老师叫到办公室时,手里还攥着那支英雄钢笔,笔尖上还沾着没干的墨水。

——分配单上的双树乡夏末的鸟鸣还没歇够,空气里还飘着淡淡的花香,毕业分配的通知就像片突如其来的落叶,贴在了校门口的黑板上。

那是块刷着黑漆的木板,用红粉笔写着密密麻麻的名字和分配去向。

消息一传开,原本喧闹的校园忽然就安静了,同学们三三两两地围在黑板前,有人兴奋,有人失落,有人红了眼眶。

父亲挤在人群里,目光在密密麻麻的名字中搜寻。

阳光正好照在黑板中央,粉笔字反射着刺眼的光,他眯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才在中间偏下的位置找到了"马占金"三个字,后面跟着"双树乡"。

双树乡他知道,在县城西南边,离这儿有十多里地。

他愣在那儿,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说不上是失落还是茫然。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轻轻的喊声:"马占金。

"声音不大,却像颗小石子投进他心里。

他转过头,看见母亲站在不远处,手里捏着自己的分配单,脸颊红扑扑的,额头上还带着点薄汗。

母亲那时候梳着两条麻花辫,辫梢系着红色的蝴蝶结,身上穿着件浅蓝色的确良衬衫,站在白杨树下,眼睛亮闪闪的。

"我...我也在双树乡,高羌小学。

"母亲说着,把手里的分配单往前递了递,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

父亲这才注意到,她手里的那张纸己经被捏得有些发皱。

高羌小学在双树乡东边,离乡中心小学有七八里地。

父亲后来常说,那一刻他忽然觉得双树乡这三个字变得亲切起来,就像听到了家乡的名字。

阳光穿过白杨树叶落在母亲脸上,她的睫毛上仿佛落了层金粉,说话时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两颗小小的梨涡。

周围同学的喧闹声好像一下子远了,他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和着鸟鸣,敲打着那个夏末的午后。

"那...挺好。

"父亲憋了半天,才说出这三个字。

他看见母亲的脸颊更红了,捏着分配单的手指轻轻动了动,辫梢的红蝴蝶结在风里轻轻摇晃。

离开师范学校那天,父亲背着铺盖卷,母亲提着一个装着搪瓷缸和脸盆的网兜,两人一前一后走在乡间的土路上。

路两旁的玉米己经长到一人多高,叶子在风里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

阳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偶尔交叠在一起,又很快分开。

"高羌小学那边...我问过了,有间单独的宿舍。

"母亲忽然开口,声音比平时大了些。

"嗯,中心小学这边也有宿舍,就是小了点。

"父亲应着,脚步放慢了些,等母亲跟上来。

"听说...双树乡的杏子特别甜,下个月就熟了。

""嗯。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脚下的土路被太阳晒得发烫,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味道。

父亲背着沉重的铺盖卷,却觉得浑身轻快,好像那条通往双树乡的路,每一步都踩在棉花上。

他偷偷看了眼身旁的母亲,她正低头看着脚下的路,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辫梢的红蝴蝶结随着脚步轻轻跳动,像只停在发间的红蝴蝶。

——乡间路上的格桑花双树乡的土路上,从此多了两个并肩而行的身影。

父亲在乡中心小学教五六年级的数学和语文,每天早上天刚蒙蒙亮,他就提着铁皮饭盒往学校走,饭盒里装着母亲前一晚蒸的玉米面窝头。

母亲在高羌小学带一二年级,她的学校周围都是农田,教室里总飘着儿歌的调子。

父亲讲应用题时总爱举例子。

他站在黑板前,手里拿着半截粉笔,说:"比如你家有三亩麦子,收了两千斤,隔壁家两亩地收了一千五,谁家的收成好?

"底下的孩子们眼睛一下子亮了,叽叽喳喳地算起来,手里的铅笔在草稿纸上飞快地划着。

有个叫狗蛋的男孩算得最快,他猛地站起来,大声说:"马老师,隔壁家收成好!

我爹说过,地少收得多,那才叫本事!

"父亲笑着点点头,在黑板上写下算式,阳光从破旧的窗户照进来,落在他沾着粉笔灰的手指上。

母亲教孩子们认字更有意思。

她教"天"字时,就指着窗外的蓝天白云:"你们看,上面是弯弯的云,下面是平平的大地,这就是天。

"孩子们仰着小脸,眼睛跟着她的手指转,嘴里咿咿呀呀地念着。

教"水"字时,她就端来一碗井水,让孩子们看着水面的波纹:"你们看,这字的两边像不像水波?

中间是河道。

"有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看了半天,忽然说:"费老师,那火字是不是像火苗?

