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思念的念。
凤兰说,生她那天,总想起娘家院墙边那棵老槐树,就当是个念想。
陈念满月那天,陈家没摆酒。
不是不想,是没人来。
村里的婆娘们挎着菜篮子路过陈家老屋,脚步总会放慢些,眼神往院里瞟,嘴里叽叽喳喳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坐在门槛上晒太阳的凤兰听见。
“听说了吗?
那丫头片子腿是盘着的,跟庙里的哪吒似的,可哪吒是神仙,她这……我看是不祥兆头。
她爹是个聋子,哥哥是个瘫子,现在又来这么个,陈家这是造了什么孽哦。”
“小声点!
被凤兰听见了。”
“听见又咋地?
我说错了?
当初她一个黄花大闺女,放着好好的人家不嫁,偏要嫁个聋子,比她大那么多,不是自找的?”
凤兰抱着陈念,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女儿盘着的小腿。
医生来看过,说长大了说不定能慢慢捋首,可村里人的闲言碎语,比钢筋还硬,怎么捋得顺?
她把陈念往怀里紧了紧,低头看女儿的脸。
这丫头不爱哭,醒着的时候就睁着黑葡萄似的眼睛瞅着房顶,安静得让人心慌。
陈梓根听不见这些话,他照旧每天扛着锄头下地,只是回家的脚步比以前快了。
进门先看凤兰的脸色,再去灶房摸一摸给狗蛋留的窝窝头。
狗蛋还是站不稳,陈梓根就把他架在脖子上,在院里一圈圈走,聋子听不见儿子咯咯的笑声,却能看见他晃悠的小手,嘴角会咧开一个憨憨的笑。
陈念会爬的时候,己经能看出和别的孩子不一样。
别的娃是手脚并用往前蹿,她却像只小乌龟,两条腿不太受使唤,得用胳膊使劲把身子往前拖。
凤兰心焦,每天用热毛巾给她敷腿,一边敷一边抹眼泪。
陈梓根就在旁边看着,手痒想帮忙,又怕弄疼了小丫头,最后只能蹲在地上,一遍遍地给她擦被眼泪打湿的脸蛋。
流言这东西,像田埂上的野草,春风吹又生。
有人说陈念是上辈子没做好事,这辈子才投错了胎;有人说陈家风水不好,克后代;最难听的是说凤兰年轻时不检点,才生了这么个“怪物”。
凤兰不是没跟人吵过。
有次在河边捶衣裳,村东头的刘婆子又嚼舌根,凤兰抓起木槌就扔了过去,木槌砸在刘婆子脚边的石头上,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她的裤腿。
“你再说一句!”
凤兰红着眼吼,声音都在抖。
刘婆子被她吓住了,骂骂咧咧地走了,可背后的闲话,却比以前更多了。
陈梓根知道凤兰受了委屈,却帮不上忙。
他听不见那些伤人的话,就没法替她回嘴;他嘴笨,连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囫囵。
有天夜里,凤兰在被窝里偷偷哭,他摸到她的眼泪,突然翻过身,把她和怀里的陈念一起搂进怀里。
他的手掌粗糙,带着泥土和汗水的味道,却异常有力,像是在说:有我在。
凤兰的哭声停了。
她知道,这个听不见世界的男人,在用他自己的方式护着她们娘仨。
陈念三岁那年,村里的幼儿园开园了。
凤兰咬咬牙,把她送了去。
她想让女儿像正常孩子一样,能跟同龄人一起玩,哪怕只是看看也好。
第一天去幼儿园,凤兰牵着陈念的手,走得很慢。
陈念的腿比小时候好多了,能慢慢走几步,但姿势还是有些别扭,像只摇摇晃晃的小鸭子。
快到幼儿园门口时,几个背着花书包的孩子跑过,看见陈念,突然停住了脚步。
“看,是那个盘腿生的!”
“我娘说不能跟她玩,会倒霉的!”
“瘸子!
瘸子!”
孩子们的声音又尖又脆,像小石子一样砸在凤兰心上。
她把陈念往身后藏了藏,想骂回去,可看着那些孩子天真又带着恶意的脸,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就在这时,两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跑了过来。
一个穿着红格子裙,眼睛圆圆的,是村西头惠兰家的闺女,叫林惠;另一个穿着蓝布褂子,脸蛋红扑扑的,是村东头娜婶家的,叫张娜。
“你们不许欺负人!”
林惠把小胸脯一挺,像只护崽的小母鸡,“陈念是我朋友!”
张娜也跟着点头,伸手拉住陈念的另一只手:“我们一起进去!”
陈念看着这两个突然出现的小伙伴,又看了看凤兰。
凤兰眼圈红了,蹲下来帮她理了理衣角,声音有点哑:“去吧,跟惠惠、娜娜玩。”
陈念点点头,被两个小姑娘一左一右牵着,慢慢走进了幼儿园的大门。
她的脚步还是有些歪,但被牵着的小手,却攥得很紧。
凤兰站在门口,看着三个小小的背影消失在门后,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她知道,这只是开始。
往后的路,陈念要走得比别人更难。
但此刻,看着那两个蹦蹦跳跳的小身影,她心里又生出一点微弱的希望,像初春冻土下,悄悄冒头的绿芽。
幼儿园的教室里,传来孩子们的嬉笑声。
陈念坐在林惠和张娜中间,手里攥着一块凤兰给她烤的红薯干,小口小口地啃着。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她的脸上,暖洋洋的。
她好像没那么怕了。