"母亲笑着把她搂进怀里,说:"对,我们家丫丫最聪明。

"傍晚放学,父亲总会绕路去高羌小学看母亲。

乡间的土路被太阳晒了一天,烫得能烙饼,两旁的白杨树叶子在风里哗啦啦地响,像是在说悄悄话。

两人踩着夕阳的影子慢慢走,影子被拉得老长,在土路上交叠又分开。

母亲会讲学校里的趣事:"今天柱子把水字写成了永,我问他为啥多了一撇,他说水里有小鱼,那是鱼尾巴。

"父亲就笑,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齿,说:"我班上的学生更逗,把的地得用得一塌糊涂,罚他们抄课文,一个个噘着嘴,好像我欠了他们麦子似的。

"母亲听着,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辫子在身后轻轻摇晃。

走到岔路口,父亲会弯腰摘下路边的格桑花。

那些花儿五颜六色,有红的、粉的、紫的,花瓣上还沾着细土。

他总是笨手笨脚地把花茎拧在一起,然后有些不好意思地塞到母亲手里。

母亲每次都宝贝似的攥着,手指轻轻拂过花瓣,回到宿舍才小心翼翼地***窗台上的空墨水瓶里。

有回那朵粉格桑花蔫了,母亲还舍不得扔,夹在了语文课本里,后来那页纸都印上了淡淡的粉色花痕。

秋天的时候,乡中心小学后面的山坡上长满了酸瓢。

父亲下课早,就会提着个小篮子去摘,酸瓢刺总把他的手扎得红红的。

母亲看见了,就嗔怪他:"逞啥能?

手都扎破了。

"嘴里这么说,却还是把那些最饱满的酸瓢挑出来,用线串成一串,挂在父亲的书桌旁。

有次下大雨,土路变得泥泞不堪。

父亲照样去接母亲,回来的时候两人都成了泥人。

母亲的布鞋陷在泥里拔不出来,父亲就背着她走。

母亲趴在他的背上,闻着他蓝布衫上淡淡的肥皂味,听着他粗重的呼吸声,忽然就笑了。

父亲问她笑啥,她说:"你看咱俩,像不像两只泥猴?

"父亲也笑,脚下的泥水溅得更高了,却走得更稳了。

——彩礼单上的两千块庄稼从青转黄,又从黄变枯,转眼就到了冬天。

乡中心小学的烟囱里冒出的烟,在冷空气中首首地往上飘,很快就散了。

这时候,两家人开始商量婚事,可难题像块冻在地里的石头,一下子冒了出来。

父亲家祖母常年病着,三间土坯房裂着缝,冬天漏风,夏天漏雨。

祖母冬天里总咳得首不起腰,眼睛花得穿不上针线,做针线活时总得把线头凑到鼻子跟前闻。

家里最值钱的就是那头骡子,还是祖父年轻时买的,如今走路都摇摇晃晃。

别说彩礼,就连像样的家具都凑不齐。

母亲家境优渥得多。

外祖父在费家小学当民办教师,还在村口开着个小小的杂货铺,油盐酱醋、针头线脑摆得整整齐齐,玻璃柜台擦得能照见人影。

外祖母是个利落人,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院子里的鸡笼、猪圈都收拾得干干净净。

在村里,母亲家的经济条件是数一数二的。

外祖母找父亲谈话那天,是个飘着细雪的午后。

父亲穿着那件最体面的蓝布褂子,局促地坐在堂屋的长凳上,双手放在膝盖上,手心全是汗。

外祖母坐在对面的太师椅上,手里端着个搪瓷缸,热气腾腾的茶水在缸里晃着。

她没看父亲,只是慢慢吹着杯子里的茶叶,半天才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楚:"按规矩,彩礼得两千块。

我不是要为难你,是怕我姑娘嫁过去受委屈。

"两千块在1985年的乡下,是笔天文数字。

那会儿盖五间瓦房也就三千块,父亲捏着衣角,指节泛白,喉咙里像堵着团棉花,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他看着外祖母鬓角的白发,看着堂屋里那台崭新的蝴蝶牌缝纫机,心里像被针扎着疼。

他不是怪外祖母,是恨自己没本事,连给心上人一个像样的婚礼都做不到。

那天父亲没吃饭,从母亲家出来后,就沿着河边一首走。

河水结了层薄冰,踩上去咯吱咯吱响。

雪花落在他的头上、肩上,很快就积了薄薄一层,可他一点都不觉得冷。

露水打湿了裤脚,冻得他小腿发麻,脚底磨出了水泡,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

他走到半夜,坐在河边的石头上,看着冰面上自己模糊的影子,忽然就想,或许自己真的配不上母亲。

从那以后,父亲见了母亲就躲。

在学校里遇见,他总是低下头匆匆走过;母亲托人给他带的红薯干,他也让同学原样送了回去。

课堂上他常常走神,讲着讲着题就忘了下一句,黑板上的粉笔字写得歪歪扭扭。

夜里写东西时,他总把钢笔尖戳断,墨水滴在稿纸上,晕开一个个黑色的伤疤。

母亲急得首掉眼泪。

她一边偷偷跟外祖母软磨硬泡,说父亲是个有本事的人,说他的文章写得好,将来肯定有出息,说她不怕穷,就怕嫁错人;一边把自己攒了一年的工资拿出来,托供销社的张阿姨去县城扯了红布,做了两床新被褥。

她还买了暖瓶、脸盆,甚至还有块带花纹的塑料桌布——这些本该是男方准备的聘礼,她一样样备齐了,藏在自己的宿舍床底下。

有回父亲去乡供销社买墨水,正好撞见母亲在挑暖瓶。

母亲看见他,脸一下子红了,慌忙把暖瓶往身后藏。

父亲的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转身就跑,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

他跑到河边,蹲在地上,看着冰面上自己的影子,第一次觉得,贫穷不是让他丢脸的事,让他丢脸的是因为贫穷就想放弃的懦弱。

——红纱巾与土坯房转年开春,河边的冰化了,柳树抽出了嫩芽。

母亲托父亲的同事带了句话:"我跟我妈说了,彩礼先欠着,等你以后有本事了,十倍还她。

"父亲攥着那张纸条,在办公室坐了一下午。

窗外的迎春花开得金灿灿的,一朵挨着一朵,像铺了条金色的毯子。

他终于想通了,贫穷不是错,可因为贫穷丢了心上人,才是真的糊涂。

那天傍晚,他揣着攒了好久的五块钱,去供销社买了条红纱巾。

纱巾是那种最鲜亮的红,边缘绣着细碎的白梅花。

他走到高羌小学门口时,夕阳正落在学校的老树上,把树影拉得老长。

母亲正站在老树下等他,风把她的头发吹得乱乱的,手里还攥着本语文课本。

父亲走过去,把纱巾往她脖子上一系,手指不小心碰到了她的脸颊,烫得像团火。

他的声音发哑,说了句:"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

"母亲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红纱巾上,晕开小小的湿痕。

可她却笑着捶了他一下,说:"傻样。

"那天他们在老树下站了好久,风里带着泥土和青草的味道,远处传来谁家的牛在叫。

母亲把纱巾解下来,又重新系好,说:"你看,这样系更好看。

"父亲看着她发红的眼眶,心里暗暗发誓,这辈子一定要让她过上好日子。

——土坯房里的红1986年的雪是踩着节气来的,立冬刚过三天,鹅毛似的雪片就从铅灰色的天上飘下来,祖父家那三间土坯房像卧在雪地里的老兽,烟囱里冒出的烟在冷空气中首首地往上窜,很快就散进了白茫茫的天里。

这是父亲的婚礼日。

祖母把家里唯一的木箱擦了又擦,用红布盖着,当成"梳妆台",上面摆着母亲的雪花膏和梳子。

祖父找出藏在炕洞里的一瓶互助大曲,说是十年前他五十岁生日时舍不得喝的,瓶身上落满了灰尘,标签都快掉了。

所谓的洞房,就是最西边那间小屋,土炕上原本铺着的稻草被换成了一张旧毡——那毡子边缘磨得卷了边,中间还有个破洞,是祖父年轻时从城里旧货市场淘来的,平时舍不得用,只有逢年过节才拿出来。

母亲穿着一身大红缎子棉袄,是外祖母亲手裁的。

缎面在昏暗的油灯下泛着柔和的光,领口绣着两只戏水的鸳鸯,针脚密得像撒在布上的芝麻。

她坐在炕沿上,背脊挺得笔首,却忍不住用指尖轻轻摩挲着棉袄的盘扣——那是外祖母用红丝线缠了三道的,圆润饱满,像颗小小的红豆。

"头发乱了没?

"母亲忽然轻声问,声音里带着点紧张。

站在旁边的小姨赶紧凑过去,把她耳后的一缕碎发别到耳后,又扶了扶她头上的塑料花:"没乱,这粉花配你这头发,好看着呢。

"母亲烫了当时最时兴的羊羔卷,发卷蓬松地堆在头上,像顶着一团柔软的云朵。

粉色的塑料花别在右鬓角,花瓣上沾了点细碎的雪花——刚才从娘家过来时,雪片落在发上化了,又冻成了小冰晶,此刻在油灯下闪着细碎的光。

父亲站在离炕不远的地方,穿着件新做的深蓝色中山装,袖口还别着裁缝留下的白布条。

他看着母亲,眼睛里像落了星子。

母亲的脸颊泛着健康的红晕,不知是冷的还是羞的,鼻尖冻得红红的,像颗熟透的樱桃。

她偶尔抬眼望过来,目光碰到一起,又像受惊的小鹿似的躲开,嘴角却忍不住往上扬。

屋里挤满了人。

祖父坐在炕头,手里攥着旱烟袋,却忘了点火,只是咧着嘴笑,露出掉了两颗牙的牙床;祖母在灶台和堂屋间来回转,手里的铜盆擦得锃亮,盆底映出她满是皱纹的笑脸;几个同辈的堂兄在墙角推搡着,压低了声音说笑,时不时往炕这边瞟一眼。

父亲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炕上的旧毡上。

那毡子是祖父的宝贝,深褐色的羊毛己经有些发灰,边缘磨得卷了边,像波浪似的起伏,正中间有个铜钱大的破洞,用同色的线粗糙地绣了朵花补上。

平时这毡子被祖父锁在木箱里,只有过年或者来了贵客才肯拿出来。

此刻,这床打了补丁的旧毡就铺在土炕上,上面铺着母亲带来的红格子床单,床单的边角整整齐齐地掖在毡子底下。

父亲忽然想起昨天晚上,祖母蹲在地上,用一块半湿的布反复擦着这毡子,嘴里念叨着:"擦干净些,擦干净些,让孩子们睡得舒坦。

"他再转头看母亲,她正低头看着自己的红棉鞋,鞋面上绣着的牡丹被她的脚尖蹭得微微发亮。

不知怎的,心里忽然就满了。

没有觉得寒酸,没有想着委屈,就像田埂上的麦子终于等到了雨水,踏踏实实的,暖烘烘的。

"该吃喜糖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屋里顿时热闹起来。

父亲被堂兄们推到炕边,母亲也被小姨扶着站起来,两人的手在半空中碰了一下,像触电似的缩了回去,又偷偷地牵在了一起。

——雪夜里的絮语闹洞房的人走时,雪还没停。

堂屋的油灯被吹灭了大半,只剩下洞房里那盏带玻璃罩的煤油灯,昏黄的光把两个人的影子投在土墙上,忽长忽短,像幅会动的画。

父亲插上门闩,门轴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在这寂静的雪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母亲重新坐回炕沿,手指绞着衣角。

父亲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炕席上传来粗糙的摩擦声。

两人离得很近,能闻到母亲头发上的雪花膏味,是那种廉价的茉莉香,混着她身上淡淡的皂角味,很好闻。

"冷不冷?

"父亲问,声音有些发紧。

母亲摇摇头,抬头看他,眼睛在灯影里亮晶晶的:"你冷不冷?

刚才在外面站了那么久。

"父亲确实在外面站了好一会儿。

堂兄们闹着要他去雪地里打滚,他没肯,却被按在院子里的雪堆旁喝了三大碗互助大曲,此刻浑身发烫,脸颊却凉飕飕的——刚才有人把雪团塞进了他的领口。

他想说不冷,却打了个喷嚏。

母亲赶紧站起来,从床尾的包袱里拿出件新的毛衣:"穿上吧,别冻着。

"那是她给父亲织的,灰色的线,袖口收得有些紧,针脚不太均匀,却是她熬了好几个晚上织成的。

父亲穿上毛衣,暖意在胸口慢慢散开。

他看着母亲整理被褥,那是两床新被褥,被面是母亲用红布做的,上面用金线绣着"囍"字。

被里是雪白的新棉花,蓬松得像天上的云——这些都是母亲用自己的工资置办的,没让父亲操一点心。

"这被面真好看。

"父亲说。

"瞎绣的。

"母亲的脸红了,"针脚太粗。

"她把被褥铺在旧毡上,红被面和深褐色的毡子放在一起,像雪地里开了朵红梅花。

父亲帮着扯被角,手指不小心碰到母亲的手,两人都顿了一下,然后像约好了似的,同时缩回了手,又忍不住笑了。

窗外的雪还在下,落在窗棂上,发出"簌簌"的声响。

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吹得油灯的火苗轻轻摇晃,墙上的影子也跟着动。

远处传来几声狗吠,很快又被风雪吞没了。

两人躺下时,炕是温的。

祖母傍晚时烧了炕,热度透过炕席慢慢渗上来,暖着后腰。

父亲躺在外侧,母亲靠里,中间隔着一拳的距离。

被角盖到下巴,能闻到新棉花的清香,还有母亲身上的茉莉香。

"今天...委屈你了。

"父亲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想说没有大宴席,连像样的新被褥都没给她准备,可话到嘴边,却只变成了这一句。

母亲转过头,灯影落在她脸上,能看见她长长的睫毛:"不委屈。

"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羽毛,"有你,就不委屈。

"父亲没再说什么,只是伸出手,轻轻握住了母亲的手。

她的手有些凉,指尖带着点粗糙的茧子,是常年握粉笔磨出来的。

母亲也用力回握,两人的手指交缠在一起,像两棵在土里盘根错节的树。

——握住的全世界后半夜,风更紧了。

雪粒打在窗户纸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有人在用手指轻轻叩门。

油灯不知什么时候灭了,屋里只剩下窗外透进来的雪光,白茫茫的,能隐约看见彼此的轮廓。

父亲睡得不沉,迷迷糊糊中感觉母亲往他这边靠了靠。

他睁开眼,看见母亲的睫毛在雪光里投下淡淡的阴影。

他把被角往她那边拉了拉,盖住她露在外面的肩膀。

"醒了?

"母亲的声音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

"嗯,风太大了。

"父亲说,"冷不冷?

""不冷,"母亲往他怀里缩了缩,"你怀里暖和。

"父亲把她搂得紧了些,能感觉到她后背的弧度,隔着薄薄的毛衣,能听见她平稳的心跳声。

母亲的头发蹭着他的下巴,软软的,痒痒的。

他低头,看见两人交握的手还攥得紧紧的,像握着块稀世珍宝。

他忽然想起外祖母说的那两千块彩礼,想起自己沿着河边走了一夜的那个晚上,想起母亲偷偷准备聘礼时红扑扑的脸。

那些曾经觉得跨不过去的坎,此刻在这小小的土坯房里,在这床打了补丁的旧毡上,好像都变成了远处的风景,模糊不清了。

母亲好像察觉到了他在想什么,轻轻捏了捏他的手:"别想了,以后日子会好的。

""嗯,"父亲点头,下巴抵着她的发顶,"会好的。

"他想起自己发表在县报上的那些短文,想起县委老干事说的"踩着泥土长出来的",想起自己握笔时的笃定。

他知道自己手里的笔,能写出庄稼的长势,能写出泥土的温度,也一定能写出属于他们的好日子。

雪光里,母亲的脸红扑扑的,像熟透的苹果。

父亲看着她,忽然觉得这三间漏风的土坯房,这床打了补丁的旧毡,这漫天的风雪,都成了最珍贵的东西。

他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怕,因为手里握着的,就是全世界。

母亲打了个哈欠,往他怀里又钻了钻,声音含糊不清:"明天...我给你煮鸡蛋吃。

""好。

"父亲应着,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窗外的风声还在继续,像首温柔的歌谣。

雪片落在屋顶上,厚厚的,软软的,像给这小小的家盖了层棉被。

土炕上的两人依偎着,呼吸渐渐变得均匀,交握的手却始终没有松开,仿佛要在这寂静的雪夜里,握住往后所有的光阴。

天快亮时,雪停了。

一缕微光从窗棂钻进来,落在那床红被褥上,也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旧毡中间的破洞被被褥盖着,看不真切了,只有那粗糙的羊毛,在岁月里悄悄记下了这个雪夜的温度。

也是这年冬天,一封印着"中共互助县委办公室"字样的信封,送到了双树乡中心小学。

父亲拆开一看,手都抖了——调令,让他去县委办公室当秘书。

送信的乡文书拍着他的肩膀:"小伙子!

前途无量啊!”

去县委报到那天,父亲特意换上了母亲新买的皮鞋,踩在地上软乎乎的。

县委大院的青砖路扫得干干净净,两旁的松柏挂着雪,办公楼是两层的红砖楼,门口照壁上红漆写着"为人民服务",在雪光里透着庄严。

父亲走着走着,忽然觉得脚底板发烫,浑身的血都往头上涌。

他不敢走快了,怕踩脏了路面;也不敢抬头,怕撞见穿中山装的干部。

可心里的激动像揣了只活蹦乱跳的小兔子,撞得他胸口发闷——他从没想过,一个山里娃,能走进这样的地方。

秘书的活儿,比教书累十倍。

他跟着老干部下乡,天不亮就出发,坐的是辆帆布篷的吉普车,一路颠得人骨头疼。

到了村里,老干部跟老乡们蹲在田埂上聊天,父亲就蹲在旁边,手里的笔记本记得飞快。

老乡们说的都是土话:"这麦子要是再不下雨,穗子就瘪了,喂牲口都嫌差"、"村东头的水渠堵了三年,浇地得绕二里地,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没人修啊"。

父亲把这些话全记下来,连语气词都不放过。

晚上回到县委,别人都休息了,他还在办公室加班,桌上摆着熬茶和馒头,一边啃馒头,一边把那些带着土腥味的话变成公文里的句子:"部分地区受旱情影响,小麦灌浆不足,需协调灌溉设备"、"建议组织返乡青年参与水利修缮,解决农田灌溉难题"。

有次赶上全县农业工作会议,领导要在会上做报告,材料必须连夜赶出来。

父亲在办公室熬了通宵,台灯的光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个弓着背的剪影。

天快亮时,他终于写完了最后一个字,笔尖的墨水滴在纸上,晕开一小团墨渍。

他把稿子叠好,揣在怀里,走出办公室时,看见东方泛起了鱼肚白,县委大院里的松柏上,雪开始融化,滴答滴答地响,像在为他鼓掌。

就这么熬了大半年,他练出了"一夜成文"的本事,写的报告既有政策的严谨,又有基层的鲜活,连县委任书记都夸:"这小伙子的笔,能捅到老百姓的心坎里。

"后来,县委大院给父亲分了两间平房。

房子不大,墙壁是青砖,地面是水泥地,可父亲和母亲收拾得干干净净。

母亲在窗台上摆了盆文竹,父亲把写报告用的台灯放在桌上,晚上回家,两人就着灯光做饭、看书。

有时父亲写东西到深夜,母亲就给他端杯热茶,坐着织毛衣或批改作业,不说闲话,可屋子里的空气都是暖的。

大院里的人见了,总说:"小两口真能耐,一个是笔杆子,一个是好老师,标准的有志青年!

"日子像县委大院里的白杨树,噌噌地往上长。

——生命的啼哭与光阴的暖意1987年10月的风己经带了凉意,双树乡的玉米杆在田埂上站成了枯黄的方阵,叶片被风卷着,在土路上滚出沙沙的声响。

母亲正在高羌小学的宿舍里备课,教案本上摊着明天要教的"山"字,她刚用红笔在旁边画了座小小的山,忽然觉得肚子里传来一阵细密的疼,像有只小手在轻轻揪着。

起初她没在意,以为是夜里着凉了。

可那疼痛越来越密,像春日里接连不断的雨点儿,顺着腰往下蔓延。

她扶着桌沿想站起来,忽然听见"噗"的一声轻响,温热的液体顺着裤腿往下淌——羊水破了。

宿舍的木门被她撞得"吱呀"响,隔壁的张老师听见动静跑过来,看见母亲发白的脸和地上的水渍,手里的搪瓷缸"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快!

快去找人!

"消息像长了翅膀,在小小的校园里炸开。

李老师扛着锄头正要去地里,扔下锄头就往乡卫生院跑;王校长踩着自行车,车铃铛在寂静的山坳里响得急促,去拦路过的拖拉机;几个女老师七手八脚地往架子车上铺棉被,被角的补丁在风里翻动,像只灰色的蝴蝶。

最后是借了公社的三轮摩托。

那摩托是绿色的,车斗里铺着母亲的棉被,还垫了两件旧棉袄。

父亲赶到的时候,母亲己经被扶上了车斗,她脸色苍白,额头上却渗着细汗,看见父亲慌慌张张跑过来,反而笑着拉住他的手:"别跑,我没事。

"父亲的手在抖,他想把母亲搂得紧些,又怕碰着她的肚子,只能紧紧攥着她的手。

那双手平时握着粉笔和钢笔,此刻却凉得像块冰,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摩托发动的时候,发出"突突突"的声响,震得人耳朵发麻。

父亲扶着车帮,一只手始终没松开母亲的手,指甲几乎要嵌进车帮的木板里。

土路被前几天下的雨泡得松软,摩托一碾就陷出两道深辙,又猛地弹起来,像匹不听话的野马。

母亲躺在棉被里,每一次颠簸都让她疼得咬紧嘴唇,可她看着父亲紧张的侧脸,还是忍不住笑:"别紧张,咱娃想早点出来看世界呢。

"父亲转过头,看见母亲额前的碎发被汗湿了,贴在脸上,可眼睛里却亮得很。

他说不出话,只能把母亲的手攥得更紧些。

摩托驶过河边的石桥时,车轮碾过石板的缝隙,发出"咯噔"一声巨响,母亲疼得闷哼了一声,指甲掐进了父亲的胳膊。

"要不...歇会儿?

"父亲的声音发颤。

"没事,"母亲喘着气,却还是笑,"你看那片云,像不像棉花糖?

咱娃出来,肯定爱吃。

"父亲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天边果然飘着朵大大的白云,在蓝天上慢悠悠地走。

摩托在土路上蹦得厉害,车斗里的棉被被颠得滑到一边,母亲的大红棉袄下摆沾了层黄土。

可她就那么望着天上的云,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好像不是在奔赴产房,而是要去赶一场热闹的集市。

路过双树乡中心小学的时候,有几个学生正在校门口扫地,看见摩托上的父亲,都停下来挥手。

父亲下意识地想回应,却被母亲拽了拽手:"别看了,看路。

"他这才回过神,眼睛死死盯着前方的路,可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又暖又胀。

十多里的山路,摩托跑了半个多小时。

车斗里的棉被被颠得不成样子,母亲的头发乱得像团草,可她始终没哼过一声,只是偶尔在特别颠簸的时候,会攥紧父亲的手。

父亲的胳膊被她掐出了几道红印子,却一点都不觉得疼,只觉得那疼痛像条线,把他和母亲、和肚子里的孩子紧紧连在了一起。

——产房外的漫长等待互助县人民医院的大门是刷着绿漆的铁栅栏,门口的水泥地上还留着没扫干净的落叶。

摩托刚停稳,父亲就抱着母亲往门诊楼跑,他的皮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咚咚"的声响,惊得院子里的麻雀扑棱棱飞起。

产房的门是淡黄色的,上面挂着块"谢绝入内"的牌子。

护士把母亲推进去的时候,父亲想跟着进去,却被拦在了门外。

那扇门"咔哒"一声关上,像隔了两个世界。

走廊里空荡荡的,只有墙上的挂钟在"滴答滴答"地走,声音在寂静里被放大了好几倍。

父亲背靠着墙壁滑坐在地上,双手***头发里。

他这才发现,自己的蓝布裤子膝盖处沾满了黄土,皮鞋的鞋带也开了一根,刚才跑得太急,竟一点都没察觉。

隔壁病房传来婴儿的哭声,细细嫩嫩的,像小猫在叫。

父亲的心猛地揪了一下,他站起身,在走廊里来回踱步,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

窗外的天渐渐暗了下来,夕阳把云彩染成了橘红色,一缕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光斑。

有护士端着托盘从产房里出来,父亲急忙迎上去:"护士,里面怎么样?

"护士笑着摆摆手:"别着急,产妇很坚强。

"说完就匆匆走了。

父亲又坐回地上,他想起母亲怀这孩子时的样子。

刚怀孕那阵子,母亲总想吃酸的,他就跑遍了双树乡的山坳,摘了满满一篮酸瓢,回来时被酸瓢刺扎得满手是伤。

后来肚子大了,母亲晚上总睡不好,腿也肿得厉害,他就每天晚上给她揉腿,首到她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他还想起自己写的那些日记,就藏在办公桌的抽屉里。

有一页写着:"今天她给孩子织了件小毛衣,红***的,针脚歪歪扭扭的,可我觉得比商店里卖的好看。

"走廊里的灯亮了,惨白的光打在父亲脸上。

他不知道过了多久,只觉得腿都麻了,墙上的挂钟己经转了一大圈,指针指向了深夜。

产房里偶尔传来母亲压抑的痛呼声,每一声都像锤子敲在父亲心上。

他想冲进去,又知道不能,只能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

凌晨的时候,他趴在产房门口睡着了,做了个梦,梦见母亲抱着个白白胖胖的娃娃,娃娃的眼睛像黑葡萄,正咧着嘴对他笑。

他想伸手去抱,却一下子醒了,嘴角还带着笑,眼里却湿了。

天快亮的时候,走廊里开始有了动静。

清洁工推着拖把车过来,消毒液的味道弥漫开来。

父亲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腿脚,走到窗户边。

外面的天空己经泛起了鱼肚白,远处的山影朦朦胧胧的,像幅水墨画。

晌午时分,产房里传来一声响亮的啼哭。

那哭声一点都不像小猫叫,倒像只刚出壳的小公鸡,清亮、有力,一下子划破了走廊的寂静。

父亲的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他扶住墙壁,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又好像有股暖流从脚底涌上来,冲到了眼眶里。

——皱巴巴的小拳头护士推开产房门的时候,晨光正好从她身后照进来,给她的白大褂镶上了一层金边。

她抱着个粉色的襁褓,脸上带着笑意:"恭喜啊,是个肉乎乎的女孩!

八斤二两呢!

"父亲凑过去,脚步还有些发飘。

襁褓里的小娃娃闭着眼睛,眉头皱得像个小老头,脸上还有些皱巴巴的,像颗刚剥壳的花生米。

可她的小拳头却攥得紧紧的,指甲盖小小的,粉粉的,好像在用力抓住什么。

"你看,她还攥着拳头呢。

"护士笑着把襁褓往父亲面前送了送。

父亲想伸手去碰,又怕自己的手太粗,会弄疼她,只能小心翼翼地看着,眼睛一眨都不眨。

"产妇还在里面观察,一会儿就能推出来了。

"护士抱着孩子去了婴儿房,父亲却还愣在原地,脑子里嗡嗡作响。

他好像听见了那声啼哭,又好像没听见,只觉得心里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暖的,胀胀的。

过了好一会儿,母亲被推了出来。

她躺在床上,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脸色还有些苍白,可看见父亲,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父亲走过去,握住她放在被子外面的手。

"你看了吗?

像你还是像我?

"母亲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抑制不住的笑意。

"像你,肯定像你,眼睛亮。

"父亲的声音也哑了,他俯下身,看见母亲眼角的泪,赶紧用袖子去擦,"怎么哭了?

""高兴的。

"母亲笑着,眼泪却流得更凶了,"她刚才哭了,声音可大了。

""嗯,我听见了,像小喇叭。

"父亲也笑,眼泪却掉在了母亲的手背上。

母亲在医院住了三天。

父亲每天早上回家给她熬小米粥,用保温桶提着,穿过县城的街道。

秋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保温桶的提手勒得手心发红,可他心里甜滋滋的。

路过供销社的时候,他总会进去看看,想给孩子买个小玩意儿,最后却什么都没买,只是摸了摸货架上的塑料小鸭子,又笑着离开了。

我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偶尔醒了也不哭,父亲还担心我是不是哑巴。

母亲说父亲只要有空就趴在床边看我,看我皱着眉头睡觉,看我咂吧着小嘴,看我的小拳头偶尔松开又握紧。

有一次他试着把手指放进我的小拳头里,没想到我一下子就攥紧了,力气不大,却攥得很牢。

父亲愣了一下,然后像发现了什么宝贝似的,跑去告诉母亲:"她抓住我了!

她真的抓住我了!

"母亲笑着骂他傻,眼里却满是温柔。

出院那天,父亲借了辆自行车,后座上绑着个小摇篮,我就躺在里面,盖着母亲做的小棉被。

母亲坐在前面的横梁上,父亲推着车,慢慢走在县城的路上。

秋阳暖暖的,照在身上很舒服,风吹过街道两旁的白杨树,叶子哗啦啦地响,像在唱歌。

"你说,给她起个啥名字好?

"母亲问。

"你不是说叫琼琼吗?

你的玲字的一半加我的金字的谐音。

"父亲说。

"嗯,就叫琼琼。

"母亲笑着,伸手摸了摸摇篮里的我,"琼琼,好听。

"我好像听懂了似的,在摇篮里动了动,小拳头又握紧了。

父亲低头看了看,脚步走得更稳了。

——独生子女证里的承诺回家后的第三天,父亲去了县计划生育办公室。

办公室在乡政府大院的角落里,一间小小的平房,墙上贴着"少生优生,幸福一生"的标语。

办事员是个戴眼镜的阿姨,看见父亲进来,推了推眼镜:"有事吗?

""我想办个独生子女证。

"父亲说。

"哦?

刚生的?

"阿姨从抽屉里拿出一张表格,"男孩女孩?

""女孩,叫马琼。

"父亲的声音很响亮。

填表的时候,父亲的手有些抖,笔尖在纸上顿了一下,留下个小小的墨点。

他一笔一划地写着我的名字,"马"、"琼",每个字都写得格外认真,好像在完成一件重要的作品。

办事员看着他笑:"现在年轻人都想再要个男孩,你倒好,刚生就来办证。

"父亲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个就够了,我要好好疼她。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闪着光。

我后来听母亲说,父亲小时候家里穷,兄弟姐妹多,祖父祖母根本顾不过来,他常常吃不饱饭,冬天还穿着单鞋。

所以他早就说过,不管生男孩还是女孩,都只要一个,要把所有的爱都给这个孩子。

独生子女证发下来的时候,是个红色的小本子,封面上印着金色的字,还有朵小小的牡丹花。

父亲把它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好像那是什么稀世珍宝。

回家的路上,他把小本子小心翼翼地放进贴身的口袋里,手一首护着,生怕被风吹走似的。

晚上,他把小本子拿给母亲看,母亲正在给我喂奶,看见那个红本子,笑了:"这么快就办好了?”

"嗯,以后咱们就这一个宝贝女儿。

"父亲坐在床边,看着我吮吸着奶水,小拳头还攥着母亲的衣角,"我要让她上学,上大学,去大城市看看。

"母亲没说话,只是低头看着我,眼里的温柔像水一样要溢出来。

父亲说到做到。

我小时候的玩具不多,却是父亲跑遍了县城的商店挑的;我的衣服总是干干净净的;我上学后,父亲只要有时间晚上都给我讲故事,用他那支英雄钢笔,在我的练习本上写下一行行工整的字。

有一次我问父亲:"爸爸,你为什么只要我一个孩子呀?

别人家都有弟弟妹妹。

"父亲把我抱起来,坐在他的膝盖上,指着墙上的全家福说:"因为爸爸想把所有的爱都给你呀。

你看,爸爸、妈妈,还有你,我们三个人,就是全世界了。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却看见父亲眼里的光,和我刚出生那天,他趴在婴儿床边看我的时候一样亮。

——往亮处走的日子父亲说,我出生后的那段日子,是他这辈子最踏实的时候。

县委大院的两间平房里,每天都飘着饭菜的香味。

母亲休完产假后,调到了县城的小学,每天早上和父亲一起出门,傍晚一起回家。

父亲还是在县委办公室当秘书,只是比以前更忙了。

他经常加班到深夜,回来的时候,我和母亲都己经睡了。

可他总会悄悄走进我的房间,坐在床边看我一会儿,把我踢掉的被子盖好,才轻手轻脚地离开。

有一次我半夜醒来,看见客厅里还亮着灯。

我悄悄爬起来,扒着门缝往外看,看见父亲坐在桌前写东西,台灯的光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个弓着背的剪影。

母亲端着杯热茶走过去,放在他手边,没说话,只是站在他身后,轻轻给他揉着肩膀。

父亲的文章写得越来越好,他写的报告总能得到领导的表扬,说他的文字里有"泥土的味道"。

我一岁的时候,父亲用攒了很久的钱,给家里买了台黑白电视机。

那是整个县委大院里第三台电视机,每到晚上,邻居们就会搬着小板凳来我家看电视,屋子里挤满了人,笑声和电视剧的声音混在一起,热闹极了。

父亲坐在人群后面,看着大家笑,自己也跟着笑。

母亲给大家端着茶水,脸上带着满足的笑意。

我坐在父亲的膝盖上,手里拿着个小皮球,看着屏幕上花花绿绿的人影,觉得那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样子。

我慢慢长大,从学会走路到背上书包,从认识第一个字到考上中学。

父亲的头发里开始有了白丝,母亲眼角的皱纹也深了些,可他们看我的眼神,始终像最初那样温柔。

有一次我翻家里的旧物,找到了父亲的那个"荣誉册",里面除了剪下来的报纸,还有一张发黄的纸,是父亲当年在师范学校写的短文,题目叫《好日子》。

里面有句话:"所谓的好日子,不是住多大的房子,赚多少钱,而是身边有心上人,怀里有小娃娃,手里有能吃饭的本事。

"我拿着那张纸问父亲:"爸爸,你那时候就知道好日子是什么样了?

"父亲放下手里的报纸,看着我笑:"嗯,从你出生那天起,我就更明白了。

"母亲端着水果走过来,听见我们的话,笑着说:"他呀,那时候穷得叮当响,可总说以后日子会好起来的。

""可不是嘛,"父亲拉过母亲的手,放在自己手心里,"你看,咱们从双树乡的土路走到县委大院的青砖路,从两个人走到三个人,日子不是一步步往亮处走吗?

"窗外的阳光正好,照在父亲和母亲的手上,也照在我的脸上。

我忽然明白,所谓的往亮处走,不是非要走到多高多远的地方,而是身边有牵挂的人,心里有温暖的光,手里有踏实的日子。

就像父亲写的那些带着麦香的文字,就像母亲教我的那些带着温度的字,就像我出生时那声响亮的啼哭,都在时光里,酿成了最暖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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